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萦之又是一愣,只是这一愣,并不是觉得意外,而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先前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方才与她们攀谈。知道他们俩都是很好的人,胸怀坦荡,文武双全。真没想到京城中还有这样的公子。”
“那会儿我也觉得奇怪呢。”沐萦之忍住笑意,伸出手圈住白泽的脖子,“尤其是苏颐,今天之前还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他考不了头名。他要是不能一鸣惊人,只怕我这书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到弟子。”
“这会儿,满京城的人都在议论你和你的书院,我想,不日就会有登门拜师。”
这人……
沐萦之咬唇,悄悄踮起脚尖。
正在一切水到渠成的时候,沐萦之突然觉得喉咙有些痒,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水……”
一个水字刚刚出口,她便再也说不下去,迅速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
一声比一声猛,一声比一声急促。
白泽的脸色倏然一变。一手扶着沐萦之,一手将身后的茶杯端到她的面前,“萦萦,快喝水。”
沐萦之半挂在白泽手臂上,张嘴去喝,然而剧烈的咳嗽让她整个人都颤栗起来,茶水刚喂进嘴里就被喷了出来。
“来人,快来人!”
第98章
沐萦之终究没能如约去看书院。
在花园里的那一咳,只是一个开始。她身体里的活气像是被什么神秘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吸走了。
起初,他还能由人扶着在院子里走走,到后来,便是站一会儿都费劲儿,大部分时候,就躺在美人榻上。
算算时间,如今已是暮秋。与往年相比,算是来的晚了。
除了雷打不动的早晚一咳,白天总是咳嗽不断,夜里也睡不好觉,总要咳醒两三次。
从前这般,最辛苦的,便是身边的四个丫头,然而如今,留在沐萦之身边侍疾的是白泽。
重生以来,沐萦之觉得每一日都跟从前过得不一样,唯独这病榻上的日子,前世和今生都没什么分别。昏昏欲睡、浑身乏力、冷汗涔涔、咳嗽不断、气喘吁吁……每一样都足以让沐萦之像个废人一般躺在榻上。
好在她如今还没真的走到病入膏肓那一步,将军府的地龙早早地烧了起来,沐萦之每日还能有两三个时辰是好的,能让她跟白泽好好说说话。
这样一日并一日的拖着,竟也过得飞快,眨眼间便到了这一年的除夕。
为了迁就沐萦之,除夕家宴就摆在了思慕斋的堂屋。
沐萦之起初想要推辞,但一想如今白家人口不多,思慕斋也算宽敞,病倒这两三月的时间,白家人对她更是无微不至的关心,好不容易熬到了除夕,也该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遂没有推辞,嘱咐白福将年夜饭张罗起来。
酒菜一布置好,白秀英就站了起来:“今年咱们白家可以说是喜事连连,今儿我高兴,咱多喝几杯!”
“好!”众人一起叫起好来。
“这是萦萦嫁到咱们白家的第一个除夕,我先喝一个!”白秀英举起了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她是白家当仁不让的大家长,沐萦之生病这段时日,白秀英在白福和秋雨的协助下,把将军府上上下下打理得妥妥当当。用白秀英来说,她开了那么多年包子铺,什么麻烦没遇到过,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区区一个将军府,有什么管不了的?
白秀英并没有叫众人一起干杯,但她喝酒的时候,白泽也端起了杯子,默默与她同饮。
“这第二个嘛,就是穗儿,她帮了咱们这么些年,今年也终于是咱们白家的媳妇了。”
白秀英一说完,田穗儿就站了起来,豪气干云地倒满了酒,然后跟白秀英碰杯,一起饮尽。
“这第三个喜,当然就是玲儿了。”
腊月初二的时候,白玲嫁去了韩家。
去的那日虽哭得跟泪人似的舍不得家里人,回门的那天却春风得意的,一看就是在韩家过得好。
白秀英喝完,白永旺也站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年的喜事,说着他和田穗儿的婚事,说着他的包子铺每日能挣多少银子。
沐萦之坐在白泽的身边,听着他们说话,苍白虚弱的脸上挂着笑意。
沐府是年年都有除夕家宴的,沐相很重视这些节庆,总是过得热热闹闹的。但他重视的不是家人的团聚,而是享受着这种年节时底下人的巴结和吹捧。
但沐萦之从没像今日这般如此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家人说的话,更从没像今日这样为每一个家人说的话感到开心。
只不过,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渐渐变得沉重,脑袋一歪就倚在了白泽肩膀上。
第99章
隐隐约约的,沐萦之的耳边响起的破空的声音。
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在白泽腿上,身上搭着狐裘。
“醒了?”
