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静妍眼眸清宁,波澜不起的回道,“薄世兄的好意心领了,不过那一阵我认不出人,谁陪都没什么意义,有祖母照料就够了。”
薄景焕心绪纷乱,极不是滋味。“听说你的琴艺又精深了,可有这份幸运听你奏上一曲?”
阮凤轩巴不得妹妹多展示才艺,一迭声叫好,唤下人去取琴,阮静妍却道,“还请薄世兄勿怪,昨日练琴时不留神将指尖磨伤了,怕是要歇上几日。”
没想到妹妹拒绝得如此干脆,阮凤轩都傻了。
薄景焕曾想过她可能委屈伤怀,也可能气恼的不理,唯独没想到她宁静疏离,如对一个陌生的远客,所有备好的解释突然变得异常可笑。
气氛僵住了,阮静妍侧过头,柔声对阮凤轩道,“哥哥与薄世兄多年挚交,我亦多蒙照拂,一直将薄世兄敬与兄长一般,此来世兄不知能留多久,哥哥务必好生陪伴,我有些倦,先回院歇息了。”
她简短的致了礼,起身行出去,不曾回望一眼,日光下的背影明净轻盈,如一个无限美好的梦,苒苒离他远去。
薄景焕失神的望着,仿佛错失了某种极重要的东西,胸臆异常难受。
婉拒了阮凤轩力邀他留在王府的盛情,薄景焕回到天子身边复命后,回到了自己的居室。
何安白净腼腆,直腰垂手,捧过水盆服侍薄景焕沐足,引了话头。“主上今天可还顺利?”
薄景焕捏了捏久蹙的眉心,默了半晌才道,“去打听郡主的一切,病后的情形、康愈的细节,近期上门求亲的有哪些,家世与其人如何,越多越好。”
何安已经成了薄景焕最得力的下属,大小事件无不办得妥贴,几年下来深得信重,自是懂得如何行事。他应下来,又道了几件琐碎的事务,替主人拭净双脚,收起盆巾退了下去。
侍奉完主人,何安悄然出了门,沿长街进了一家店铺,一句低语,掌柜将人迎进去,翻开一块铺板现出一条暗道,走到尽头是一方隐秘的暗室,两个人恭恭敬敬的侯着,赫然是司空尧与池小染。
何安净了手,接茶饮了两口,在案边坐下。
司空尧佝着背,他本来就不高,看起来越发低矮,“正阳宫与昆仑派联手助飞鹰堡,西北损失惨重。峨嵋、云顶、都山三派助青城,蜀中已然失守;少林会同崆峒、点苍攻潞州堂口,南普陀会同鄱阳帮、渭南方家攻饶州堂口,许多归附的帮派生了异心,有些已号令不动了。”
池小染的面色也不好看,“攻琅琊的长沂山庄一役原本十分顺利,一个时辰已破霍家外围,杀长沂弟子三百八十七人,霍家四长老诛却两人,不料苏璇赶至,杀本门三位旗主,伤人无数,霍家子弟气势大长,反扑而出,本门损失过重,不得不撤出。七夕当夜九十五名精锐围杀,三十八人死,四十二人伤。伤于剑下的多数右臂经脉被剑气所断,悉数废了。”
何安面无表情的看着茶盏,良久道,“好个苏璇,一把轻离剑反是成全了他,全用来与本阁作对。要不是当时我在西北,怎么能让你们弄成这般地步。”
精心筹划的洛阳试剑大会,本该是朝暮阁尽显实力,震慑武林,却成就了苏璇剑魔之名,也成了倒伐朝暮阁的开端。正阳宫、昆仑、少林、南普陀、峨眉纷纷联盟,已臣服的地域干戈再起,朝暮阁应变不及,折损惨重。
费了数年打下的地盘,一转眼分崩离析,假如以雷霆之势重竖威信,或许还能稳住颓势,然而苏璇四处转战,让朝暮阁数度折戟,更加剧了其他帮派的反抗之心。
司空尧佝得更低,汗一滴滴渗出来,“属下该死。”
池小染虽未参与洛阳事务,同样大气不敢出。
何安摩着茶盖,凝了许久才发话语,“天子来了琅琊,所有动静先停了,不要引起任何注意,等御驾离了再动手。长沂山庄,必除!”
