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姻中,女子多不易,他母亲早逝,又只有这一个妹妹,自然在她的事情上格外关注。
今日成王世子萧晏合办诗会,他的若干同窗好友以及那日父亲寿宴上的几个青年都在。周绍元心念微转,便动了心思,带上妹妹,小心一些,神不知鬼不觉。
下车之际,周绍元低声道:“你今儿就当是我的书童,别说话,也别乱动,跟在我身边就行。”
周月明虽然觉得兄长此举不太妥当,比父亲让她在屏风后相看人还要胆大,但并未提出反对意见。——她素来很听兄长的话,也知道他是为她着想,他替她妥善安排,她不能惹他不快。只是心里头觉得甚是别扭。
萧晏合举办的诗会,邀请的俱是青年文士,他本人也好风雅,所以这诗会办得甚是体面。
周月明极老实地待在兄长身后,如同寻常小厮一般,低眉顺眼,不多话,不乱动,也没有细细观察的心思。
客人们休息时,三三两两交谈。
周绍元见妹妹始终眉目低垂,轻轻咳嗽了一声,暗示她要珍惜机会。——之前父亲让她站在屏风后,她没看。这次都到跟前了,还不认真瞧瞧么?
接收到兄长的暗示信息,周月明有些烦闷,莫名焦躁心慌,还有丝丝抵触心理。
她又不是皇家的公主,这般相看,难道人家还能任她挑选么?
但她到底还是不想辜负了兄长的好意,脸上并未流露出不满来。
周绍元声音极低,以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个沈运,新科进士,年纪很轻,为人正直,颇有才华,跟父亲走的很近,父亲过寿那天,他也在。”
言下之意,如果她点头,那么此事不难成。
周月明匆忙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也没看清他的容貌,只瞧着身形修长。她心里浮上的第一个念头是:跟他走的近?跟他走的近有什么好?再近能近过纪云开么?那才是父亲真正看重之人。
一想到纪云开,她刻意画过的眉便拧在了一起。怎么又想起他了?
说话间,一个衣饰华贵的圆脸青年笑嘻嘻过来同周绍元寒暄:“绍元,你今日这一首诗做的好……”
周绍元笑笑,应答了两句,待其离去后,才轻声对妹妹道:“顾祎,是我的老相识了,他知道咱们家有未出阁的姑娘,也知道咱们家的规矩,前不久还问过我,他给我做妹夫怎么样。他是黑了一点,不过可能是他学武的缘故……”
周月明脸颊发烫,心里别扭极了,羞窘而无措,还有点烦。还好她脸上涂了一层粉,遮住了相貌,看不出红晕来。她感觉自己像是穿了荆棘衣一般,全身上下都刺得慌。
她胡乱看了一眼顾祎,见其圆圆脸,长的很和善,说话时眉眼蕴着笑意,脸颊还有俩酒窝。确实如兄长说的那般,肤色较黑。想着兄长说的原因,她皱了皱眉,心想:那也不一定是练武的缘故,纪云开不只练武,还在疆场待了好几年,可比这个人白多了……
等等,她怎么想到纪云开身上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摒弃乱七八糟的念头,将视线投向了别处。
她很清楚,兄长此次带她出来,是想让她自己选个满意的夫婿,可她就是觉得不自在,哪里都不自在,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
这日的诗会上,周绍元前后共给妹妹指了三个人。
诗会散了,他们回去时,已经是黄昏了。
黄昏时分不复午后的燥热,但天依然沉闷。
回去的途中,周月明将帘子撩起来透气。
周绍元在诗会上喝了几盏酒,有些微醺。他倚着马车壁,含笑问妹妹:“怎么样?可曾中意?”
周月明抬眸看了兄长一眼,或许是天热的缘故,她身上燥热,半晌才干巴巴道:“这是我中意就行的事么?”
“嗯?”周绍元一怔,继而失笑,用肯定的语气道:“是,这就是你中意就行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慢悠悠道:“他们要么跟爹,要么跟我提过结亲的话。基本上只要你点头,就能定下来。这几个人品行都不错,家境也殷实。”
“我……”周月明闷闷的,她知道这些人大概都挺靠谱,但她就是觉得不自在。
“你今日也见过他们,看他们作诗,你不妨比较一下,看中意哪个。”周绍元按了按眉心,不等妹妹开口,就又继续说道,“卿卿,再过一个多月,你就十六岁了。婚姻大事,也确实该考虑了。今年定下来,张罗准备一两年,十八出嫁,不早不晚。”他叹一口气:“父亲那里你不用管,我替你跟他说。现在主要是看你的想法。”
周月明垂眸,不知怎么眼前却浮现出纪云开的面容来。她心中一凛,带着心慌和心虚,胡乱道:“我没什么想法,哥做主就好了。”
周绍元皱眉:“是都不满意?还是无从选择?卿卿,你可以比较比较嘛!”
