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言语恳切,眼底满溢的希冀未有丝毫作伪——这的确是他迫切向往的,直到现在也还隐秘地向往着。而他确信,姐姐同自己一样 ,也许还更为迫切地向往着世俗的一切热闹。或者说,正因蜜萝多年来孜孜不倦的激励,他才忍不住心生妄念,期望有一日能为尘世所悦纳——包括自己无可选择的怪异容颜。
想到这里,小埃里克禁不住苦笑了一下。说来不可置信,但在蜜萝尽可能无微不至的关照下,他几乎没有机会花很长时间怨恨些什么,譬如镇上同龄人不加掩饰的排斥,或是贝尔纳与罗姗娜赐予他这样可怖的容颜。但在把蜜萝问到哑口无言的间隙,他一点儿也不得意,反而总忍不住生出些无理取闹的念头来。
为什么你要这样迫不及待地引我探索艺术?为什么要这样诚实地教导我分辨美丑?自然,你是极美的,不知那判别的眼光愈是敏锐,于我便愈是沉重的鞭笞。可你为什么不肯干脆叫我沉浸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梦里,偏要一面向我讲述那些自己都一知半解的人世繁华,一面又拖着我自囚于这无边孤寂?想到这里,小埃里克居然微笑了一下——此刻他尚未意识到,自己这些奇怪的念头就姐弟而言已隐有逾越。小埃里克只知道,姐姐的关爱就像窖藏的老酒,年岁越长,便越是浓醇,反而让自己渐渐难以尽数领受。
但他生来就浸在这浓醇的浆液中,放眼凄冷尘世,蜜萝也正是他唯一可爱之人;故而即便溺死酒中也算理所应当——倘要脱身,反倒要经受一番剜心刺骨的痛楚,而那余痛也必是极其凄冷的,且永无穷匮。因此,为免将来经受这样的折磨,戴上面具,从此将自己真实的灵魂与世俗隔离,又并非是多么沉重的代价了。
反正,除了蜜萝,并不会再有谁留意你一切细微的感受,而那些将为表象所迷惑的庸人又哪有资格窥视你真实的灵魂呢。小埃里克熟练地说服了自己,奇异的金色眼眸又定格成微笑的神情。
“老实说,在你之前,我对如何与兄弟相处毫无经验。但请相信,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短暂的沉默过后,蜜萝微微弯腰平视着埃里克奇异的金瞳,神情郑重。她的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因全然发自肺腑,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顺畅。
“也包括贝尔纳与罗姗娜?”埃里克忽然从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
“当然,我以为你早已了解。”黑发女童不过略一迟疑,丰盈柔润的唇瓣便娴熟地在男童额心盖了个印记,清甜的嗓音甚至略微轻快起来:“如果你喜欢,我们下个月就可以一起去参加镇上的集会——所以,答应我,不要想着戴面具好不好?”
埃里克怔了怔,进一步认识到姐姐在面具之事上有多固执,眼底却仍升起浅浅的欢喜——蜜萝从前对所谓源于双亲的情感格外重视,时不时便要为他讨得一星半点宠爱做出种种努力,这他全都知道,却从不赞同。男童很习惯地微微抬起额头,奇异的金瞳与蜜萝温柔的黑瞳相对,几乎立刻便令他陷入与姐姐方才酷似的境地——相依为命的同伴愈是温柔贴心,那汹涌而来的歉疚便愈是锥心刺骨,几乎令他无地自容。
“不好。”但要怪就怪蜜萝无度的宠爱吧,小埃里克多数时候比姐姐更加顽固,于是这不得消解愧疚连同长久以来悄然滋长的抵触一并转化为汹涌的怒火在小埃里克敏感的心灵中熊熊燃烧起来——他毫不犹豫打断了蜜萝的话,却又认真地与之对视,稚嫩的金色眼眸难得在姐姐眼前显露一种混合了天真与残酷的神色,“您的爱意无时无刻不将我紧紧包围,但您为什么总不肯允许我尝试追求爱意呢?”
