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的议事厅里,此时有不少人都在此。除却燕绥和谢青闻还有甄玉段弘杨几人,军中校尉以上的士兵几乎都集合在了这里,一边是心中期待叶挽这突然的出城会带回什么样的消息,一边心中对昨晚上鹰涧峡的爆炸事件感到好奇不已。
看着镇西军将士们略有不同但是明显都写满了期待的表情,叶挽突然就不知道怎么才能将这一残酷的消息告诉他们了。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将早就准备好的绣着各人名字的小布片从襟袋中取出,稀稀拉拉的放在桌子上。这里只有几十个布片,并不是失踪的所有人的名字,但是仅仅是这些就足以令在场的将官们感到心惊肉跳了。
“这、这是……”燕绥大惊,看着其中一个绣着马悠名字的布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为官为将者,自然知道这里这些代表着什么。
以往在战场上,刀剑无眼,多得是数不尽的尸首被刀剑弓箭等武器砍的面目全非,收尸的时候都不知道谁是谁。是以镇西军会在每个人军装的衣领子后方绣上他们的名字,不仅仅是为了领军装的时候好辨认尺码,同样的也是为了在他们阵亡之时,或是面貌尽失,或是夸张一些整个头颅都没了的时候,令得战后收尸的士兵们能辨别他们都是谁。在将尸体送回家乡入殓的时候,能够告诉家属朋友,他们的确是战死身亡了。
这一名条同样也是荣耀的象征。
谢青闻也知道这是什么,他们谢家军的名字不是绣在衣领的后方,而是在腰侧的位置。虽是位置有所不同,不过换汤不换药,都是代表着这人的死亡。
厅中的人全都沉默了,尤其是几位跟马都尉关系不错的都尉和校尉们,张大了嘴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们在几个月之前还欢快的商量着在休沐日一起出去饮个酒,怎的现在马悠失踪了一个月,就变成了一片安安静静躺在桌子上的小布条了呢。
这些布条上多多少少都沾着血迹,似乎是在告诉别人他们经历了什么似的。
叶挽说:“百余斥候,全都在鹰涧峡里,已经……”她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不过在场的人全都明白她的意思。
燕绥猛地捶了一下桌子,愤愤道:“我竟然没有想到,斥候营的人一离开玉岩关就失去了消息,自然是在最近的地方被俘。我竟然没有想到鹰涧峡,也没有准备带着大军去鹰涧峡看一看情况……”他握拳的双手苍白,止不住的颤抖。
“这不是燕将军的错,且我这一行,也并没有查清楚斥候营的兄弟们到底是为什么会在鹰涧峡被俘。若是北汉人早就设下埋伏,可以理解,但是以马都尉的经验和多年作为斥候的水准,又怎会发现不了北汉的阴谋诡计呢?”叶挽说。那些北汉人都已经和斥候营兄弟们的尸首化成了灰烬,甚至连鹰涧峡都被炸得有坍塌迹象,真相到底如何早就随着他们尸体的掩埋一起尘封了。要想知道马悠等人到底为什么会在鹰涧峡出事,只怕除了捉到呼察汗或者是那木亚撬开他们的嘴以外根本就没有办法得知了。
甄玉拍了拍燕绥颤动的肩膀,安抚道:“事已至此,过分自责无济于事。我们能够做的就是杀光北汉狗贼,替马都尉报仇。”他喉咙干涩,虽早就知道马都尉失踪了一个多月,只怕是凶多吉少。不过亲眼看到马都尉的名条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心惊。那个活生生的都尉,那个圆滑精明很少跟他们那些纨绔们对着干的马都尉,是真的没有了。
“甄玉说的是,眼下鹰涧峡有坍塌的危险,碎石无数。北汉大军一时间过不来,我们也过不去,不如想想办法如何取胜,将北汉人引出来一举击溃。”叶挽说。
“鹰涧峡坍塌?为什么?”有人问道。
叶挽将鹰涧峡内有沼气和尸气,北汉士兵傻乎乎的点着火把进入的消息给他们说了一遍,包括在鹰涧峡找到斥候营兄弟们的尸体的事。当中略过了和雪狼王大战的事情没有详述,只简明扼要的找了重点说。立刻引起了所有人大快人心的泄愤之声。
“北汉狗贼真是蠢,自己杀的人,还要举着火把进去,不是傻是什么?也难怪会被炸得粉身碎骨,呵,真是活该!”段弘杨骂道。
叶挽对他们活该不活该的倒是没有太大的想法,只知道北汉这次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将雪狼王培养出来恐怕是为了当武器使用,并不是为了让叶挽无情的屠杀的。那种怪物叶挽和朱桓碰上了尚且需要花点功夫才能杀死,若是到了战场上只怕无数的普通士兵都要沦为它血盆大口之下的美餐。
“两个月以来我们都因为摸不清北汉营地的方向而无从下手,显得十分被动。这一次就趁他们还没有来得及从鹰涧峡那边赶过来,我们率先出手,如何?”叶挽微微蹙眉,询问着他人的意见。
北汉不会善罢甘休也好,她正好也有一笔账想要跟北汉人清算。
当初长赢帝故意给萧逢赏了个官职变相的将他留在燕京,使得齐王投鼠忌器,不得不收敛在北汉的行动。叶挽猜想他大概是在北汉王城呆着开心,北汉王室未必就想要留着一个没用的齐王。若是可以的话,她倒是想要跟齐王合作一二,看看能不能里应外合的将北汉军耍上一番。
不过萧天慕那个人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货色,就冲他能够轻而易举的放弃在大燕的一切跑到北汉去就知道,与虎谋皮是否值得?还是她应当直接让大军挥兵压境,少跟那些脑子一根筋的北汉人玩什么阴谋诡计方为妥当呢?