白泽手里捧着书,正低着头看着她。
“什么时辰了?母亲她们呢?”沐萦之这一觉睡得舒服,软软地伸了个懒腰,仍旧躺着。
“见你睡了,他们便走了,二叔二婶回自己院里,玲儿陪着娘在松鹤院守岁。”白泽伸手,给沐萦之端了一碗川贝枇杷露过来。
沐萦之张嘴,由着他喂。
每日睡醒的时候,是最容易咳嗽的时候,总觉得睡一觉过后,嗓子眼里堵着什么东西,非得用力咳出来不可。屋子里常备着温好的川贝枇杷露或是冰糖雪梨汤,白泽照顾了她这么久,早已摸清了她的生活习性。
“外面是什么声音?”沐萦之问。
“刚过子时,城楼那边放了烟火。”白泽拿帕子替她擦了嘴,“你想看吗?”
“子时?那我醒的真是时候。”沐萦之说着,双手撑在白泽的手上坐了起来。
“想看?”
“嗯。”沐萦之点头,伸手将身上的狐裘拉起来搭上。
白泽沉吟片刻,其实给沐萦之拿了一顶帽子,将她大半张脸遮挡住,这才将她从榻上抱下来,径直走到了窗边。
推开窗户,一股清凉便从外灌了进来。
好在廊下挂着挡风的纱帐,挡住了大部分的冷风,屋外还有给丫鬟们准备的暖炉,虽比不上屋里暖和,但也不冷。
饶是如此,沐萦之还是缩了缩脖子。
隔着纱帐,根本看不清那些焰火的形状,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半空中的火光。
不过沐萦之清楚,白泽是绝不会让她出门去看的。
城门焰火是京城里每年除夕都会有的盛会,小时候,沐相会带着一家人登上城楼,那里是观看焰火最好的地方,每一朵火花都会在头顶上绽开。但沐萦之觉得此时远方若隐若现的火光,比起那又大又炫丽的烟花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萦萦,先泡脚。”白泽伸手拉上了窗户,将沐萦之扶坐到椅子上。
如今是冬天,大夫让沐萦之尽量减少沐浴时间,改成了每晚泡一次脚。
水是丫鬟们烧好的老姜水,白泽走出屋外,提着水壶进来,将水倒进脚盆里。
只要他在家,沐萦之屋里就没有留丫鬟,反是都是白泽亲力亲为。
沐萦之并不与他客套,只待他放好水后,轻轻把脚放进去。
“合适吗?”
“不冷不热,刚好。”沐萦之道。
白泽点了点头,坐到了沐萦之旁边,又翻起了他先前没看完的那本书。
沐萦之病了这么久,书架上的书都被白泽看了一半。
“将军,每日陪我呆在思慕斋里,觉得憋屈吗?”
白泽抬起头,笑笑:“怎么会这么想?”
沐萦之心中一叹,没有再说下去。
这几月来,白泽既没有去兵部当差,也没有去虎贲卫。起因倒不是因为沐萦之。
他回京之后,正式给皇帝写了一封数千言的奏折,将自己巡视海防发现的问题呈报了上去,历数了海军军务腐败、操练不足、战船老化等诸多问题,认为海防线上的漏洞极多,一旦有敌军从海上入侵,将毫无抵抗之力。
皇帝召集朝会商议此事,右相的党羽纷纷站出来指责白泽不通海务、胡言乱语,只擅长陆战,却对海防指手画脚。
这自然是好笑至极,当初他们指派白泽去巡视海防时为何不说白泽只擅陆战呢?
