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亦倩想了想,道:“大姑娘学得挺认真的,二姑娘学得快,但耐性不足,学一会儿就吵着要休息,若不是老夫人过来训了她,只怕这会儿她已经走了。”
“母亲来过了?”
“是,老夫人一直嘱咐两位姑娘要用心学,还给我带了许多东西过来。我已经收了将军府的酬劳,旁的东西实在不能收了。”冯亦倩说着,往书房里大桌上的看了看。
那张是冯亦倩用的教桌,除了笔墨纸砚之外,还放着一大篮时鲜水果,应当就是白秀英拿过来的东西。
“既是母亲的心意,先生不必推辞,今日的就收下吧,回头我跟母亲说说,叫她往后不必再送。”
“那有劳夫人了。”
“先生可安置好了?”
“我带的东西不多,昨日就安置好了。”她倒想多带些东西,可婆家的人哪里肯,小叔子连两个孩子的衣裳都不肯让她多带几件。
“可还有什么需要?”
“夫人肯容留我们,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切莫如此客气,否则,我真是……”冯亦倩说着,就低下了头。
将军府从前是郡王府,便是花园边上最小最差的临街院子,也不是民间可比的。
冯亦倩带着两个孩子住进去,既宽敞、又清静,哪还有什么不满。
之前她也在京城相看了不少房子,贵的她租不起,便宜的她不满意。屋子狭窄、陈设简陋这些她可以不计较,但便宜的屋子么,自然环境就差些。
冯亦倩是读书人,心里也是想把两个孩子抚养成才、考取功名的,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是住在那些小巷瓦肆,没有进学的环境,若心志稍弱一些,只怕人就费了。
沐萦之问道:“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先生的两个孩子多大了?”
说起孩子,冯亦倩的目光顿时柔软了几分。
“两个都是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都已经开蒙了。”
“两个儿子?他们怎么肯放人?”
冯亦倩苦笑道:“公婆自是不肯的,不过他们家家道中落,子息却是极旺,大伯有三子,小叔亦有两子。”
沐萦之明白了,家里这么多男丁,家财却不够分,大伯和小叔巴不得冯亦倩赶紧把这两个孩子带走。
“那你往后怎么安排他们念书?”
“如今先跟着我,今儿出门前我都给他们布置了功课,等我把房子这边安排妥当,再在附近看看合适的书院。”冯亦倩话没说尽,京城里的书院大多昂贵,她这次回去要人,几年的积蓄所剩无几,要送儿子出去念书,还得再积攒一阵子。
这些若说给沐萦之听了,或许她会慷慨解囊,但沐萦之已经帮了自己够多了,她没有脸面再要更多的。
沐萦之没有细问,点了点头。
“哪天若得空了,让我见见他们。”
“夫人学识渊博,境界高远,若能得夫人指点,实在是他们之幸。”冯亦倩说完,深深看着沐萦之。
沐萦之总觉得冯亦倩的目光里有些什么,好奇地问:“先生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冯亦倩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复又抬起头,“其实,我仰慕夫人已久,只是身份悬殊一直无缘得见,兜兜转转,没想到我能到夫人府上做事,还得夫人如此善待。若他知道,不知会如何高兴呢!”
他?他是谁?
“先生说的,是什么渊源?”
