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友努力崩住自己脸上的笑容。
——
李元站在墙边,他面前,是迎风而来的唾沫,呈天雨散花状均匀的喷洒在他的周围,他在往前一步,就能让自己的脸受到非常全面的清洗——来自愤怒口水下的清洗。
事实上,在这指责之下,他的脸就算不用洗也已无处安放。
“光明堂皇之下!这几个人就这么名目张胆的走在玉县的街头!甚至还有心情来饭店喝酒!这就是你们玉县武装部天天巡逻给我带来的答案!?啊?!”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慷慨激昂,愤怒的挥舞着右手。
“湖东省那么多城市,那么多县,哪个地方发生这样的事情,我都不会这么生气,可你们不一样!你们是从抗战就跟着我的老部下了!还有你李元更是我一手提拔到现在的岗位上!更别说今年我争取到的建设重心——纺织厂年底就要在玉县开工了!你们竟给我整来这一出!”这人伸出手用力的指了指李元:“你是不是以为有我护着你们,你们就衣食无忧,就可以松懈了!?”
“别说这些人怎么从湘西那边逃窜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不评价同志们的失误,但是到了我们这里,却没有抓住他们才是我们最大的耻辱!当年我带的可是新四军的排头兵,可不是这样的德性!这刚解放没两年,你们就跟没见过世面的新兵蛋子一个模样了!?问一件事就只会跟我说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怎么来的,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们!”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要那么多不知道干什么?”
李元闷声闷气的回了一句:“报告首长,是李全友,那几个人是李全友杀的。”
“李全友,哪个李全友?301部队里的那个?我就知道一个,那个被司令挂了一等功的还安然退役的那个侦察兵,是他?”中年人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是他,陈国义被送去救助站前跟我说的。”李元知道接下来将会迎接更强烈的洗礼,于是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陈国义不是刚升上石家镇的队长怎么跑这里来了,他受伤了?那李全友人在哪里?这种事情为什么现在才说?”
“……不知道。”李元的声音几乎低若蚊呐:“我就是不知道他人在哪里,所以刚刚才没有说……”
中年人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愤怒咆哮道:“李元,你给我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清楚!你要还敢隐瞒……你……”
他气到没办法把话语说全,旁边的勤务兵连忙过来扶住他:“首长!?”
一楼的士兵就是在这个节骨眼跑上来,他战战兢兢的在楼道口磨蹭了一下,直到感觉到勤务兵的视线投了过来,才立刻站直敬礼:“报告!首长好!”
中年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把自己刚刚上来的那股气给艰难的顺下去,才语气不善道:“什么事?”
“报……报告首长!”这士兵心理素质不行,吓得结巴了一下才道:“楼下有名食客是……大队长的发小,想大队长下去求证一下。”
“发小,我什么时候有发小我不知道?”李元皱着眉头:“是李家村的吗?叫什么名儿?”
“是,叫……叫……”
中年人摇头失笑,放缓声音劝道:“慢慢说,不用紧张,我又没对你发脾气,你怕个什么?这该怕的人还一脸如常呢。”
‘该怕的人’李元很是无语,干脆闭嘴了。
士兵脸涨得通红,终还是把那几个字从嘴巴里挤了出来:“叫……李……李全友。”
“你说什么?!!”李元猛地上前一步,按住了这位士兵的肩膀。
他还不等士兵回话,立刻道:“走,带我下去看看!”
“等一下。”中年人抬起手,指着李元继续斥责道:“你怎么做事情一惊一乍的,你现在又不是我的勤务兵了,你是整个玉县武装部的核心部队第三支队队长,你要起个好头,不要毛毛糙糙的,不稳重。”
他说完李元之后,转向那个士兵:“走吧,我也去会会。”
‘一惊一乍的’李元老老实实的跟在中年人的后面,决定等下自己能少说就少说,该闭嘴就闭嘴。
李元回头吩咐其他的士兵:“把人看好了,继续问,问他们一共几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前面中年人已经走到楼道口,回头看了他一眼,李元话没说完,连忙跟着过去了。
——
做记录的士兵也不是全然无事,他还问了下李光久:“你孩子?”