他怎么觉得妹妹好像对她自己的亲事不怎么上心呢?是他的错觉吗?
他双目微阖,也不再看她。
周月明“哦”了一声,也将脑袋靠在马车壁上,她心里想的却是:要是纪云开知道她去相看人,是不是会神情恳切地看着她:“卿卿,不要答应好不好”?
不对不对,她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他,他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
马车行驶中偶然地一颠簸,她身体不受控制晃动了一下,脑袋磕在马车壁上,脑海里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震得她头脑发懵,耳朵也嗡嗡直响。
周月明猛地睁大了眼睛,也不顾后脑的疼痛。她神色古怪,一如她现在的心情。
兄长让她比较那三人,从中选择一个,或许会成为她的夫婿,她为什么不知不觉就想到纪云开身上去?还要去考虑他知道以后是什么心情什么反应?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一颗心好像被什么给捏住了,攥得她难受。一个念头,悄然浮上她的心间。
她可能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对纪云开存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心思?
周月明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47章 喜欢
她的脸色瞬息间精彩纷呈,眼神却直愣愣的。
怎么可能呢?她对纪云开?
周月明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自小就讨厌他,虽然说后来想开了,跟他也熟悉了,不再讨厌了,甚至把他当朋友,当自己人,但也不可能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啊。
谁会喜欢上一个自己讨厌了很多年的人呢?而且,她昨日还格外认真地告诉他,自己对他并无情意,希望以后不再见面……
可是,若非如此,又怎么解释她的心理?
短短数息间,周月明的脸色变了几变。
因为她脸上涂了粉,周绍元看不出她的神色变化,但是明显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他连忙问:“怎么了?是碰着脑袋了?疼么?肿了没有?”
他说着倾身过来,一脸关切想要查看。
周月明却伸手挡了挡,同时悄悄后退了一点。她摇摇头:“哥,我没事。”
疼么,倒是疼的,只是她此刻一颗心都被自己刚生的心思给缠住,无暇顾忌后脑的疼痛。她只伸手摸了摸:“没肿,回去歇了就好了,你不要担心。”
周绍元闻言担忧略减,但仍是不放心,再次确定:“真没事?”
“真没事。”周月明唇畔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心里想的却是,脑袋上没事,但是别的方面有事啊,而且还是大事!
她居然在她也不知道的时候对纪云开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周月明拿着折扇遮住了脸,心情异常复杂。
马车继续行驶着,周月明微微低垂了头,面上虽不显,可心内早已波涛翻滚。那个念头如水泡咕嘟咕嘟在她脑海深处缓缓浮现,越来越清晰。
她双目微阖,潮汐退去,记忆里的一颗颗鹅卵石便清晰地显露出来。
五岁那年的冬天,她第一次看见他。后来的十年中,她因为父亲的缘故,心存不平,一直讨厌他。他们同住长宁侯府,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她只要看见他,就远远避开。她没有找过他麻烦,但是不愿意见他,不愿意同他说话,似乎这样,他这个人便能不存在一般……
她记得,他曾数次向她示好,还曾打着父亲的名义……但她那个时候一直态度很坏,她几乎是将讨厌他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
在她的记忆中,与她年纪相仿的男性,能牵动她情绪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待她甚好的她最亲近的兄长周绍元。另一个就是她最讨厌的纪云开。
说起来,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但是真正熟悉起来,她习惯并接受他的存在,还是他变成幽魂以后。
长达半年的朝夕相处,由害怕厌恶,到后来的渐渐习惯。她不想承认,却也不能不承认,他是这世上跟她纠葛最多的人,也不止一次在她心里留下明显的印记。
所以,她对他有了其他心思,并非毫无缘由。或许在很久以前,他在她心里就已经不一样了。是她不曾察觉而已。或许是他的魂魄消失后,或许是他们重逢时,抑或时他从槐树下跳下来的时光,阳光洒在他脸上……
只是,怎么偏生她是在这个时候发觉的呢?