蜜萝愣了愣——小埃里克对她是极少使用敬称的,倘若用了,通常便有长篇大论的乐理论述等着她捧场。但这一次他们谈论的显然并非乐理。
“我记得您告诉过我,人们总得习惯群聚?那么您一定也知道,这种聚合总是伴随个体的改变迁就。就像杜兰,我们在讨论乐理时,他不时对我讲起,他为融入自己工作的滑稽剧院被迫对多少粗鄙的声色/欲望视而不见;回到镇上后,又是怎样忍耐乡邻甚至家人的愚昧。”
“他向我忏悔时的神情是那样真诚而无可奈何,可我知道,下回苏茜婶婶再因我这可怖的面貌默默退避,或是甘果瓦又想法子试图排挤我时,他也仍会带着这样的神情继续袖手旁观——只要我这可怖的面容一日不改,除你之外便无人敢对我有半分同情。”埃里克不再撒娇的时候,那双金色眼眸中的控诉几乎令人心碎,“您说过,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孤立下去——可您不许我改变。”
“相比杜兰,相比所有为融入人群不惜令心灵蒙尘之人,我只需藏起一张最无用的脸庞是多么幸运呀?”眼见蜜萝依旧顽固地沉默,男童终于发出最后一击。他眼里沉淀着一点儿感伤的笑意,语气却如此温柔,如此宽厚——简直越来越像多年以后蜜萝在歌剧院的情人了。
“我不认为这能够与磨砺脾性之类世人皆有的经历等同。”与埃里克预料的颓唐或暴怒不同,蜜萝轻松驳回了他诡辩,脸上固然有些伤感,眼底却掠过一抹倏忽惊醒的神情,“但我仍愿意送你一张面具——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允许与否,你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很抱歉一直以来对你过分的干涉,我亲爱的小星辰——但愿你依旧爱我。”
倘要脱身,反倒要经受一番剜心刺骨的痛楚……蜜萝的语气并不冷漠,甚至全然是郑重恳切,小埃里克却莫名想起先前那个念头,不禁错觉自己已开始领教这自寻的苦楚了。
生日当天,埃里克如期收到了自己要求的面具。那面具也不知是用什么木材做成的,入手极轻,只上了一层清漆的薄木胎上,寥寥几笔刻痕将原木本身的纹理修饰得惊艳清晰——与蜜萝平素钟爱的繁琐风格大不相同。
埃里克心不在焉地将大小适中的面具扣在脸上试了试,一双眼却好奇地打量着蜜萝手上的另一张面具,心里隐隐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别贪心,我的小星辰,这个是我的。”蜜萝当然注意到了埃里克刺探的目光,她轻轻将手上剩余的面具扣在自己脸上,比先前那张面积略小的面具完美遮去黑发女童随年岁渐显艳色的脸庞,只露出一双巧笑倩兮的眼眸,“这样特别的饰品,别告诉我你打算独占风光。”
哪里有什么风光,不过是变着花样分担孤独罢了。小埃里克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他感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同姐姐这样接近过了——在世俗眼光的评判下。他不知道自己这番“抗争”过后,两人的处境是否又回到了原点。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些无聊的抵触就在这一瞬间冰消雪融,且永不复见。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周脱离苦海,然而手机屏幕碎裂,清明更新暂时跳票,万分抱歉,神隐两天后补更qaw
☆、经年浪迹
鲁昂小镇上原本只有贝尔纳一户木匠, 但当蜜萝姐弟在杜兰先生的资助下搬出去后就成了两户。老一辈人们仍旧找贝尔纳打造桌椅床柜之类, 蜜萝本钱和力气都有限, 就带着埃里克做些轻巧有趣的小玩意儿对过路的人们推销。因埃里克面貌之故,最开始生意实在清淡。但他并未料错:人们从来健忘, 不过是多了一张自欺欺人的假面, 只要不直面那厌憎之源, 他们便可群聚而来,哄抢埃里克天马行空的巧思催生的奇货。