“嗯。”李全友点头。
“多大了?”
李全友推了推李光久:“问你多大了。”
李光久瞄了他一眼,小声道:“八岁。”
“以后把孩子看住了,刚刚二楼□□的时候,这孩子就在那几个土匪的旁边,得亏这孩子聪明,躲在桌子底下,没被人发现,被李瑞那家伙从桌子底下抱出来的时候,还吓得直掉眼泪。”
李光久:“……”
李全有牵住李光久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是李光久敏感的察觉到他已经生气了。
那做记录的士兵还要再批评一下李全友,忽然听到有士兵喊了一声‘首长好’,连忙条件反射的站起来,回身就是一个敬礼:“首长好。”
中年人摆了摆手,被另一位士兵带到李全友跟前,仔细打量了一下,用着不确定的声音问道:“……李全友?”
他回头看了下李元,李元点了点头。
他这才露出笑容。
“久仰久仰,我是湖东省的党委书记,曾任新四军第三师青年团团支书,我听说过你……”
“报告,第四军团301部队侦察兵李全友像您敬礼!”李全友抬起手,宽大的袖筒一路滚到肩膀处,露出枯瘦的胳膊,但是他站得笔直,神情严肃,哪怕穿着的这套衣服让人不由觉得滑稽,也没有人笑出声。
“楼上那几个土匪是你枪毙的?”中年人问道。
李全友保持敬礼的姿势不动,也没有出声。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中年人又加了一句:“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报告首长,是!”他一边说着,闭了闭眼睛,然后再睁开,咬了咬牙道:“虽然已经离开部队,但李全友甘愿按照在部队时的规矩,承担一切违规纪律的惩罚!”
“说得好。”中年人拍了拍手掌:“李元,你叫人把他抓起来。”
李元愣了一下:“这……”
“李元!”中年人加重了声音:“带回部队审问,功是功,过是过,有功劳就按功行赏,但过不能不罚!你明白吗?”
李元点了点头:“是!”
李光久站在一边,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一个发展,他愣在原地,尚没有反应过来。
而在李元叫两个士兵给李全友按住他的肩膀,压着他给他捆绳子的时候,他仍旧站得笔直,闭上眼睛没有做任何反抗。
眼睁睁的看着李全友被人用绳子捆住双手往外带走,李光久站在原处,从震惊到惶恐,腮帮子不停的颤抖,那声哽在喉咙里的声音一下子冲破了一切阻碍。
“爹!”他大叫一声。
李全友回头似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被李光久眼中的泪水晕花掉,看不清晰,也不知是否藏着什么意味。
“小朋友,他是你爹?”中年人看了李光久一眼,似乎觉得有些新奇:“这个李全友,做这样的事,怎么还带着个孩子?”
李光久伸出手抹掉自己脸上的泪水,他急忙回过头:“我爹他,我爹他……”
由于情绪太过激动,他一时情急,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中年人弯下腰,拍了拍李光久的肩膀:“我知道他是做了一件无过于他自己无过于国家的好事,但是他违背了军队的纪律,你明白吗?”
李光久哽咽了一声,他再次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知……知道,但是……”他抽了一口气:“叔叔,能不能让他少受一点惩罚?”