周月明按了按眉心,不轻不重叹了一口气。要知道,她昨天才非常认真地拒绝他啊。哪怕是她早一天察觉,都不一样啊。
她一时欢喜,一时轻叹,虽不说话,却再次引起了兄长周绍元的注意。
“怎么了?”周绍元问,并又提起了方才的话题,“你想的怎么样了?”
“我觉得很难。”周月明脱口而出。
“什么很难?比较不出来么?”周绍元皱眉,“这三个人各有各的好,也各有不足。其实我自己私心里比较偏向于……”
“哥——”周月明眼皮一跳,猛然意识到兄长问的是什么。她打断了他的话,小声道:“我说的不是他们。”
“那是谁?”周绍元神色微微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一个也不中意?”
周月明盯着兄长,她将心一横,干脆如实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好,这三个人肯定都不错,但是我……”她咬一咬牙,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地道:“我,我心里可能有人了。”
“卿卿,你别胡闹,要是三个都……”周绍元双眼圆睁,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你说什么?你心里有什么?”
在兄长的目光中,周月明瑟缩了一下,她低垂着头,也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之下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但是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她拉了拉兄长,悄声道:“小声些,你是不是想让外面的人听到?”
“不是,我刚才没听清。”周绍元仍是不大敢相信。妹妹甚少见到男子,认识的多是亲戚家的表兄弟,不过都不算太熟。唯一相熟一些的徐文竹,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思绪转的极快,心想,如果是亲戚,卿卿肯定也不会瞒到现在。看她此时这般为难,多半是今日诗会上的人。
数息之间,他脑海里已闪过了许多人的面容,几乎将诗会上的人想了一遍。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种种情绪,尽量温声问:“是谁?”
“我……”周月明抬眸看着兄长。——尽管是亲兄妹,但是她也无法做到毫无芥蒂地和兄长谈论这些,而且那人还是纪云开。
周绍元望着妹妹,眼神中满是鼓励:“卿卿,虽然说,我跟你说的那三个人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你若真中意其他人,也不是毫无可能。你先说是谁,我以后慢慢打听打听。对了,你知道那人的名号么?”妹妹还未回答,他先自言自语:“得先看看有无婚配,已经议亲的也不行,家风不正的也不行,公婆难相处的也不行……”
见兄长兴致满满格外上心,周月明心里情绪甚是复杂。她冷静下来后,心虚之余,又感到愧疚。眸中的光亮也在不知不觉间黯淡了不少。
她幼时讨厌纪云开,也有为兄长抱不平的意思。她能自我安慰,父亲待她远不如待纪云开是因为她是女子,父亲不愿留恋内宅,与女儿生分些。但是兄长呢?他可也是男子啊。
这会儿她看着兄长全心全意为她打算,她竟有种背叛了他的心虚感。
周绍元此时虽觉得棘手,不过还是欢喜多过担忧的。在他看来,中意和满意并不一样。之前的徐文竹也好,这次的三个人也罢,都是他或者父亲认为的良人,未必是卿卿心中的。他含笑问:“到底是哪个?你若是记不得名字,说他的衣衫服饰,外貌特征也行……”
“都不是……”周月明声音很低,“我今天并没有见到他。”
周绍元心里讶然:“那是谁?”
周月明心里乱糟糟的,小声道:“哥,你先别问了,我也就想想而已,过几天就不想了。”
她怎么跟他说,她发现她心里那个人,是她最讨厌的纪云开?是那个她宁可上吊自杀也要拒婚的纪云开?而且,她昨天才明明白白拒绝了他。加上他是幽魂时,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就算纪云开对她有点情意,这也该被磨光了吧?
想到这儿,她颇为懊恼,将头转向了一边。
周绍元看她神色不对,也没再追问,心想待回府以后,悄悄向她身边的的丫鬟打听一下也就是了。卿卿从小到大,也没接触过几个男子。
周月明一直到晚间休息时,都提不起精神来,她既不好拉下脸去找纪云开,也不好向兄长坦诚自己心里的人是谁。
她拿出鲁班锁拆解,只是锁好拆解,心里的思绪却难理清。
真是,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是纪云开呢?而且还是这个时候。
周月明叹一口气,安远侯府的大小姐头一次觉得男女之情真是一件烦人的事情。
临睡前,周月明心想,实在不行明日就拿一枚铜钱,让老天来做决定。
然而次日还没等她询问老天,就得到消息,纪云开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周月明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向青竹。
青竹小声道:“说是昨夜旧伤复发,现在昏迷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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