她看向沈元歌的头一眼,便如见到明珠般双目一亮,又细细打量了一遭,眼睛中笑意更浓,才去看一旁的沈兆麟,拉着姐弟俩的手道:“女孩儿标志无匹,男孩儿也挺拔出挑,通身的嫡亲气派,日后定然不俗,我们府上可有光了!”
一席话说的甄母止泪而笑,伸手指着向两人引见:“这是你们二舅母。”
沈元歌如何不认得,只作不知,等甄母说了才福身见了礼,又见她指向略靠后站着的圆脸妇人:“这是你们三舅母。”
老三家的陈氏话不多,只笑眯眯的,弯眼圆脸,长得十分可亲,见姐弟冲她拜见,便点头念道:“好孩子。”
甄母已是古稀之年,身子并不好,方才急急走了一段路,哭过一阵,被人搀回座上,才说了两句话便有些气喘,就着丫鬟的手慢慢吃进两口热茶,方好了些,老二家的姜氏见状,招手让自己身后的几个姊妹过来,主动引见:“这是你们大表姐闵瑶,这是赵姨娘的闺女闵瑄,平日也是养在我身边儿的,你们两个表哥上学去了,此刻还没回来,日后总会见面,待安稳了兆麟也和他们一块儿去国子监进学,正便利着。”
沈元歌刚才顺着目,听见她这话,抬起眼,去看那个前世自己代其入宫的人,片刻,唇边带起轻缓微笑:“表姐好。”
甄闵瑶比她大一岁,黛眉杏眼,腮凝新荔,说是玉貌花容也不为过,眼角微微上挑,配上一身贵气精致的打扮,含着些许骄矜之色,此刻微微抬着下巴,看了沈元歌一眼,略一点头:“表妹。”
相比甄闵瑶而言,闵瑄姿态则要低的多,她相貌并不出挑,削肩细腰,如清秀碧玉,只是笑起来唇边抿出一个小巧梨涡,增色不少:“妹妹生性愚笨,往日听长姐读诗,总不得真切,今日见到姐姐,方知西子姣花照水的沉鱼之姿,在此见过。”
话音方落,甄闵瑶便侧目看了她一眼,状似不经意地伸手捋了捋塞在贵妃镯里的丝帕,沈元歌道:“怎及表姐表妹机敏灵慧,妹妹这话便是折煞我了。”
姜氏看几个小辈都各相见了,忙招呼着归了坐,甄母问了些送丧落葬,路上经停之事,沈元歌一一答了,甄母方缓下一口气,又道:“一路奔波过来,定然还未吃饭,先去后堂坐会儿吧,你们两个母舅现下还在官衙未归,下午去见便是。”
...
姐弟俩此次前来,兆麟带了一个贴身小厮阿明,沈元歌却并未带侍女,甄母便指了随身的丫头春菱给她,又安排沈兆麟去西边的川桐院和表哥们一块住着,沈元歌去相邻的筠清馆,待全部安置妥当,已是日落西山,姐弟俩去见了三舅,二舅却还未回来,只得作罢。
直到夜色完全笼罩,甄景为才披星戴月的回了国公府,径直入了东屋正堂,刚抬手压在脑后,打眼瞧见邓婆子也在屋里,正和炕上的姜氏说着什么,言犹未毕,见他进来,慌忙伏身行礼:“老爷。”
他心中烦躁,摆摆手让人出去,才将戴着的乌纱幞头撸下来往桌上一掷,口中低骂道:“这帮龟儿!”
姜氏看了他一眼,下炕替他更衣,边道:“又给你气受了?”
甄景为面色泛青,不吐不快,可朝事又不好向妇人言,只冷道:“一味拜高踩低罢了,朝里那起子人的嘴脸我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如今还有个国公的名儿,谁知会成什么样子。”
姜氏替他宽了外裳,捶着肩背,慢慢地道:“咱们府里不知事的外人看着还算显赫,内里却是一天不如一天,上头四处防备着,不能不寻个出路。”
甄景为闭目,抬手去揉眉心:“我知道,奈何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圣心不复,府中子弟越是争气,只怕被弹压的更厉害。”
“所以要‘以柔克刚’呢。”
甄景为一顿,睁开眼,叹了口气:“咱们女儿,教我如何舍得…闵瑄她,又实在不是那块料。”“今天四妹的两个孩子到府上了。”
甄景为睁开眼:“哦?你见过了,觉得如何?”
姜氏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道:“虽然妾身觉得咱家瑶儿已是天生丽质,平心而言,元歌较她仍高三分不止。”
甄景为眼角一跳:“是么?”
