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晓当即抽刀割断绳索。
程时照撑着炕沿勉力起身。
方才将将套上外袍之时。
砰的一声房门被踹开,俞行知面色铁青大跨步进来。
只见屋内一片凌乱,炕桌掀翻在地上,程时照和周晓晓二人衣冠不整,双双吃惊地看着他。
俞行知额角青筋暴出,双目赤红,眼中聚集着狂风骤雨。
他一把拽住程时照,挥拳欲打。
跟随而至的九皇子程时琪从后死死抱住他:“打不得,打不得。”
俞行知一脚踹开他:“你今日百般绊着我,为的就是便利他行如此龌龊败德之事!”
“打啊,让你打。老九,别拦他!”程时照阴阳怪气地说,“从小你就没有和我动过手,今天就让你一偿所愿!”
“你!”俞行知怒不可遏。
侧边伸一只白皙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只手虽然小巧,但却十分有力。
“别打了,我已经打过了,再打就打死了。”周晓晓说。
俞行知转过头,两眼通红地看着她。
“你看看我,我没事。”周晓晓伸另外一只手,轻轻顺着俞行知的后背,“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呀。”
她张开双手,转了小圈。
俞行知眨了眨眼,他这才发现了情况的不对劲。
周晓晓衣冠完整,举止爽利,只是头发有些微乱。反倒是程时照披头散发,鼻青脸肿,嘴角沁血,衣物凌乱,行动生涩。
跟着进来的王府护卫大惊,哗啦一声抽出腰刀,齐齐指向周晓晓。
程时照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羞愤异常。他既为听到俞行知因他而遭受了的酷刑折磨感到愤恨异常,又因自己居然被一个女人打得毫无防守之力而恼羞成怒。
怒喝一声:“住手,还嫌不够丢人现眼,都跟我走!”
说完一瘸一拐地在侍卫长郭素人的搀扶下径直离开。
府卫们面面相觑,茫然收起兵刃,跟随而出。
郭素人心中暗道苦也,他想起之前自己撞到的那一幕,原来王爷那时候是“被欺负了”。我却误以为是王爷的某种嗜好。
自己没看到便罢。眼睁睁看着却居然不上前救驾,回头王爷想起,秋后算账可怎生是好。
屋内随着他们的离去安静下来。
俞行知的伴当俞桐从后面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小姑奶奶呀,您真把燕王殿下给揍了?”
周晓晓的眼神飘突了一下:“那……那揍都揍了,现在怎么办?我现在是不是该收拾行李跑路?”
俞行知双目通红,凝望着周晓晓。他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周晓晓的脑袋,终于忍不住把她一把搂进怀里。
他的声音低哑:“对不起,皆是我的错,让你受了这么多苦。”
周晓晓感觉不对劲:“行知,你身体怎么这么烫?”
紧搂着她的人慢慢倒了下去,周晓晓一把接住俞行知,伸手一摸,只见他面色潮红,额头滚烫。
周晓晓急忙扶住着他,转身问随侍的俞桐:“怎么回事?他怎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
俞桐愁眉苦脸地道:“姑娘您是不知道,五爷自打回京以后,这一身伤病就没好利索过。前些时候因拒不肯同长孙家结亲,忤逆了太太,被国公爷下死手打了一顿板子。可怜我家五爷打小金樽玉贵,何曾受过这番罪。之后又收到姑奶奶您那封信,当场吐了血,不顾伤势未愈,挣扎着就要过来。幸得燕王殿下死命拦着,一路跟随劝阻,不让赶路,乘车缓行。这才留得性命,囫囵个儿的来见您。”
周晓晓皱眉,心中疑惑,既是如此却因何写信与我诀别。
然此刻却不是细思之时。于是将俞行知安置在里间厢房的床上,另遣俞桐去延请大夫。
因燕王闹得这一出,家中上下皆惊,一片混乱,周晓晓出屋安抚众人。方才回转,大夫已至。
此大夫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望诊切脉之后,捻着胡须不住地摇头。
“尔等看上去也不是那贫困寒苦之人家,怎生让病人如此失于调养?此人旧伤未愈,新伤负累。”大夫连连嗟叹,“兼失于摄养,思虑过度,劳伤心脾。因此如今是气血两伤,诸气膹郁,是以搞枯于外,重虚其阳,壅遏里热。若不是仗着年轻底子好,早就一命呜呼了。”
大夫一面摇头,一面开出药方,絮叨絮叨交代诸多调理要意,方才离去。
周晓晓送走大夫,嘱咐小梅前去煎药。
却把俞桐唤到小厅。
周晓晓坐在俞桐面前,指端敲着桌子道:“怎么回事?何至于此?方才大夫诊治之时,你也看到了,他的外伤岂止是失于摄养?简直是放任不管!”