送走了好友,阮凤轩在府内长吁短叹,连爱宠的黄犬凑过来也无心逗弄,黄犬热情的摇尾巴乱拱,直到确定主人情绪不佳才收了欢态,乖乖改在腿边窝着。
直到朋友贺玑之来访,阮凤轩终于得以倾出满腹牢骚。“——景焕兄明明对她有意,这次来要是顺遂,亲事不就成了?妹妹怎么冷淡成这样,说几句话都不肯,景焕兄走的时候脸色都不对了。”
贺玑之是贺氏一族的小公子,与阮凤轩交好多年,深知他极希望威宁侯变成妹婿,不经心道,“久未见面,冷淡些也是常情,威宁侯多来几次,送些奇巧之物表表心意就得了。”
阮凤轩有一把没一把的摸狗,有气无力道,“哪有那么容易,景焕兄贵为王侯,不可能再频频离开金陵,这次来也是公事路过,留不了几天,哪来的时间哄她。”
贺玑之谑道,“那也无妨,议亲是两家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妹还能不嫁?”
阮凤轩想起来就叹气,“爹肯定要询过祖母,祖母本来就觉得姐姐嫁得太远,娘家难以照应,想给妹妹在琅琊挑个合适的。除非她自己说喜欢景焕兄,不然祖母哪会点头。”
贺玑之毫无责任的嘻笑,“让令妹再度倾心也容易,不是说威宁侯拳脚功夫利害?挑个令妹出门的时候,安排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自然就成了。”
阮凤轩居然还真想了想,“不行,妹妹方才病愈,哪能再受惊吓,况且她轻易不出门,要是我将她哄出去又碰上事,非被祖母揭一层皮不可,想个别的法子。”
贺玑之本是来寻阮凤轩出门玩乐,被否了几次已没了兴趣,搪塞道,“那就寻个由头将威宁侯约来王府,寻个事让他大展神威,不就妥了?”
黄犬感觉触抚的手停了,仰头正要汪一声提醒,突然阮凤轩猛的坐直,双眼发亮,“有了!”
第55章 昏作伐
闻听琅琊一地有美人如玉,琴艺无双,令人神慕。
赏花人闻之已久,今夜子时,当来探访。
——曲无涯
一张神秘递至的短柬让琅琊王府上下皆惊。
居然有淫贼垂涎郡主,甚至公然以短柬通告,字句轻佻张狂,视王府威严于无物。琅琊王勃然大怒,调令精兵驻防王府内外,长街上哨令频传,兵甲杂踏,满城骤然而紧。
荒诞离奇的异闻最是引人,不消半个时辰爆传街头巷尾,比沂水泛滥更为迅捷。柬上字句被人一再提起,猜议纷纷,民间甚至开了赌盘,竞猜猛浪大胆的贼子究竟是被万箭穿身,还是果真身怀异术,能从重兵包围中得手。
就连天子一行也在雅厢内听到了外间的议论,曲无涯三字入耳,几位近臣亦是动容。
数年前,有一个江湖客为一名歌伎而击杀了陈王府中的豪客,陈王怒极,调数位内廷高手封捕,依然被对方脱逃而去,其人正是曲无涯,江湖中别号追魂琴。
这桩旧事民间所知不多,朝中引起的波澜不小,应德帝也曾为之称奇,此时不禁讶然,“又是此人?上次为歌伎,此次为郡主,这些江湖异人能耐不小,却目无法纪,胡乱妄为。”
柯太傅蹙着眉头,“江湖贼匪胆大包天,该拿下刑之以法,以警效尤。不过为何要大张旗鼓的通告,岂不更让王府提高警惕?”
