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朝中诸公对何谓‘俊才’恐怕见解不同吧?”
“使君主政一方多年,素有才名,想必于此有高见,明洗耳恭听。”陆允明微笑道。
……
两个人,一个是寒族子弟,几上几下,宦海扑腾二十余载,快要成精的老狐狸;一个,士族出身,少年登科,常年混迹权力中枢,九条尾巴也一根不少,此时言来语去,机锋试探,听得陪坐的两位属官如坐针毡,冷汗涔涔。
喝了茶,彼此摸了底,陆允明站起身来,“使君不妨与我同去看看今科士子们,若早发现济世经邦之才,也能早高兴几日。”
周望川呵呵笑道,“诚之急什么,这些早晚还不是你的门生?”
陆允明微眯眼睛笑道,“倒似我来抢使君的学生一般。”
周望川笑着虚点陆允明两下,“你啊……”
属官们只觉得浑身一抖,难怪人家是穿绯袍的,只这做戏的功夫我等就自愧弗如啊。
周陆二人呵呵笑着,又谦让一回,一同走出去,慢慢地巡场。
先巡的还是进士科,这是未来的栋梁们。这一场进士科考的也是帖经。
早得了刺史的吩咐,属官们一个个祭出火眼金睛,务必不让那魑魅魍魉有出现的机会,被陆侍郎捉了把柄。弄得考生们本来有小心思的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抓耳挠腮、自认倒霉。
陆允明看考场如此整肃,不禁一笑。进士科近年风俗重诗文,轻帖经,这头一场,对进士科的一些士子,恐怕是有些艰难。
转完进士科,便拐去明经科。
帖经是明经科的看家本事,考场中的气氛果然更安静一些,考生们一个个摇笔奋战得正欢。
陆允明一眼看见第二排的程平。
座位考号是按县试成绩排列的,没想到这位成绩居然不错。
陆允明负着手,缓步一个个看过去。
见身旁飘着绯色袍子角,有的考生不免笔下一滞,有的甚至滴了墨迹,程平倒还绷得住——前世久经考场,被监考老师看试卷,不是一回两回了,看吧,看吧,反正最多也就答成这个德行了。
看着这一笔正雅圆融、大方清秀的小楷,再想起他坐在亭中满脸惫懒、笑嘻嘻啃藕的样子,陆允明皱皱眉头,倒是有些意思……
陆允明目光从答卷上挪开,落在程平的头顶上,幞头下露着些头发,头发与棉袍之间是一痕雪白的脖颈,陆允明移开眼,负着手走了。
第7章 栗子摊又见
收拾了考篮与其他考生一起走出考场,程平揉揉脖子肩膀,小小年纪,竟然有颈椎病的征兆。
“悦安,《春秋》第三帖是什么?”周通急急地问。
程平说了答案,周通咳声叹气,“错了两个字!我本也记得是‘公会齐侯、宋公、陈侯、郑伯、许男、曹伯于咸。’1却又觉得似没有陈侯,掂掇了很久,还是错了。”
“又不是要求都答对,谁还不错几个?只要不黜落就好。”程平安慰。
“就是怕黜落啊,你《易》第四帖是怎么答的?”
……
不只周通程平对答案,别的考生也有出来就翻书的,也有互相对答案的,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一个劲儿地说“完了完了”,有的抚掌自谓英明,还有一个情绪外放的,竟然哭起来,旁边两个同伴无奈地劝他,当然也有像程平这样木着脸“爱咋咋吧,这一场反正考完了”的解脱党,好一幅科考众生图。
正堂内,陆允明与周望川并排而立,望着考生们的背影。
“可是想到自己当年科考时的样子了?”周望川笑问。
“有点自己爬到岸上,看别人还在水里扑腾的意思,三分得意,七分感慨。”陆允明点头道。
“哈哈哈哈……”周望川大笑,这话多率真,混不似刚才那个言语狡诈的陆侍郎说的。
陆允明负着手,只微微一笑。
笑完,周望川叹气,“陆侍郎尚要感慨,我等就不能活了。谁不知道君少年状元郎,先帝亲赞‘惊才绝艳’的人物,听闻现在东都附近百姓教小儿,还常言陆郎如何如何呢。”
陆允明淡淡笑道,“是啊,为我拉了多少小儿的仇恨!”