俞桐拍了自己一耳刮子:“都是奴才的错。怎生知晓五爷竟不爱惜自己至此!自五爷在蜀地受了重伤回京之后,便多了个怪癖,不再允许小的们贴身照顾。更衣换药,都自己动手,都从不肯假手他人。有一日小子失手打翻了茶水,撒了五爷一袖子,急着想替五爷收拾,方才碰了五爷的手,五爷一反常态,勃然大怒,发做了好一顿。此后小的们均不敢再逾越半点了。”
他露出疑惑的神色:“不止如此,小人察觉五爷近日来似极为排斥他人接触。便是打小娴熟的兄弟玩笑中无意碰触一下,都能让五爷很是不快。姑娘是五爷爱重之人,得空还请姑娘宽慰开导,或能解五爷心中之结。”
周晓晓听了,甚感疑惑,心中渐有思量,暂且按下不表。
俞行知至昏昏沉沉中醒来,只见自己躺在一间厢房内的床上,床前一灯如豆,灯下坐着一个人,一个自己魂牵梦绕的人。
那人见他醒来,便倚到床沿,一手托着自己莹白圆润的脸庞,另一只手在灯辉中缓缓伸出,摸上了自己的额头。
俞行知感到胸中一片灼热上涌,堵在嗓子眼出不来咽不下。
他轻轻向里错开头去。
“你好狠的心呢。”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在嗔怪他。
他立刻忍不住转过头来。只看到周晓晓白皙的双手垫在床头,小巧的下巴搁在手背上,如漆似墨的双眸凝望着他,内里摇碎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引他痴迷其中。
是以他虽然知道周晓晓这样娇声软语的说话的时候,必定是心内打起了什么古怪的主意,但他也依旧移不开目光。
“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要我了,也不当面和我说一声。听你二嫂说你要娶别的姑娘。我心里好生的难受。”
“不,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写那封绝情断意的信给我?我看了以后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几个晚上呢。”
“我……”
“你若有什么事,清楚地说与我知,可好?”周晓晓望着俞行知的眼睛,轻声细语地劝道,“譬如你不喜欢我了,或者觉得我太粗蛮无理与你性情不合,又或者你迫于家族的压力不能和我相守。只要你能坦陈地告诉我,我就不会胡思乱想,心里也就不会那么难受。”
周晓晓耐心等了许久,终于听见俞行知低沉的声音。
“我……”他拽紧了拳头,面容惨淡,艰难地开口,“我已不能人道。”
周晓晓彻底愣住了,她想过各种答案,却听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回答。
“这不可能,什么时候的事?”她脱口而出。
俞行知满面涨红,他闭上眼,侧过脸去。
“自落入那林贼手中,他二人对我那般折辱,许是落下病根。回京之后我只觉七情郁结,夙夜难寐,气血渐亏。更深恶他人亲近,但有无意触碰者,不计男女,皆令我焦躁难耐。那日……”
他顿了片刻,还是开口继续。
“那日,母亲为斩断你我之情缘,授意家中一丫鬟乘夜……乘夜爬上我的床。我夜半惊醒,面对软玉温香,竟只觉得浑身寒毛倒立,恶心作呕。没忍住将那污秽之物吐了满床,吓得那丫鬟连滚带爬地走了。此后我自查不殆,暗暗寻医问药,具……具无疗效。是以虽同汝盟誓今生,却只能愧颜相负。”
说到这里,俞行知再也说不下去,他只能紧紧拽住双拳,勒得自己指节生痛。
这样的耻辱之事,本是誓死也不愿在自己心上人面前说起。然而如今,只为了周晓晓心里不难过,不至于误会被无故抛弃,从而自怜自哀。他忍着羞辱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此刻他只觉得一把利刃剖开了他身体,把里面所有的丑陋不堪都举在他人面前。心中只觉灰暗一片,了无生趣。
周晓晓冷静了一下。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逃亡那段日子,那段时间她照顾行动不便的俞行知,更衣换药,便溺相援,并不避讳。她并没发现俞行知“某些”方面不太正常,甚至有几次,在俞行知尚不清醒的时刻,瞥见了一点男性的生理反应。
“那我碰到你的时候,你也觉得恶心难耐吗?”
