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跑了大半,他半点收获没得到,那些官吏时不时聚在一起商讨什么,再一并呈给谢相,他连插上话的机会都没有。
谢相估计看在皇姐的面子上,提携过自己两句,可是当着大小官吏的面,他吞吞吐吐,又闹了个大笑话。
难怪谢相以前都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每次见着他恭恭敬敬,一副世家公子的模样,光壶流转的,姿态儒雅的不得了,可他就是能感受到疏离。
现在倒是不刻意和他疏离了,奈何他扶不上墙。
“国子监暂时封禁,因为怀疑是惯犯,刑部档案一连调了好几个晚上,我这几天没怎么合眼,刚宽衣躺下,谢相居然回府没多久,又出去了,我只好连忙跟过去。”江煊抱怨道。
江窈连跟他插科打诨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江煊安慰了她几句,便急匆匆走了。
江窈看着手边的盒子堆,每个上面都贴着字条,写着某某府敬上。
连刚认识不久的贺将军都派人送了药材过来。
她承认,自己确实有点想念某人。听江煊这样说,想必他肯定更忙得不可开交了。
江窈本来想默默在心底,给谢槐玉打个不及格的分数,想了想还是算了,毕竟他还是在为了自己这场意外奔波。
当天晚上相府的管家便过来了一趟,十分气派的拿了张贺礼单。
江窈这几天都见惯了,即便是他府里的东西,一如既往的出彩。好比一堆莺莺燕燕哗众取宠了半天,只要他一出现,就会鸦雀无声。
倒是有一口檀木箱子,里头放着一沓画卷。
她拿起来看了,看得津津有味,到夜半三更连枝催她上塌,她都不肯撒手。
看得出来是初稿,里面还留着草稿的划线图,每一张连在一起,像一副连环画。
用水墨晕染开来,画风简单,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炫技,朴实里透着可爱。
江窈唉一声,当日在国子监,就是为了拔得头筹,拿他的什么亲笔字画,现在一看,也没有名家风范嘛,她以为拿到手,随时能裱在墙上欣赏。
而他给她的这个,只适合躲在被窝里看。
她觉得说是自己画的,都有人信。
第一幕就非常吸引眼球,森林里新生了一窝狐狸,其中有一只漂亮的让人羡慕,通体银白,盛世美颜的名声很快就传播开来。
江窈:“……”不知道该怎么让他明白,自己真的不是三岁小孩了。
然而她看得入迷,如痴如醉的。
慕名来提亲的,几乎快踏破了狐狸家的门槛,可是银狐狸谁都不喜欢,因为她有心上人了,是住在树洞里的小豹笑。
小豹笑从小孤苦伶仃,一开始是只默默无闻的小花豹,常常受到欺侮和嘲讽,豹为了生存,不得不露出獠牙,常常凶神恶煞,其他百姓都害怕他。
可是小花豹对狐狸窝很友好,只有看到银狐狸,才会憨厚的笑。大家渐渐接纳了他,还叫他小豹笑。
江窈本来想借着催稿的名目,看看赵嬷嬷肯不肯通融一下,当面问问他,银狐狸有没有嫁给小豹笑啊?
从那天过后,每天都会有连载的篇幅送过来。她最后的希望都不存在了。
导致她一连好几个晚上,刚沐浴完就一心沉迷画纸,连枝苦口婆心劝她,她等连枝带上门,再悄悄下榻,鞋袜也不穿,搬着凳子伸手去够,被连枝束之高阁的画盒子。
她捧着照明的夜明珠,看到银狐狸换季褪毛期,美丽的毛发被偷偷薅走,织成小毯子之类的拿到集市上叫卖,刚好卡在这里结束。
江窈忍住给谢槐玉摔砖的冲动,她实在太想知道后面又怎么样了,她困得眼睛睁不开,就这么抱着画纸,靠在额边,沉沉睡去了。
虽是入夏,子时的晚风仍旧带着凉意。
公主府里弥漫着馥郁的暗香,盛开的花瓣,有的结出果实。
谢槐玉爬窗而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她轻轻蹙着眉尖,被褥半搭在肩上,中衣被她穿得松垮,若隐若现露出胭脂色的肚兜系带。
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后怕。没有什么会比她更弥足珍贵,他看过她的碧青钗裙,也看过她的韶艳无方。她常常高髻簪花,站在琼楼玉宇的宫檐下,一颦一笑都流露着灵动,她说得没错,只需要她勾一勾手指头,甚至她都不用说话。
自己便会对她俯首称臣。心甘情愿四个字,也仅仅是对她而已。
谢槐玉原来以为,自己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得知她遇刺的那一刻,才陡然发现,他做得还是不够好。
他知道自己树敌无数,可是他从来没有在乎过,直到这次。他怕自己牵连到她,更怕自己会失去她。
他总要护她一世周全的。而不是远远的看着她。
他刚拜入谢门,谢清嵘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懦夫,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会光明正大的拥有她。
总会有那么一天。
——
晨光微熹。
江窈望着窗外,支着手肘托腮,若有所思。
她昨天晚上做了个梦,说起来不好意思,她梦到谢槐玉了,光是梦到就算了,她可以理解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会是春\\梦?