“如何?当然是好啊!”段弘杨第一个跳出来支持,“这么长时间一直被北汉压着挑衅,老子早就按捺不住了。要打北汉少先锋军的话算我一个,我肯定把他们打的满地爪牙爬都爬不起来!”
镇西军鲜少有这样憋屈的时候。什么安安静静的镇守后方等着斥候营打探了消息之后再行定夺?褚将军培养斥候营的初衷也不过是能够让行军打仗的时候更加的有把握一些而已。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到底又有什么时候真正的怕过谁了不成么?一个字,干!
燕绥问道:“进攻也好,不过叶将军有没有什么想法了?要是什么准备都没有贸贸然行事,第一我们并不知道对方所在的位置,二来我们也不清楚对方到底有多少兵力,实在是太危险了一些。原本北汉大军就有五十万左右的兵力,而我们这儿只有二十万,镇西军以少胜多是有,不过到底褚洄不在这边,我们还是稳妥一些的好。毕竟北汉人一时半会儿打不进玉岩关来,我们有的是时间跟对方耗。时不时的派出小队骚扰就足够能恶心对方了……”
甄玉张了张嘴,想说他们就算有时间跟对方耗,也并没有那个财力。现在能够支撑一年的军饷和粮草已经是叶挽用自己嫁妆换的,即便花滢想要无条件的支持他们,叶挽也不会要这个钱的。
“耗下去,要三年,还是五年?”叶挽似笑非笑道,“你我都等得起,但是我不想等。”不仅仅是因为和褚洄打了赌的关系,同样也是对她自己能力的认同和她的骄傲。
她扫了一圈斗志高昂的众人,勾唇笑道:“不就是盲人摸瞎马么,偶尔体验一下当瞎子的感觉应当也不错。”
她身穿黑衣,衣服上和脸颊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没有换下。叶挽的声音并不大,却充满了自信和令人不敢直视的风华。她好似天生应当站在舞台的中央,天生应当作为领袖。
即便眼盲耳聋,也令人不想怀疑她有没有那个能力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她即是一军的中心。
只是叶挽耍帅的时间还没有过眨眼的功夫,段弘杨突然捂着鼻子道:“叶哥,刚刚在外头没注意,现在进屋子里来了倒是非常的明显啊。你身上到底是啥味道,怎么那么臭?”
众人认真的点头。
叶挽:“?”
☆、第475章 对峙
如果要问元桢,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的话,那大概就是放任褚洄跟在萧天鸣的身边长大成人。
他要是当初第一时间就将褚洄接到自己身边,由自己亲自教导的话,现在褚洄也不会长成这副天怒人怨的模样来。再不济,盯紧了楚弘让他将褚洄送去普通的农户人家,做一名安心普通的凡夫俗子也好,至少不会在眼下这个关键的当口来跟自己作对。
元桢从来都没有想过,他苦心孤诣的跟萧天鸣作对了一辈子,到最后反而站到自己面前来跟自己作对的,会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萧天鸣打的好一手如意算盘。
西北素来冬长夏少,即便是现在将近五月,春末之际,天气也还带着一丝丝令人不由自主的从脚后跟凉到了头发丝儿的寒意。一阵微风拂过,没有半点春日的生机和喜悦,反而倒显得有些萧瑟。
金门关与西秦东边境的郏城距离很远,之间隔着一片巨大又荒凉无比的平地,一马平川,自古以来就是王侯将相争夺相战的场所。尤其是在大燕时期,这一百年来死在这片土地上的将士不知凡几,鲜血浸润土地,是以这儿的战场上的土地颜色偏向暗红,有的地方还泛着死黑,即是长久以来沾染上了鲜血的颜色,即使是雨水冲刷,大雪覆盖,也难以将这惊心动魄的颜色给消除。
这是残酷的红,是荣耀的黑,是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同样也在暗暗警告他人,何谓战火无情。
此时,两军对垒,一左一右,一东一西,遥遥相望。
在带着些醺人醉意的微风之中,左右两军就像是两个齐整无比的方块,肃然严立,天地变色,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打破他们之间应当有的寂静。
是寂静,同样也是无声的对峙。
西边一支,元家军着暗金色的军装,盔甲及膝,战靴冰寒,手中或持刀或执剑。骑兵在侧,战马威赫。前排有手持盾牌的步兵,表情严肃。
东边一支则是身穿灰黑色军服的镇西军,与之相差无几。
这是现今世上最强的两支军队,也是整个世上武力的象征。他们相争相斗足足三十载,难分胜负。
元家军中,为首的俊毅男子骑跨在马上,表情肃冷,眉目轻挑,英俊无箸的脸上挂着一抹嘲讽的微笑。明明是已经年近五十的年纪,岁月却好像是忘了有他这么一号人似的,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反而看上去只有三十左右的模样。