他开完口之后,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颇是幼稚,但是却是他内心最直接的期望:“我爹他……他真的,就是想为国家做点事,他那么傻,要是有更好的办法不会这么做的……”
一边吐出话语,泪水却不受控制的落个不停,他伸出手一边蹭着眼睛,一边哽咽道:“我娘……我娘今早还叫我跟着我爹,怕他出什么事……”
他说着,朝中年人露出个泪水的笑容:“我娘……我娘她还等着呢,等着我和他一起回去,我……我不能!呜——”
他用力的抽噎一声:“就这么把我爹给弄丢了……”
“呜呜呜——”他不受控制的大声哭了起来,又觉得羞愧,最后用力捂着嘴巴发出闷闷的声音。
懊悔,自责一次性的全部涌上心头,他不敢想象回去之后,周香听到这个消息的情景,他们这个家才刚刚团圆没两年,他才刚刚原谅并接受这个父亲。
如果不出意外,他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越来越好的。
他还有来自现世的那些记忆,他……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浆糊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面翻转着,让他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他的父亲枪毙了那两个土匪,死人了,性质肯定很严重,就算是在现世都有情急之下枪毙罪/犯的警/察面临处分,如果性质严重的话,还会被追究刑事责任,甚至坐牢。
而早期,也就是目前这个时代的法律,他更是觉得茫然,再加上刚刚李全友的那副姿态让他有了种种不好的联想。
是他的错,是他太想跟自己的爹较劲。
他当时满脑子的只是想找到他,他甚至没料到整个事情的综合复杂程度已经远远超乎他的猜测,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到了这一步,他才后知后觉的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执着的揭穿他的父亲。
中年人从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条白色的手帕,他弯下腰,细细的给李光久擦掉眼泪,面对着这个孩子幼稚的要求,也不着恼,甚至很有耐心的回答:“放心,今晚让你娘做饭做晚点,她等得到的。”
还在懊恼自责的李光久猛地抬起了头,眼睛猝然闪起了光芒,他不敢置信的样子逗得中年人一笑。
中年人叹了口气摸了摸李光久的脑袋:“以后啊,可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李光久接过手帕,把自己脸上那堆混合着泪水和鼻涕液体擦了下去,他喜不自胜,也顾不上自己脸上那才哭得一片狼藉的面容,立刻就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真的?”
“真的。”中年人揶揄:“要不要拉勾啊?”
虽然这个行为很幼稚,但李光久仍旧伸出了手。
他那还显得有些稚嫩的手勾住中年人的尾指,微微晃了晃,用着哭过还显得有些嘶哑的声音:“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哈哈哈。”中年人大笑起来,摸了摸李光久的脑袋,侧过头叫了声:“李元,你等下叫个人把这孩子送回家。”
“是!”李元有些复杂的看了眼中年人,大声应道。
他叫了李瑞。
李瑞年岁不大,其实说到底也是个年轻得不能再年轻的小伙子,刚刚一时情绪上火怼了李全友几句,万料不到后续竟是这样的一个发展,他先还有些沮丧,自己缩在一个角落里,想独自静静,看到首长从楼上下来了,才立刻站起来敬礼。
可未曾想,首长下来直奔着李全友那厮而去,就问了一件事,听到那句楼上那几人是李全友枪毙的之后,李瑞才颇有一种人不可貌相之感。
甚至还觉得有些荒谬。
这个一眼看出来有点畏畏缩缩的庄稼汉,其貌不扬甚至看起来有些懒散,穿着打扮一副江湖骗子的家伙,竟能做出这样有勇有谋之事?
但是看到这人穿着那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做出军姿之后,他恍然明白,也许要判断一个人到底是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其实很简单,只要看那人的眼睛里,有没有一股正在灼灼燃烧的坚毅。
说实话,他没想到首长会叫人把李全友抓起来,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会再一次的被李元点名,这个叫做李光久的孩子几经周转再次到了他的手上。
站在饭店门口,他牵着李光久的手回头望去,那里的事情后续再没有与他相关了,
门外仍旧还围着许多人,不过有人开了几辆部队的车过来,应该是准备来压人,有一辆车已经开走了,遥遥望过去,甚至能看到李全友的背影。
李瑞站定,低下头看向也朝着那个方向痴痴望去的李光久,他轻轻道:“走吧?”
李光久点了点头。
“过了饭点了吧?”李瑞带着李光久穿过人群,冷不丁的说出这么一句。
此时此刻李光久满腹心事,尚没有任何吃饭的欲望,他只是摇了摇头。
李瑞又说:“想吃什么?”
他看到街边一头有人站在路中央卖糖葫芦,伸出手掏了掏裤兜:“糖葫芦想不想吃?”
李光久摇了摇头。
李瑞叹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李光久的头发:“你也别太担心你父亲,首长说的话不会不兑现的。”
“可是……”李光久抬起头看了李瑞一眼,他声音很轻:“他……他杀了人啊?”
李瑞抿了抿嘴,有些不知道要怎么说,但还是斟酌着道:“他杀得……是坏人,是土匪,土匪该杀,他不会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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