冯亦倩看着她,只觉得她姿容绝美、清丽脱俗,即便她身为女子,见此姝色亦心有所感,当即轻声吟诵道:“其象无双,其美无极,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这是……
沐萦之恍然:“《明珠赋》?”可这是什么渊源?沐萦之有些疑惑,旋即想起了什么:“冯亦彻?他是你的……”
“堂弟。”
“我说呢,我第一次听你的名字就觉得有些熟悉。先生是清河冯氏之女,难怪学问这样好。”
沐萦之从未见过冯亦彻,也从未跟他说过话。
但天下人的心中,冯亦彻这个名字跟沐萦之是连在一起的。
那年元夕,沐萦之在灯会游玩,走上石拱桥时,一阵大风袭来,吹落了沐萦之的帷帽。裴云修上前拾起帷帽,传出了一段佳话。而月牙河岸酒肆中的一个年轻人,望见了帷帽下的绝世容貌,挥笔写出了另一段佳话。
“癸巳元夕,余与友饮于月牙河畔,遇高门娇姝,名唤萦萦。感宋玉梦神女、曹植见洛神之事,遂斯做赋。”
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写出了众人争相传颂的《明珠赋》。
也正是因为这首赋,让沐萦之成了京城无可争议的第一美人。
沐萦之对这首赋没什么自得之情,读过之后,觉得冯亦彻这个人才华横溢、冠绝当世,便是与宋玉、曹植相比,也不遑多让。
只是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她心悦裴云修,对于其他人自是不太留意的。
何况冯亦彻云游天下,离沐萦之的生活实在太远。
这个名字渐渐地就淡忘了。
直到冯亦倩出现,她也没想起来,只是觉得耳熟。
“冯亦彻如今在做什么?”沐萦之好奇地问了起来。
她隐约记得,冯亦彻的年纪比裴云修还大一些,那年是进京准备春闱的,但后来似乎是落了榜。
冯亦倩叹道:“冯氏是诗书立家,我自幼就跟着族中子弟一起念书,我们这一代,最有灵气的就是堂弟。只是他的心思不在科举仕途上,在人人科考的冯家,实在是一个异数。他不肯进学,惹怒了爹娘,将他逐出了家门。如今他跟我一样,都算不得冯家人了。我只知道他四处游历,不时写些游记诗词,赚点润笔费。”
倒也潇洒。
沐萦之淡淡一笑,不经意地往屋子里瞥了一眼。
她和冯亦倩在这里聊得热络,屋里白玲白珍就瞅着空偷起了懒,沐萦之看过去的时候,两个人正围着白秀英送过来的果篮,一人掰下来一个香蕉。
正吃得起劲儿呢,对上了沐萦之的目光。
白珍讪讪笑道,又撕下来一只,递向沐萦之:“嫂子,这香蕉甜着呢,你要不要来一个?”
“你们这字也不练就吃上了,是不是先生教的东西都学会了。”
白玲干笑两声,“我们才学第一天,哪里这么快就学会了?”
白珍闷着头啃香蕉,不看沐萦之。
“没有全学会,总学会了一些吧?我看看你们的字写得怎么样了?”
沐萦之走进书房,先拿起白玲写的字,她约莫写了十来幅,说是写字,更像是照着冯亦倩写的字在画画。
白字比较简单,字虽学得不成形,但基本能认出来,玲字就惨不忍睹了。
横横竖竖交叉在一起,该分开的地方合在一起,该合在一起的两笔却分得老远。
不过虽然如此,她能耐着性子描这么多张,也算难得了。
沐萦之选了写得最好的一张,另拿了一支笔,蘸了少许朱红,在“玲”字上面圈了几处,交给白玲:“你仔细看看,这几处地方,你写的字跟先生写的有什么不同。”
白玲接过那张纸,虽然一下没看懂哪里没写对,仍然认认真真的去琢磨了。
沐萦之又走到白珍的身上,写了这么久,白珍才堪堪写了三张。
她淡淡扫了白珍一眼,白珍撅着嘴看向别处。
沐萦之拿起其中一张,一看,顿时有些惊讶。
白珍的字虽然无甚风骨可言,但一笔一划都写对了,该合的合,该收的收。
更难得的是,她看出了颜体字的特点,将横写得很细,竖写得很粗。
沐萦之不由得对白珍刮目相看。
白珍被她连看了几眼,垂着头道:“嫂子,我知道你觉得我好吃懒做,我刚才是真饿了,你要骂就骂吧,别老瞪我。”
白玲见状,以为沐萦之真会骂白珍,跑过来求情:“嫂子,我们今儿早上起晚了,早饭没吃几口先生就到了,所以才没忍住吃香蕉。”
“我没说这事,阿珍,你以前学过写字吗?”