姜氏颔首:“苏皖西子,单论相貌,其言便是不虚,前些日子我让邓婆子过去着意打听着,方才她说这姑娘又饱读诗书,十二岁时做的寒鸦词如今仍有人巷中传颂,还通律吕,弹得一手好琵琶,虽然话不多,但身上透出来的那股子气韵,却是藏不住的。”
她抬手给他续了盏温水,继续道,“且她今日往堂下一坐,还有喝茶用饭时,举手投足间却不像寻常官宦家的小姐,倒似宫廷贵女之态,有雍容气度。”
甄景为饶有兴趣的抬眼,忽地笑了:“那我明日可要见见。”
姜氏所说的‘宫廷之态’,实际上也困扰到了沈元歌。
她从不认为那是什么雍容气度,不过是宫中诸人方方框框的日子长了,身上生出来假面一般的硬痂,一旦撕下来就会鲜血淋漓,便只能这么过下去,直到麻木习惯。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在后宫浸淫十年之久,留在身上的东西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扔掉,昨日若有意掩藏反而成了四不像,倒不如坦然接受,然后慢慢改变。
沈元歌起身推开窗,院中朝露未晞,又是一日好晨光,她缓缓呼吸了一口气,听见身后春菱道:“姑娘,早膳准备好了。”
沈元歌应了一声,转头微笑道:“去看看兆麟起身了没有,用完饭我们去给外祖母请安。”
...
“这是孙女儿来前整理的府中账目和银票,躬请外祖母代为收纳。”沈元歌磕了头,将账本和银票捧在手中,举过头顶。
甄母未收,只吩咐把她扶起来,笑道:“好孩子,何必特特来交予我,原本就是你们父亲留下的东西,”她拍拍沈元歌的手背,“我早先挂着这事,是担心你们处置不好,昨儿听陈媪一说,你料理的井井有条的,我便也放心了,你已经及笄,尽可自己收着。”
她丝毫没有对沈元歌的自作主张心生芥蒂,让其坐在对面的炕上,道:“女孩儿家,虽不说太要强,却也不能寡柔太过,咱这等门第的姑娘,日后成家,无非是从这个深门到那个高宅里去,你若一味心活面软,将来府中钱物杂事、妯娌姨娘如何应付的过来?这话本当由你母亲告知,如今来了这儿,姥姥便先叮嘱你,闵瑶闵瑄她们,我是不说的。”
甄母当了大半辈子的甄家主母,内宅阴私不知见了多少,深知厉害,而长辈们不喜欢的世故手段,她宁可承认那是大家姑娘该有的自保之法,元歌没有母亲,无人谆谆告诫,倘若连这些财物都处置不好,她也不放心日后把她嫁出去。
沈元歌心生感动,道:“谨遵姥姥教诲,孙女铭记于心。”
甄母点头,唤过一旁沈兆麟,笑道:“麟儿性子倒稳当,过来让姥姥瞧瞧。”
性子稳当四个字一入耳,沈元歌抿了抿唇,她犹记得兆麟十岁时父亲曾问他,想长成什么样的人,这男娃子煞有介事地道:“儿平生所崇莫过阮籍,悲而自乐,穷而自刚,可狂可哭,若能沧海泛珠,寄蜉蝣之身于天地广翰,倒也不负此生。”
沈长辉临案放声而笑:“不愧是我儿子,阮籍行止随心,也算古来不羁第一人了。”
沈元歌知道她爹也喜欢阮籍,否则也不会给她取小字叫阮阮,只是那时的小弟还未懂得阮籍早先无处济世才寄身山水的痛苦矛盾,父亲夸完阮浪子也不得不提起笔来继续批阅公文,时隔数年,丧母失怙,兆麟的疏狂之气才稍稍敛去,变成了一根初见沉稳的反骨。
冥思间听甄母道:“国子监的事已经着人去办了,过几日就能入学,和你的表兄们一块。”
沈兆麟道:“姥姥费心,孙儿感激不尽。”甄母又笑问:“兆麟今年也十四了,可有习武么?”
沈兆麟喜欢拳脚功夫,又肯吃苦,底子是已经打下的,听见甄母如此说,眸子里一时迸出少年久违的亮色,忙照实道:“先前在府中,父亲是请了教习的,已经练了三年。”
甄母笑道:“那正好,国公府乃将门之后,这些自然不能撂下,后院便有单独辟出来的校场和师傅,兆麟既有底子,倒省了单独教习的功夫,只是还缺个陪练,到时候让人着意从武堂里物色一个。”
沈兆麟倏地一笑,抱拳道:“多谢姥姥。”
沈元歌微怔,前世事情并非如此,弟弟的武艺是半途而废了的。
那时她因初来乍到,水土不服的厉害,原本身子就弱,更是病了几日,也没顾上来给甄母问安,病好之后才知道二舅母已经向甄母毛遂自荐,将他们姐弟俩的事情全部包揽了过去,连同习武一事,她起初没多想,只当弟弟和表兄们是一道的,很久后才偶尔得知他学的不过是些花架子,连防身都是勉强。
她觉得不妥,曾想去舅母处问问,倒是兆麟劝住了她,道已是寄住人家,不好伸手求恩,自己着紧些便是,后来大表哥甄闵成知道,也冲她玩笑:“时日升平,何至于真遭那些个罪,表妹不用担心,咱们上京贵户,学些马术骑射蹴鞠捶丸,足矣足矣。”
再后来,朝官暗分党羽,兆麟和闵成受大宦黄尤之邀前往赴宴,席上却起了争执,竟有一众新士酩酊之下当场发疯,动起手来,兆麟木秀于林,向来为他们所仇,混战中身中数匕,终不治而亡。
如今听甄母所言,府上校场中事,绝非管的那样松懈。
兆麟在学问上少有天资,入国子监即是廪生,位列头名,倘若京中未设国学,而入家塾的话,又会是怎样?