埃里克的主顾大多是家境尚可, 又爱攀比的孩子们, 其中与埃里克有过节的甘果瓦最爱捧场。蜜萝不耐烦做那些暗藏玄机的小玩意儿, 对作品的雕琢倒是天然比他精细许多, 索性专做花草动物的圆雕——最小的与成人一截手指相差仿佛,在隐秘处开个小孔, 用草编的细线绳一穿就成了项坠, 便宜又好看,做成一对儿正好做小镇青年们谈情说爱的信物;最大的农妇们两个巴掌也能端稳, 栩栩如生的雕塑放在饭桌中间或是床头柜上换一整天的好心情可谓十分划算。后来经某位从附近城里找来的精明商人提议,他们也不时做些姿态各异的人偶,取材人们耳熟能详的神话故事或英雄传说,交由商人拿去城里售卖。
埃里克知道那位名字不知真假的商人从中赚取的利润一定远比他分润给蜜萝的更多;也知道他欺自己两人年幼, 一直堂而皇之派人偷师。不过从他至今没有抛开蜜萝单干, 反而发展出了好几位长期客户来看,显然毫无成效。这并不奇怪,毕竟技艺精湛的匠师俯仰皆是, 但除了蜜萝,埃里克还没见过有谁能轻易令人清醒或迷醉。在埃里克看来,这是比她平常指挥飞鸟绕着大树的树冠转圈儿或者催发草木更玄奥的天赋。可惜任由那位合作伙伴一天三趟派人催促,除了那几笔长期订单以外,蜜萝创作很不勤快,甚至从没完全用心——只是拥有显著醒神或安眠功效的木雕已经是蜜萝创作时刻意收敛的结果了。
这当然不利于双方建立良好的信任关系,但蜜萝并不关心,埃里克也没有迫切地想改变什么。毕竟,与姐姐一同配佩戴面具,将镇子上的闲人们的议论猜测作为单调生活的调剂品;在适当的时机推出店里的新品,空闲时就像更小的时候那样再次敲开别家的房门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心安理得接受年轻人们的热捧和老一辈人诚恳的惋惜、愧疚以及随之而来不痛不痒的照顾、补偿;遇上节日还可以在热闹的人群里尽情穿梭,假装自己已成为小镇中其乐融融的一份子……这样的日子,固然无缘姐姐曾对他描绘的那些波澜壮阔,比起从前入目皆是明晃晃的厌恶、排斥与恐惧已足够令人欣慰。
所以继续藏好这副被神灵诅咒的面孔吧,埃里克顺理成章地说服了自己,并且越来越习惯拒绝回想面具下的秘密是惊吓还是惊喜——与其始终心怀某种虚妄的期盼直到绝望凋零,就这样糊弄一辈子,似乎也不是太过令人难耐的事情。
但蜜萝忽然问他:“你有多久没唱歌了?”早春的阳光像是很和煦的,姐姐的眼光也一如既往的温柔,两种暖融融的光芒一同打在埃里克轻巧的面具上,偏偏交织出几分沉甸甸的凉意。
那应该是两人开店的第三年,对杜兰先生的债务刚刚按月还清,手上只有很少的积蓄——省着点用差不多刚够两人度过两三个月的模样。彼时甘果瓦已经被他发了财的父亲接去附近的大城市里生活,临走前撒娇耍赖硬要蜜萝摘掉面具,被埃里克狠心拒绝后,不肯吃亏地叫人抱走了小店里最精巧繁复的旋转木马模型作为补偿——实际上,如果不拿去城里售卖,小镇上并没有哪家人愿意支付如此高昂的价款只为一座除了观赏玩乐别无它用的木马模型。这朵奇葩从诞生之日起就是作为小店的镇店之宝存在——与其余几样同样出自埃里克之手,超脱了“玩具”概念的奇妙艺术品一同赋予了那间朴素小店某种引人注目的特质。
“现在我觉得木雕更有意思。”埃里克下意识扫了一眼木马模型的空缺,真心实意地回答。虽然他几乎从没有能够用“圆润”来形容的时期,但十二岁男孩的身形依然像春时正盛的柳条般迅速抽长——同时变得愈加单薄,以至于蜜萝忧心不已。埃里克回话时依旧需要稍稍仰头,但已经不太适合像年幼时那样恣意撒娇了。
“你不仅越来越不爱唱歌,还不许我唱歌;说话也越来越少,甚至拒绝跟我一起锻炼身体——埃里克,”蜜萝认真地与少年对视,柔波潋滟的黑眼睛依旧与传统意义上的疾言厉色相去甚远;她伸手轻触少年脸上半旧的面具,轻柔的语气透着些许令人不安的忧郁,“难道我将它赠送给你的意义就在于埋葬你天赐的才华,亦或是令我们的心灵渐渐背离?”