“没有啊。”
“那我再写一幅字,你来临摹。”沐萦之铺开宣纸,以柳体字把白珍两个字重新写了一遍。
白珍把沐萦之写的放在桌上,看了看,拿着笔照着写了。
虽然仍是没什么笔力可言,但她写出来的字胖瘦匀称,再没有方才横细竖粗的问题。
看样子,白珍倒是有些天分的。
以前她还觉得奇怪,怎么白家会出现白泽这样的人物,原来人家白家本就是有些根基的,可惜无缘施展罢了。
虽然这么想,但沐萦之并未当面夸奖白珍,只吩咐她不要偷懒、勤加练习,示意冯亦倩随她出去。
冯亦倩看着沐萦之的目光更加拜服:“想不到夫人还懂教学生。”
“我身子一直不好,从前没事,就教我的几个丫鬟读书认字。”
“原来如此,夫人是不是想说二姑娘的事。”
沐萦之点了点头,“我原想着让她们俩随意学些,没想到白珍竟是有慧根的,还请先生因材施教,多指点她一些。”
“夫人放心,我知道的。”
沐萦之又望了望书房里提笔练字的两姐妹,这才缓步离开。
第47章
十日后,将军府前停着一辆高大敞亮的马车。
沐萦之挽着白秀英从府里出来,白玲和白珍落后两步跟在后面。
马车旁侍立的太监见她们走出来了,忙上前问安。
“给老夫人、夫人和两位姑娘道好了。”
尖声尖气的公鸭嗓着实吓了白秀英一跳。
她是头一次看见真的太监。
沐萦之看出了她的惊讶,轻轻拉了一下白秀英的袖子,笑着对那两位太监道:“有劳两位公公了。”
白福从后面递上荷包。
两个太监接过去之后,伸手去扶沐萦之和白秀英。
白秀英没被人扶过,但她天天看着沐萦之被人扶上步撵,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有样学样的扶着小太监的手登上马车。
待四人都上了马车,车帘重重放下,白秀英才重重吐了口气。
马车很快开始行驶,听着外面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辙声,白秀英大着胆子低声问:“那就是太监?”
沐萦之眨眨眼睛,点了点头。
白秀英凑得更近了,“他们真没那个吗?”
这……
没等沐萦之回答,白秀英又自言自语起来,“说话声音真怪,尖声尖气的。那脸上一点白白净净的,一点胡须都没有,这不男不女的真是可怜!”
沐萦之低声道:“母亲,一会儿见到太后,您可别什么事都跟那事联系起来。”
白秀英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被媳妇这么一说,她的老脸有点臊得慌。
讪讪道:“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和阿泽丢人的。”
“那可难说。”白玲和白珍一起哈哈笑起来。
“才读了几天书就赶笑话老娘了!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
看着白家母女的笑骂吵闹,沐萦之亦笑了起来。
这十日白泽不在家,沐萦之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但几件大事都办成了。
其一就是白玲和白珍念书的事。
沐萦之原担心白玲白珍贪玩不肯好好念书,只是白玲白珍虽爱顶嘴又贪吃,但也是吃过不少苦头的。
拿白秀英的话说,从前这两个丫头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帮她剁馅儿、发面,干起活儿来非常利索。
因此念书识字这样的事,对白玲白珍来说实在算不得苦。
尤其冯亦倩教得好,讲解《论语》时深入浅出,还会比着白玲和白珍从前在乡下生活的实例来说,听起来一点也不枯燥。
每日两个时辰学完过后,两人都有些意犹未尽,还会跑到思慕斋这边来找沐萦之继续学。
下午的女红也是如此。
她们俩从前在裁缝店做过学徒,手艺的确不咋地,到底打了些基础,学起来兴致也大,经过府中的妈妈和绣娘指点过后,做出来的东西亦是像模像样。
其二就是霍连山的事。
正如府医所言,霍连山底子好,那点军棍只是皮外伤不打紧,养了几天就能下地走路了。
沐萦之给白泽写了一封信,将家里这两桩事简单说了一下。
只是,信让家丁送去两日了,也没有回音。
没多时,马车便到了宫城的角门外。
照例有步撵来接,白秀英和沐萦之乘撵,白玲和白珍跟在后面,片刻就到了坤宁宫。
沐萦之和白秀英下了步撵,仍是走在前面,还没进殿,就听到里面热热闹闹说话的声音。
今日进宫,本是太后为了白秀英特意召见的,因此守门的太监见了她们,便高声通传。
坤宁宫中一下就静了下来。
太后温温笑道:“快请进来吧。”
当下将军府四人便一起进了坤宁宫,齐齐向太后拜倒:“臣妇、臣女向太后娘娘请安。”这是在家中沐萦之就跟白家母女讲过的,她们都是伶俐的人,一学就会。
行礼的姿态无法与高门贵女相比,但也称得上得体了。
坤宁宫中许多人早听说白泽在乡下有个老娘,如今见了白家人的步态,着实看不出什么穷酸相。
今日孙氏也在场,她没见过白秀英母女,生怕她们粗鄙丑陋,此刻见她们不慌不乱没有出错,心中松了口气。
太后打量了白家母女一眼,脸上的笑容和蔼了几分。
“平身,赐坐。”
话音一落,立即有宫人搬来两把绣椅,白秀英一把,沐萦之一把,白玲和白珍站在她们身后。
坤宁宫中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白家母女身上,连周遭的宫人也不例外。
所有人都对白泽的乡下亲人好奇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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