还有、能不能再梦到一次……
梦境里,每一幕都像镀了一层浮光掠金,美轮美奂,要是拍成电影,说不定还能争逐下最佳奥斯卡。
他衣衫半解,她没出息的捂眼。他慢慢贴上她的指间,一一掰开,她鬼使神差,跟着他的动作,可是她眼睛还是闭着的,朦胧一片,什么都没看清。
谢夫子对她念了句诗:一寸光阴一寸金,春宵一刻值千金。
她整个人顿时就飘飘然了。
然后就被连枝给叫醒了。
江窈试图把今天的情绪,概括为欲\\不满,诸事不顺。
她真是太……不行,她得洗涤自己的幼小心灵。
连枝手忙脚乱的打翻了茶杯,忙了好一会儿。
江窈觉得真正应该慌张的是自己才对,“今天怎么毛毛躁躁的?”
“奴婢刚刚不小心,听赵嬷嬷跟内务府的嚼舌根……”连枝越说声音越小。
江窈凑到她跟前,“什么?”
连枝深吸一口气,“说……向来不近女色的谢相,去了烟花巷。”
江窈一路走出寝殿,连枝紧在她身后,见她四处搜刮起来,随手拿过挂在墙壁上的剑鞘。
佩剑出鞘,江窈一抬手,刚开始有点侠女的风范,下一秒就原形毕露,把剑当拐杖似的戳地上。
“殿下,您别着急。”连枝上前,怕她误伤自己,帮她一起扶住剑柄。
“我没着急。”江窈摇头,语气却委屈的不像话,分明是快给气哭了。
结果先抹眼泪的成了连枝,她在替自家公主不值得,“都说是嚼舌根了,说不定人云亦云是假的,可不能轻信谣言。”
“这个不顺手,我胳膊快举酸了。”江窈平静道,“你去库房里拿一件轻便的来。”
连枝:“……”
“殿下,您这又是在忙什么呢?”连枝问道,江窈摸着下巴思索,开窍似的打了个响指。
半盏茶的功夫过后,连枝看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妆面和江窈平常有七八分相似,可惜骨相不一样,始终效仿不出来神韵。
江窈对自己的上妆能力,一直持有高度自信。
连枝眼里有过惊艳,下意识的吹捧道:“殿下您太厉害了吧,鬼斧神工。”
江窈才不买账,附耳将自己的计划说出,连枝能怎么办,只能选择答应她。
连枝被乔装一番,躺在寝殿的榻上,不用见人,装睡就可以了,就算有人怀疑,顶多看个大致背影轮廓之类的,总不能掀开床幔,看个究竟。
而江窈……轻车熟路的爬着假山出府了。
想她当年逛青楼的时候,谢槐玉还不知道在哪待着呢。
虽然她当时手边还捎带着个江煊,但是再怎么说,这方面她也算祖师爷,初出茅庐的后生仔,上赶着给她提鞋都不配。
江窈佩服起自己的自我开解功力,给谢槐玉定罪尚早,宁可放过,不可错杀。
她不能像江煊那样,听风就是雨的,她可不要再在他面前闹笑话。
江窈就这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朝传闻中的烟花巷奔去。
刚走到街口,就被她碰见熟人了。端午那日在国子监,和她抬杠的小绿。
江窈说不后怕是假的,相比去找谢槐玉,她一下子就无所畏惧了。
小绿一看到她眼睛就放绿光,攀附建章公主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敢,外头的风言风语多得很,可是他清楚,建章公主心情好便拿他们逗乐子玩,这是家常便饭,跟面首的谣言搭不上边。
前段时间国子监就出过一个前车之鉴,那人刚冒出点征兆,想试探下建章公主,没来得及实质性做点什么,就被革除学籍,终生不允许入学了,有人说是家里得罪了上头,照他看,八成和建章公主有关。
旁边跟着两个随从还在纳闷呢,自家公子已经哈腰上前:“殿……”
江窈及时朝他比了个手势。
小绿心领神会,并且自报家门,说老爹是刑部当差的吕大人。
江窈了然道:“绿公子,是这样的……”
她稍微措辞了下,七句真话掺三句假话,这是她之前和谢槐玉学来的,没想到自己到头来会第一个实践在他身上。
去找谢相不假,她说自己是奉了父皇口谕,事关重大,不能细说,她必须得先找到谢相才行。
“这个好办。”小绿的办事效率,和他抬杠有的一拼。
他很快就替江窈打点好,最近长安城在严查国子监遇刺案,刺客也得避风头,小绿不担心会再出事,却生怕鱼龙混杂的,公主会出什么差错,所以又费了点口舌,提前清了场。
至于谢槐玉待得烟花巷,和之前江煊带自己去的青楼,大有不同。
先进了道清冷的小门,穿过连廊,里面别有洞天,很是风雅别致,有唱小曲儿的,也有弹琵琶的,没有出现她想象里的场面,嗲里嗲气喊着“大爷来快活啊”。
看着像个乐坊,江窈恍惚间,都以为自己也是来消遣的。
难道……真的是自己小题大做?