沈国公呵呵笑道,“柯太傅连这也想不通?狂徒离经叛道,特立而行,无非是为博名而已。”
心爱的女子无端受人觊觎,薄景焕面上沉默,实则恙怒非常,恨不得将狂徒剐了才甘心。
天子若有所思,随着柯太傅的话道,“确有些不合情理,郡主的运数也似差了些,才好转就生出事,也不知是何缘故。”
一句入耳,听者各有所想,侍从通报阮世子谴人来请威宁侯,天子容色宽和,“想必阮世子逢此意外大为心焦,你但去陪伴,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薄景焕一则牵情,二则也确实想了解具体,立即应了,匆匆而去。
六王轻松一笑,摇着纸扇道,“圣上既然见悯,又恰好巡幸到此,要不要暗助一把,将狂贼拿了索问清楚?”
应德帝望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朕也正有此意。”
阮凤轩确实有些慌了,他也未仔细思索,随意让贺玑之写了个仿佛有点印象的名字,准备在府内做场戏,哪想到这人来头极大,弄得全城轰动,不断有亲族与世交遣人询问。等好容易盼来薄景焕,听完解释,阮凤轩才真正清楚了曲无涯是什么人。
武林中有一份榜诀,录缀了十几个江湖上最厉害的异人,依名头响亮而不时变换,追魂琴入榜逾十五年,从未有过争议。据说他似一介中年儒生,喜欢流连歌乐之坊,周旋于众香红袖之间,颇有名士之风,以一张古琴为武器,一手御音之术独步武林,七弦一挥夺命无形。
这人亦正亦邪,杀人不分善恶。当年金刀寨惹怒了他,琴音过处,偌大的寨子鸡犬不留,成了亡魂累累的死地。他也曾与留仙岛的岛主及护法一战,当场以琴音震死两名护法,重伤三人,余下的一人成了疯子,岛主尽管逃走,也落下内伤咯血数年,从此不再踏足中原。不过曲无涯虽然放诞不羁,还从未有强夺美人之事,不知此番怎会破了例。
听闻是如此厉害的人物,阮凤轩的脚都有点软,一颗心七上八下,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像受了惊。事已至此,阮凤轩已是骑虎难下,万一让人知道是自己在弄鬼,后果更不妙,只有强作镇定的演下去,“难道真是被妹妹的名声引来?恶贼强横,依景焕兄看该怎样应对,要不要再多调一些人?”
薄景焕见阮凤轩一头虚汗,也自心焦,短柬是假的还好,万一来的真是追魂琴,普通兵卒哪堪一击,天子虽携有大内高手,借用却须慎之又慎,不然万一被人趁虚而入,天子出了事谁也担不起,正在为难之时,何安在一旁低禀,“据闻主上的义弟苏璇,目前正在琅琊。”
这一讯息犹如甘霖,来得极妙,薄景焕转忧为喜,心神大定,道“此事最好让江湖人来应对,正好苏璇就在琅琊,我这就致书一封,要他来此坐镇,护卫郡主周全。”
事情越弄越大,阮凤轩有苦难言,他想私下对薄景焕坦白内情,方要开口,父亲已经让人来唤他过去议事,哪还说得出。
何安不动声色的垂头,掩住了眸中的光。
此事来得蹊跷,却是一个天赐良机。不管留书的是谁,当威宁侯亲笔传书,加上琅琊王府的地位,苏璇如何还能坚守霍家,将王侯之请置之不理。霍家所在的镇子位于矿场,地势偏远,一旦苏璇离开,不消一个时辰,世上不会再有长沂山庄,等灭门的消息传散,天子早已离了琅琊。
有些钉子必须拔去,让人们懂得臣服与敬畏,纵是苏璇也无法阻碍,只要巧妙的借势,一切皆有可为。
长沂山庄是临沂一带最强的江湖势力,庄主霍如山颇有门道,拿到了铁矿的营生,家族由此而兴,门下有近千之众,远近声名卓著,也因此惹来了朝暮阁,险遭一场灭门之祸。