周望川又大笑。
这些岸上的自然可以大笑,水里扑腾的一个个精疲力竭,各回住所。
很快,暮鼓开始敲响,坊门关闭。程平暮食只喝了一碗甜粥,当时觉得吃不下,时候不长,肚子就叫了。隔壁那位又一直在呜呜咽咽絮絮叨叨,程平便拿上钱袋,出了旅店的门。
坊门关了,坊外大街上夜禁,坊内倒还热闹。程平想不出吃什么,便随意乱走着“找灵感”。
前面两个似是同科士子,钻进一家胡姬酒肆,程平嗤笑,古今缓解压力的办法都一样啊。
街转角的地方有个小摊儿,正在现炒板栗。
程平站住。
前世最爱糖炒栗子,小区附近的菜市场有一家干果店,一个炒栗子机放在门口成天转,散发出阵阵香甜气。程平小一点的时候常用攒的零用钱或者跟爸爸妈妈套的“专项资金”去买栗子,卖栗子的大叔总是多给程平一把,“丫头吃了叔的栗子,念书聪明!”
程平洋洋得意地把这话转述给爹妈。
“有眼光,我们家丫头就是聪明。”爸附和。
“嗤——”妈笑了。
程平不乐意了,妈赶紧说:“对,对,聪明,聪明!”
思念来得猝不及防,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程平的眼睛。程平仰起脸,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陆允明带着僮仆阿青在街上转着消食,阿青笑道:“这齐州城虽不繁华,倒也有些野趣儿。”
陆允明看一眼阿青。
阿青缩头:“我轻浮了,郎君。”
陆允明“嗯”一声。
阿青讪讪的,突然又笑了:“郎君看,那天啃藕那位!”
陆允明也发现了程平,暮色中,小士子的身影似乎有些萧索。陆允明又弯了唇角,那样的性子,知道萧索为何物?然而再想到他的字,或许……陆允明信步走过去。
“老丈,我要一包栗子。”
“小郎君且稍候,马上就好。”
程平袖着手等着。
“小郎君莫不是来考府试的?”
“是的啊。”
“嗬!年纪这么小就考过了县试?”老丈很会说话。
程平笑得很纯良,又有点不好意思:“明经科,好考。”
“那也很好啊。小郎君出远门,家里耶娘该惦记了。”
一句话让程平情绪更低了,姑且不说前世的爸妈,今世这两位也足够让人伤感了……
“都过世了。”
陆允明站在程平身后,抿抿嘴,脸上多了些怃然之色。
“这位郎君也要栗子?”
程平扭头,惊愕地瞪起眼睛,然后连忙行礼。
陆允明笑道:“不必多礼。”
程平颇觉尴尬,看老大爷慢悠悠地炒栗子,又不能说不要了,而且,这一包是不是应该让给旁边这位官高位尊脸又帅的?还有,他到底记不记得我啊?是记得考场上的,还是湖边的?
脸帅的这位却又说话了:“晏河县栗子也是这般做法吗? ”
得,连周通当时报的家乡都记得,湖边的,没跑了。
程平先是被考试煎熬了大半天,又被前世记忆会心一击,人就有点不大机灵,当下老老实实回答:“晏河少植栗树,乡间并不以此物为食。”
陆允明缓缓地点点头,并不挑她话里的毛病,反倒笑说:“这样炒着吃,倒是香。”
程平继续不机灵,点点头,“若是用糖炒,还更好一些。”
老丈却笑了:“小郎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栗子才几个钱?糖又多少钱?”