儿时大小适中的面具戴到现在已经小了好几圈儿,面具边缘明晃晃露出少年面容怪异的一隅,好在并未大片裸露而不至于令人过于畏惧——这面具自然早就该替换了,但蜜萝不提,埃里克也就装作对此毫无所觉,就像装作不知蜜萝期望他主动摘下面具一般。少年下意识将姐姐纤细的手指攥在掌心,一时哑口无言。
“你瞧,你以前可不会这样随便对我沉默。”黑发少女于是照例发出一声过分柔和的控诉,雾蒙蒙的黑眼睛看上去很有几分惹人爱怜的委屈。显然,这些年下来,谙熟撒娇真谛的可不只有埃里克一个人。
“可你从前也没有那么多仰慕者。”埃里克的确很难对蜜萝沉默。事实上,他大概是太习惯被那柔情的眼波抚慰,以至于原打算深埋心底的话语就这样轻率地脱口而出。少年有些慌乱地抿紧了嘴唇,微微仰脸的姿态却像是在等一个承诺。从蜜萝的角度,能够清楚地瞧见假面后那双水润的金色眼眸,一如幼年。
“以后你也会有的。”但黑发少女用一种看奇异的眼光来回打量埃里克,直到他快要恼羞成怒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那双柔情的黑眼睛忽然溢出几分神秘又笃定的笑意。
我不会,即便我们戴上相似的面具,在旁人眼中也不会因此有半分相配,就如同镇上那群脑袋空空的青年人总是千方百计游说你拿下面具,却总要确认我并未露出真容才愿意进店选购一般。
埃里克注视着蜜萝面具下缘隐隐露出的线条优美的下颌与雪白修长的脖颈,本能地想要反驳;但他手上立刻被塞了一副更大也更精致的轻木面具。这回就完全是蜜萝最爱的风格了——考虑到面具的实用性,双层镂雕算不得多么繁复,却与最外层星云羽翼的浮雕纹饰结合巧妙,表面还精心上了一层红漆做底,纹饰转折处则以金漆勾描,分外夺人眼球。自然,这与蜜萝同时换上的面具仍是一对儿。
“听我讲了这么多年故事,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吗?”最后,蜜萝从店铺后半段特意隔出的狭小起居室里翻出两个装得满满当当的方形背包,笑眯眯地问他。埃里克于是恍然,姐姐先前那个问题不过是体贴的铺垫,而他的种种心思,她理所当然比他更早了解。
埃里克不知道蜜萝是从何时萌生去意,他只记得自己接过其中一个沉甸甸的皮背包时从内心深处涌出的轻松愉悦与启程时天边殷殷相送的绮色云霞。
他们像吉普赛人那样在整个欧洲无拘无束地流浪,一开始因蜜萝贪看风景时常错过宿头,干脆在幽密的林荫下扯开粗绳密织的吊床,便是一夜好梦——有蜜萝那奇特的禀赋在,埃里克甚至从不会被林间蛇虫所扰;但当他某次在集市上与人相谈甚欢,被主人家热情邀请后,蜜萝便更喜欢拉着他借宿民居——还总要他想办法叫人主动留宿,若有人好奇问及假面,便一律推说是家乡风俗。
那真是无限自由,无限美好的一段时光——小镇里尽人皆知的原罪,镇外却无人知晓;于是面具下的少年也得以暂时挣脱那胎中带来的诅咒,被赋予了拥抱白昼之光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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