如今山庄内外横受摧折,满目疮痍,伤者要收治护理,阵亡的弟子亦要安葬,还要抚恤死者的家人,修缮被毁的墙垣,强敌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一连串事务令人疲惫不堪,庄主霍如山交战时受了伤,待敌人退去后就卧床不起,事情全落在女儿霍明芝的肩上。
霍明芝作为长女,自幼被父亲当男儿教养,这次家门遭袭,父亲伤重,弟弟尚幼,她临危受命,将繁杂的事务处理得有条不紊,成了整个山庄的主心骨。她天生剑眉皓齿,英秀明朗,有一种飒爽之美,闻得弟子禀报,接过书信打量了一下封皮,往山庄主最好的院子行去,不料一找落了个空,苏璇已被父亲请去了主院。
霍明芝匆匆赶去,一进房就见父亲拉着苏璇说话,见到她来就讪讪的止了口。
苏璇神色如常,扶住霍如山躺下,“霍庄主不必多想,养好伤才是正理,既然是内伤淤滞难消,我以真气助你行功。”
霍如山马上躺平了,他是个粗豪的汉子,哪怕受伤卧床,在弟子面前也不堕威风,唯独怕自己的女儿,被她一望顿时气短,心虚的挥手撵人,“庄里事多,你来做什么,苏大侠正要替我疗伤,快走快走。”
霍明芝哪会猜不到父亲之前说了些什么,气得不打一处来,然而见他虽在吆喝,到底难掩虚弱,一手还拉着苏璇不放,霍明芝心又软了,捏着书柬暂且不去理会,“苏大侠有一封信,是威宁侯所书,来人还在外边等回音。”
苏璇展信而视,琅琊郡主四字令他目光一动,停了一瞬才又读下去,看完沉吟半晌,先请霍如山躺下休息,自己走出屋外,将信递给了一旁的霍明芝。
霍明芝阅后心一沉,立时明白其中的份量。苏璇一旦前去,至少要在琅琊王府耽上半夜,假如长沂山庄同时遭逢攻袭,必是无法救援。
霍明芝焦急骤起,力持镇定,“追魂琴怎么会到此,威宁侯又怎会知道苏大侠在此,未免也太巧。”
苏璇也在思索。
“会不会是朝暮阁故意而为,调虎离山?”霍明芝一言出口,越发焦灼,更多话语被她忍在了喉间。这的确可能是一个陷阱,然而郡主受胁,袖手不理必会触怒王侯,一边是位高权重的威宁侯府与琅琊王府,另一边是草莽布衣的长沂山庄,换谁都清楚该如何权衡。
霍明芝生性坚毅,遇事从不软弱,也知前些时的血战何其惨烈,父亲与叔伯俱是重伤,全仗苏璇才得以幸免,哪怕他此时舍山庄而去,自己也断没有理由责怪,更没有资格强留,可庄内的亲人、朝夕共度的同门、上下数百人的安危——
霍明芝一咬牙,双膝一落跪了下来。
苏璇立时避开,“霍小姐这是做什么?”
霍明芝急得渗汗,抑住情绪将话语道完,“我知这是不情之请——朝暮阁虎视耽耽,苏大侠一走,长沂山庄万无生理,霍家愿将所有家业奉上,还请苏大侠救人救到底!”
苏璇一拂,一股柔劲将霍明芝托起来,“霍小姐勿急,我在思考两全之策,郡主固然要救,长沂山庄也不可有失,岂会置之不理。”
霍明芝当他在虚词敷衍,乱急口不择言,“两边都要救,你又不会分身术,如何两全得了!”
晚霞绚红如火,似一张染了羞红的酡颜,天然颜色,令人沉醉。
苏璇凝望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侧头一笑,一双眼眸眩然明亮,英越无双,“霍小姐说的不错,我确实分身乏术,不过此刻既非子时,尚有可为。”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的致敬下楚留香,嘻
第56章 曲中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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