“你自然……于他人不同。”
俞行知沮丧地想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睡得着,睡得稳。你可知至你我分别,我竟是从未得过一夜安眠。我只盼你能时刻在我身边,和你一生相守。哪怕悖逆父母,被家族所弃,吾在所不惜。只深恨此身已是无用之人,是以哪怕心如刀绞,也只能忍痛断情,不能负累你一生。
然而此时此刻,这话已不能说出口,也不必说与她知了。
周晓晓却在回忆种种细节。她不认同俞行知的说法。但她打算验证一下,是以并不急于分辨。
“你也不必过于焦虑,你这应该是心理上的问题,未必就是生理的原因。”
“……”
俞行知感到听不懂。但他此刻心如死灰,也却懒怠多思多想。
第19章
“俞桐说你被你爹打了板子,一直都没有好好用药。大夫留了药膏,我先给你上药吧?”周晓晓坐起身来,拿起床头放置的一罐瓷白色的药瓶。
“不必劳烦了,我自行处理即可。”俞行知伸手欲接。
“干什么,干什么。”周晓晓将瓷罐高举,“一路上不知道替你上了多少次药,现在就要和我划清界限了?”
也许过了今日,再也没有机会像这样和她亲近了。俞行知这样想着,将手慢慢的放了下来,默默的转身趴卧在床上。
周晓晓净手之后,将他衣裤半褪,打开瓷罐的盖子,挑一些膏药在指尖。
此刻她的脸上悄悄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来。
俞行知感到有一个柔软的指端,沾着清凉的药物,像羽毛一般在他身上轻轻涂抹。肌肤上传来隐隐约约的麻痒之感。那手指初时尚且规矩,后渐渐有意无意地四处捣乱。
于是那酥麻之感慢慢清晰,穿透肌肤,直冲心肺,又散布四肢百窍……
俞行知感到了身体传来了本能的反应,他猛地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晓晓。
周晓晓收回手,咬着下唇,一脸的坏笑。
“这不是很精神么,这叫不能人事吗?原来都是哄我的。”
俞行知满面飞霞,七手八脚地扯过被褥盖住下半身,撑起身来。
“我……”他低头看了一眼,不知所措地道:“我如何能拿这等事诓你。”
周晓晓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心想他可能是在受刑囚的那十几日,被林氏兄弟,特别是林秉直那个好男风的变态恶心到了,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从而厌恶反感他人的触碰。但他联想过度,自己吓自己,搞了这么一大出乌龙。
不过当她想到俞行知是怎样独自一人的惶惶不安,自行惭愧,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又觉得有点心疼。想到他对自己的信任爱慕,唯独对自己并不排斥,又觉得有点小甜蜜。
“好了好了,我不打趣你。我知道你没有骗我。”周晓晓凑过身来,轻轻摸着俞行知的头发,“你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林秉直那个败类的所做所为。让你一时讨厌别人的接触。不过很快你就能摆脱这一切,好起来的。”
俞行知感到压在心中数月的巨石就这么瞬间崩塌了。
果然,只要在她身边,再灰暗的世界也能透进阳光。
得遇斯人,乃吾平生之大幸。
他低下头,吻上那梦寐以求的双唇。
数日后的清晨。
周晓晓依旧在院中习武,她身形矫健,神采奕奕,眉目带笑。
吴道全在一旁冷哼一声:“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习而不专心,不如作罢。”
周晓晓急忙凑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袖子:“师傅我错了,原谅徒弟则个。”
吴道全素来拿她伏低做小的这套花招没办法,脸也就板不下去了。
周晓晓团团地忙碌,一会搬板凳一会端茶水,眼瞅着吴道全的脸色微霁,方才狗腿地蹲在椅子边,昂着脸说:“那日都是弟子的不是,连累师傅师娘受惊了。”
吴婶正巧从里屋出来,便道:“如何是你的错,那燕王爷也太过霸道欺人,幸好晓晓你无事。那时被那些兵痞子拦着,我这心里揪得直痛。”
吴道全叹了口气:“那些个王孙贵族的公子,岂是好相与的。晓晓你可要想仔细了。”
“师傅师娘待弟子拳拳之心,弟子如何能不得知。”周晓晓看着吴道全夫妇,认真地说,“然这世间之事,均逃不过自愿二字。虽此路艰难,但吾甘之如饴,愿往一试。”
“好,师傅不曾看错,你素来是个与众不同,自有主见的女子。师傅平生最不喜那等扭扭捏捏,惺惺作态之人,你若是拿定主意,便依自己的本心行事去吧。但你要记得,你是我吴道全的弟子,将来无论如何,你都还有我这个师傅。”
说完这话,吴道全起身弓着腰背着手,踱步进屋去了。
吴婶道:“晓晓,俞五爷那般人物,莫怪你喜欢。你既已决心从他,也无需害怕。将来无论有何事,总还能回到师娘身边,师娘这里永远都有你住的房子。”
周晓晓拽住她的手:“师娘说的哪里话,晓晓不离开师傅师娘,便是将来有嫁人的一日,那也是要接师傅师娘到身边侍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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