沈元歌不由自主地想着,后颈竟泛起几分凉意,忽听侯在门外的陈嬷嬷进来道:“老太太,老爷下朝回府,过来问安了。”
第6章
甄母愣了一下:“他今儿倒勤,让进来。”
甄景为身上朝服还未换下,进门拜道:“请母亲的安。”他抬起头,看见姐弟俩,目光在沈元歌身上稍作停留,方笑道:“元歌和兆麟也在,在府上可还习惯?”
“都好,劳舅舅挂怀。”沈兆麟如是答,沈元歌感受到他看向自己的审视余光,心下不畅,赶在他说下一句话之前朝甄母略一福身:“想来舅父同外祖母还有话要谈,我们两个小辈便不多留了,先行告退。”
甄母点头,目送他们出去,转向甄景为:“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值得你特意匆匆来一趟。”
国公府虽然渐渐失势,但门第仍在,老缮国公战功显赫,余荫长久,老夫人又有一品诰命,所积累的人脉是旁人无可比拟的,因此甄家子弟若在朝中遇事,多有甄母在其中转圜。
甄景为一怔,忙笑道:“儿子早先忙于朝务,不得已对母亲有所疏忽,是以今日来唯图聊尽孝道,还望母亲勿怪。”
甄母淡道:“我这里下人们伺候的万事周全,倒用不着你们成日特特来问安,我老了,喜欢清静,你们兄弟且顾好让家宅平顺安宁,便是最大的孝道。”
甄景为面色微滞,又听甄母道:“闵瑶十六了,若有好人家,咱们也得留意着,京中适龄的好儿郎不少,你这个做父亲的,且留些心思在女儿上边。”
甄景为道:“女子二十而嫁,瑶儿还小,儿子会留心着,也不急于一时。”
“还有元歌,也已是及笄之年,再为她父亲守孝三载,便是十八,夫家最好早点定下来。”
甄景为看了甄母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慢慢道:“按照古礼,母逝早于父者,家中待字女儿孝满一年便可出嫁,是以此事于元歌而言并非这般强硬。”
甄母思虑着点头:“一年也好,三年也罢,由她做主吧。”
甄景为略一踌躇,又道:“母亲,还有一事。”
“今上登基后定下的三年一选秀的规矩,今年正是第一年,后年开春便该从京城开始遴选秀女了。”他顿了顿:“家中近无白事、女儿及笄且未定婚约的,都要往上交递名册,每户一名。”
甄母脸色微变:“后年,二房没有女儿,可不就是是闵瑶和闵瑄?”
甄景为不无试探地提醒:“元歌和兆麟从江东入京,籍贯也是带过来的。”
她眉头蹙的更紧,沉吟片刻,决然道,“不行,明年就把闵瑶和元歌的婚事定下。至于闵瑄…”不是嫡出,相貌在京中贵女里仅称清秀,性子又内向,提上名册去大概也会落下来,“倒是不必太急。”
甄景为没想到老太太竟是全心不让自家女儿入宫的意思,不由地一怔,着急起来:“母亲,如今府上情形,母亲并非不知,若有幸一人荣获圣心,非但能助咱们摆脱困境,于今后也会大有裨益…”
甄母这才明白他一番迂回是何心思,眼色慢慢变了,半晌,竟将手中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你糊涂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假使能靠它得万丈煊赫,长久下去朝臣必安祸水之名,而母家则多盲目骄矜,且看赵后杨妃便该晓得厉害!亏得你为官多年,黄口小儿皆知道的典故,你竟不懂?”
甄景为万没想到她会动这样大的气,唬的不轻,慌忙敛衣拜倒:“母亲莫气坏了身子,是儿子错了主意,以后再不敢想了。”
甄母胸口起伏不定,良久才长长缓出一口气,道:“我决不许甄家女儿去做这样的事。你且记住一句,过满则亏,否极泰来。当今圣意难测,形势诡谲,别做寸光之鼠,为了显达只看中眼前那么大点的地方!如今所做之事唯有独善其身,立正声名,有祖荫庇佑,何愁不能自保?”
甄景为心中困惑不解,憋屈难言,涨红了脸色,唯唯应是,退了出去。
沈元歌回到房中,忽地想起自己在来的路上给甄母做的一副棕绣额带忘了送出,便取了又折返回来,不想才到阶前,便听见了房中甄母厉声训斥的声音,思忖着没有进去,在门外站定了,半晌,甄景为低着头从房中走出,脸色懊丧发青,极是不快,下了台阶才看见沈元歌,一怔:“你怎么在这里?”
沈元歌福身见礼,道:“来给姥姥送些东西。”
甄景为眼睛落在她盛放额带的小匣上,略一颔首,拂袖出了院子。
送到门前的陈嬷嬷也看见沈元歌,朝她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沈元歌会意,两手叠在腰侧一点,也自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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