程平立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脑子里闪过“何不食肉糜”五个大字,只好尴尬地笑了。
陆允明含笑侧头看着程平的窘状,并不说什么。
程平一偏头,恰与他的目光对上,炉火闪映下,这位郎君的侧脸暖融融的,格外好看。程平赶紧挪开目光,傻都犯了,就别犯花痴了。突然想到日间排在周通身后那位说的,“那位郎君风姿颀然,君子如玉,啧啧,若能与这样的人共事,便是当不入流的小吏也认了”,又觉得有点好笑,赶忙低下头。
“小郎君,你的栗子好了。”
程平赶忙说:“某倒不急,郎君先取吧。”后半句是跟陆允明说的。
陆允明看程平一眼,对她的心思了然,当下微笑道,“如此就多谢你了。”
程平行礼,“郎君客气。”
陆允明让僮仆付了钱,自拿着那一包栗子,转身走了。
程平行礼的姿势不变,到陆允明走出一段了,程平站直身子,放下手,略扭头,看到那个如松似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第8章 能不能通过
五日后方才放榜,程平第二日照常找周通一起温书。
本朝科举考试采取三场制,且逐场黜落,也就是说,第一场不过,也就没资格考第二场第三场了,与程平前世高考连着考几天,然后一起算成绩发榜不同。
以程平的性子,更喜欢后世那种。这就譬如喝中药,咕咚咕咚一口闷了,也就罢了,如今却要一口一口地抿,着实是拉长了痛苦的过程。
经过一晚,周通的情绪比昨日要好一些,只是偶尔还是叹气,说“大不了我就回去娶妻生子。”
程平听到娶妻生子就头疼,无奈地打趣道,“听你口气,把娶妻生子视若畏途,小心以后我找阿嫂告你的刁状。”
周通苦笑一下,叹口气,接着温书。
时间着实是良药,到第三四日时,周通已经很理智地看待这件事了,不只周通,连程平隔壁房那位呜呜咽咽的,都“声渐不闻音渐消”了。那些自谓考得好的,脚步也不飘了,毕竟以后还有更艰难的路要走,现在高兴还为时太早了些。
第五日,准时发榜。
程平跟周通挤在人群中看。
程平身量不高,踮着脚,只能隐约看到第一名方子度,第二名周昂。
周通身高力壮,挤过去看,然后高声喊道:“悦安,你第十名!悦安,悦安,我也通过了!你听见了吗,我也通过了!”
旁边一个士子皱着眉,“嚷什么,成何体统?”
周通脸红红的,眼睛里都是喜悦,听了那人训斥,并不生气,反而道歉,然后挤了出来。
周通拉着程平胳膊,咧嘴笑道,“悦安,我竟然通过了!我只道这回一定完了,本打算看了榜,死了心,明天就回晏河了。”
程平马后炮,“我就说你瞎担心呢,成天挂在嘴上完了完了的。”
周通想到每天去程平屋里愁眉苦脸吐污泥,不由得赧然,抓抓脖颈笑道:“还没恭喜你呢,第十名,真好!”
杨华也走过来恭喜程平和周通,看他笑吟吟的样子,想是考得不错,一问,果然,第十三名。
程平、周通忙也恭喜他。
杨华却笑容淡下来,摇摇头:“你们知道去年本府明经乡贡是几个吗?”
程平和周通还真不知道。
杨华比个手势。
“啊?才十个?”周通瞪大眼睛。
周通回头看看,那榜上,虽没细数,但怎么也还有四五十人呢。
杨华凝重地点点头:“便是悦安,也要再加把劲才好,我这名次,危险了。”
周通心里的热乎气被浇个透心凉,便是程平也皱起眉头。
杨华突然又笑了:“看我们这神色,不知道的还只当我们没通过第一场呢。”
周通苦笑:“你们还好,我这吊在榜尾的,与没通过也无甚差别。”
“先达,你的墨义比帖经好,策问也不错,何以先自暴自弃了?”程平惯常地嘴比心硬,先劝周通,又说杨华:“含英也莫要丧气才好,我们但尽人事,余下的听天命就是了。”
杨华咂摸这句话,笑道:“悦安所言甚是,是兄想差了。”
有仆人过来找杨华,杨华与程、周二人作别,去与自己的朋友们汇合。
那几个都是从进士科榜那边过来的,一个个轻裘宝马,想来不是世家,就是豪强,周通笑道:“含英出身富贵,没想到倒好说话得紧。”
程平扫一眼他们,点点头,杨华这个人确实有意思。
正说着话,另外几个同县的也凑过来,大多数人都通过了第一场,其中成绩最好的是赵原——便是晏河县试第一的那位,这次考了第五名。
赵原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又高又瘦的个子,眉间有常年皱着形成的竖纹,不大爱说话。对其余人的恭喜,也是淡淡的。
对赵善水、刘协等几个榜上无名的,大家又一通安慰。
“明年再考也是一样的,年岁又不大。”
“今年差的也不多,明年肯定就一举登第了。”
……
赵善水等倒还绷得住,做出个笑的模样,恭喜通过的诸人,又问大家可要带信回去——他们这两日也就回乡了。
有几个请带家书的,程平也有点心动,不过,易地以处,若自己落榜了,还到处帮考得好的送信……太扎心!算了,还是别带了。
众人明日还有第二场考试,看完榜,也就散了。
程平回到旅店,还没歇口气,便有人敲门叫“郎君”。
开门,是隔壁哭哭啼啼那位的仆人,程平见过几次。
“郎君,我家郎君差我给诸位郎君送红蛋。”
程平手里被塞了两个红通通的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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