他身穿暗金帅服,金甲在身,冰凉的军盔衬托着他的形容,为之无形中增添了更加令人忍不住想要臣服的霸道气场。仅仅是不动声色的跨坐在战马之上,却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此时仿佛应当置身于王座。但是他亲自领兵也不会令任何人觉得不妥,因为他天生自带的气场就这么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人,普天之下,无他元桢去不得的地方。
而镇西军领兵之人即是全身漆黑没有半点杂色的嘲风将军本人。
仔细看,他的眉眼间还有一些与元桢相似之处,并非表面上看上去单纯的相似,而是无形中流露出的一股对待苍生天下与他类似的睥睨和淡漠。
褚洄身姿颀长,比元桢还要高上几分,长腿微曲,跨坐在通体乌黑的照夜身上,宛若安静站立的死神。
死神指节修长的大手中握着一杆与他全身上下一样墨黑的沥银枪,无枪缨,无枪把,显得有些怪异。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小看这柄能够在嘲风将军手中挥舞不似凡物的黑枪,因为它即是死神的收割之器,所到之处无不鲜血飞溅,与肉横飞。
两人隔血地相望,遥遥对峙,仿佛跨越千年,
与元桢相比,褚洄的表情要寒凉的多,他眼神丝毫不闪,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元桢。眼中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父子相争,自古多磨;父子相战,闻所未闻。
短短的两个月以来,褚洄与元桢两人互相试探,大大小小相战数十次。
但是无论他们如何行事,如何猜测,都完全试探不到对方的底。就好像互为对方肚子里的蛔虫,在思想上进行了一场博弈。不说别的,仅仅是二十年来的相战,就足以令他们能够猜到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对方能够使出多少手段了。
或许身为父子,他们并不了解对方。但是身为对手,他们即是任何人都难以插足的知己。
看着对面镇西军安静肃然的气氛,还有褚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元桢不知怎么的心中顿时起了一股莫名之火。他唇角微掀,冷笑道:“相争三十载,怎么偏偏萧天鸣到了最后这个关头就躲在幕后当起了缩头乌龟来,难道当真是不想再见本王了么?”
他声音不大,但是功力深厚,即便是相隔甚远也能清晰的传到这边镇西军将士们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镇西军将士们脸色微变,看向元家军阵营的目光更加的不善起来。他们的血液中隐隐有一个东西在跳动,叫嚣着想要冲破他们的身体,直指元家军。
相战三十载,他们之中不乏有多年以来陪伴着整个镇西军一起走过的老兵,也有后来才加入的新鲜血液。但是不管是新军还是老兵,他们心中的信念都只有一个,就是追随着豫王殿下。即便他现在登基为帝,不再是他们的豫王,但他们却永远都是殿下手下的镇西军。
三十年能够改变的东西很多,唯一改变不了的便是这种雷打不动的信念。
豫王是他们心中的神,他们怎可允许敌军随意侮辱?尤其对方还是元桢。
谁都知道长赢帝没有亲自参战的原因是什么,或许身为一军主帅之时,还能够肆意妄为,潇洒地挥洒自如,但他现在既然已经是一国之帝,那便再没有能够任性的本钱。他身上所需要背负的责任太多,再没有那个时间能够陪着他们随意的在军中胡闹。
所以缩头乌龟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段飞最忍受不了别人肆意诋毁长赢帝,对着元桢哼道:“烈王殿下难道糊涂了?自古以来在前头冲锋陷阵的都是我们这等闲人,我们陛下坐镇后方就足以能够鼓舞振奋士气,又哪还需要他亲自站到前头来,好像跳梁小丑?”
被段飞拐着弯讽刺的元桢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他抿唇笑道:“段将军此言,难道不会觉得太自欺欺人了么?也罢,萧天鸣惯会做这种立牌坊的清白事情,你们这么不要命的追随倒是也能理解。”
“希望烈王殿下到时候也能这么自命清高吧。”段飞冷唇相讥。
从都喜欢打嘴炮这一点可以看出来,段弘杨的确是段飞的儿子无误。
褚洄看了他一眼,虽未说什么,但是段飞还是微微一笑闭上了嘴。
打仗之前两军叫阵是常有的事,并没有因为他们这几句就会显得特立独行。元桢那边还有数不尽的将士想要等着开骂,但是元桢好像并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没有理会段飞,深深的看了褚洄一眼,突然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烬儿,你是本王亲子,二十年来本王并没有对你的人生指手画脚,你是打定了主意非要在这个时候与为父作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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