才不是,出格了就是出格了。他若是安分,她自然会乐意宠他,可不代表她是吃醋的。
喜欢他的时候,她不介意把他当天上的银河。一旦他做出对不起自己的事,那他就瞬间掉下及格线,在她眼里连地上的草垛子都不如。
在下江窈,有何贵干。
她已经做好准备,到时候进去第一句话说什么,息事宁人不是她风格,先教训他一顿再说,让他见识见识小女子的厉害。
小绿献媚的带路,同时还一步三回头的奉承她两句。
江窈全程面无表情,谁让她心里装着事,就觉得耳边嗡嗡嗡的,这年头当杠精不容易,肚子里也得有墨水。
当她到了门口,里头传来清越的琴声,缓缓低沉,让人想到山涧溪水的清澈,悦耳的同时,心里的思绪仿佛也被抚慰,连她都忍不住去想,琴师会长了一双什么样的手?
江窈做了半天的心里建设,瞬间付诸东流。
“她们不及我好看。”门被推开,她声音清脆,“都是庸脂俗粉。”
她鬓边簪着一对玉钗,蟾宫折桂的花样,质地温润。一袭曳地的软烟罗,赤金缠丝的珍珠璎珞,眉目如雾似羽,琼鼻秀挺,睨眼看他。
谢槐玉席地而坐,面前摆着一张琴。他穿着一身朝服,束着发冠,鬓若刀裁,剑眉凌冽。哪里有什么别人?
江窈羞愤的无地自容。
谢槐玉拂袖起身,不疾不徐的走到她跟前,低头看她,“过去从来没见过,你身边还跟着这样的奴才。”
“我也是刚刚才认识他,只知道他姓吕。”江窈眨了眨眼,果断和小绿拉开距离,头也不回的“啪”一声带上门。
小绿:“……”他是谁?他在哪?
江窈靠在门背上,从她的视线,刚好看到他的下颔、喉结、锁骨,然后是穿戴齐整的衣襟。
她攥紧手心,想都没想,朝他肩头扑过去。
谢槐玉抵在她的额间,似乎在抚慰她。
他轻轻揽过她的腰,很快又放开。
江窈被他抱放在蒲席上,看着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她也只好从了他的意愿,坐姿乖巧。她耳根烫的厉害,现在冷静下来,自己都想不通怎么会头脑发热做出这种事。
可是谢夫子的肩靠起来好舒服。
就像草长莺飞的时节,无所顾忌的躺在草坪上,温暖的阳光洒下来,整个人放松又惬意。
“……想见你,就来了。”江窈嘀咕道,“谁叫你都不来看我,连贺将军都知道礼数……”
分明是在抱怨他,在他听来,更像小姑娘在撒娇。
他有千言万语想和她说,又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他不愿意看见她没精打采的样子,更不愿意看到她为自己不高兴。
谢槐玉道:“哑奴现在我府上将养着,光熙帝将此事委任于我,当日的卷宗我看过了……”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乱了阵脚。
江窈打断道,“你就是不愿意见我,难道不是这样?”
“谁说我不愿意?”谢槐玉摇头,“只有你这样想。”
谢槐玉屈着指节,时不时敲在案上。
他早该料到的,他所谓的克己自持,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江窈有一点没有说错,至少在刺客落网前,他在有意的回避她,其实他这几天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没有他,江窈或许不会遭遇这场无妄之灾。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他还是无法控制的这样想了。
最重要的是,她和自己在一起,他不需要她做任何改变,过去什么样,今儿还是什么样。
他心底又有一丝不可抑止的欣喜若狂。
原来她这样在乎自己。
谢槐玉一时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他恨不得将这些天以来的所有体己话都告诉她,可是他不想要她承受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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