白泽自然是在朝堂上与他们分辨,但在满朝文武的一致反对下,皇帝驳回了白泽的折子。白泽当朝提出,妻子沐萦之卧病在床需要人照料,恳请皇帝允许他在家中侍疾。
皇帝挽留了一番,最终应了下来,让罗义暂代虎贲军务。
白泽落得一身轻,专心在家照顾沐萦之。
“我瞧着你最近精神比前儿好了许多。”
“嗯。”沐萦之点了点头,“这病气快熬过去了。”
她的身子她自己清楚,最初的时候只有那么一两月难受,现在则大约需要挨过一个冬天,等再过两年,得有半年的时间躺着,等到二十六七的时候,几乎便下不了地。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恨南安侯府的人,毕竟,杨氏若不动手,她顶多再撑个三五年便死了。
白泽站起身,又从门外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倒了少许到脚盆里,让沐萦之再多泡了一会儿。
煮水的老姜很得劲儿,沐萦之才泡了这么一会儿,额头上就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她有些热,拿了帕子将汗擦掉,又从白泽手里接过雪梨汤,喝了一口。
沐萦之没有把汤盅放回白泽手里,而是转身摆在了桌子上。
她手上没什么劲儿,将汤盅放倒了,白泽反应极快,伸手将汤盅扶住了。
沐萦之轻舒了一口气,暗叹自己没用,正想说些什么,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张红色烫金字的帖子。
那样式,是宫里来的帖子。
沐萦之望向白泽。
白泽放好汤盅,见沐萦之看到了那帖子,便道:“明日初一,你我本该去宫里拜年的,你既病着,我便去推了。谁知陛下连下了三个帖子过来,明儿我跟娘去走一趟便是。”
新年伊始,朝中重臣都会携家眷去宫中给帝后拜年。
沐萦之重病的事情满朝皆知,皇帝会连下三道帖子,显然是极想让白泽进宫。
当初皇帝驳斥白泽奏折,又帮着罗义掌控虎贲卫,在民间已经引起了不小的非议,都说朝廷卸磨杀驴,靠着白泽打退了北桀人,如今跟北桀人议和,便夺了功臣的兵权。
“见了陛下,你要怎么说呢?”沐萦之问。
皇帝定然会劝白泽回朝,虎贲卫是一定要留给驸马罗义的,皇帝必然是给白泽想好了一个其他的位置,并苦劝白泽接受,以平息百姓的非议。
但是白泽……
沐萦之真拿不准他会怎么做。
“怎么,夫人不喜欢我日日留在府中陪你么?”白泽似乎丝毫不为明日进宫之事苦恼,反是戏弄起了沐萦之。
“我是认真问你呢!”沐萦之板着脸,故作生气。
白泽笑过之后,目光一凝,面色也沉了下去。
“萦萦,你要明白,我是武将。如今的朝廷,是不需要我的。”
第100章
除夕的后半夜飘了雪。
往日的金碧辉煌被皑皑白雪覆盖住,只在一些边角处露出了绿瓦红墙。
沐萦之手上抱着手炉,身上搭着狐裘,与白秀英一起站在慈宁宫外。
“白老夫人,白夫人,太后请你们进去。”小太监提着个暖炉,走在沐萦之身边,护着她走上台阶。
白泽原是不同意她进宫的,但沐萦之起了这个主意之后,精神头忽然就好了,初一早上吃了汤圆,便跟着白秀英一齐坐车进宫。
到了宫门,白泽去前殿,婆媳二人则前往后宫。
因早派人来说沐萦之要来,宫里这边特意给她安排了厚重的轿子,手边脚边都放了暖炉。
慈宁宫里,此时已经站满了贵妇贵女,沐萦之走近了,便看到沐静佳与几位嫔妃坐在一处,气色不太好。右相夫人身边站着的温子清,头上梳的是妇人头。
温子清的婚礼在白玲婚礼之前,当时还送了帖子到将军府,沐萦之正病得沉,白泽怎么可能会去,送了一份贺礼过去。谁知温子清竟正儿八经的回了一份谢礼过来,送的是一支百年的高丽人参。
那人参有手臂那么长,已经是成了形的,极为珍贵。
温子清自然也看见了沐萦之,立马冲沐萦之一笑。
沐萦之回了她一笑,与白秀英一起,站在大殿中间朝凤座上的人行礼。
“臣妇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恭贺娘娘新春大喜,愿娘娘福寿安康、万事顺遂。”
身后的太监,把将军府的新年贺礼奉上:一支洁白的玉如意。
“快起来,赐坐,给萦萦拿一个大利事。”
“谢太后娘娘赏赐。”沐萦之接过红包。
太后打量了一眼沐萦之,极是心疼的模样,“你这丫头病了这么久,真是看着又瘦了一圈。”
沐萦之如今刚刚好转,没有推辞,宫人将椅子搬过来,即时便坐下了。
“得太后娘娘洪福庇佑,如今已经好多了。”沐萦之道。
她这番话并非全是托虚之词,前番病得严重时,宫里好几个御医都来将军府看过,太后更是源源不断的赏赐药材和补品过来。
但沐萦之明白,太后这些赏赐并不是太后的心意,而是皇帝对白泽的愧疚。
其实她心里也是愧疚的。
前世她虽然对白泽关心不多,但她知道白泽并未遭此风波,而是一直替朝廷镇守北疆。
他那样的蛟龙如今困于浅滩,不能不说跟他们今世之缘有关。
沐萦之今日强撑着进宫,就是想找皇帝说个清楚。
她喜欢白泽陪着自己照顾自己,但她也知道白泽绝不能困于后宅之中。
“萦萦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千金小姐,哪里会有什么事,母后多虑了。”皇后在旁边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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