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就算霍珩看在两家情谊结下盟约,也非上策。
“太原拳拳之意,望兄长多加斟酌。”
晏蓉一脸严肃,清澈嗓音独响在宽敞的厅堂上。她一番说话一气呵成,听得肃立站在后头的赵关暗暗点头,即使自己上来说,也不能说得更好了。
晏蓉话毕,深深一揖。只是不待她腰身弯到尽处,一双大手已扶住她。
霍珩仔细听罢,见她施礼,急急步下俯身扶起,低斥:“你既称我为兄,为何还这般多礼?与我外道?”
他扶起晏蓉,温声和她说:“与太原结盟,与冀州有百利而无一害,愚兄如何会不答允?”
先前虽知道己方条件不错,对方不笨的话就不会拒绝,但真正听霍珩毫不犹豫答应又是另一回事。
晏蓉又惊又喜,她甚至连良种的事都换没说呢。
其实寻常结盟,似太原这般危机在前,又亲自求上门的,被求者就算心里已赞同,不多不少也会拿乔一番。但霍珩一应俱无,利索就点头,且丝毫无压太原一头的意,可见他态度之亲厚。
晏蓉就笑:“表兄答应得也太快了,阿蓉此次前来,还携了一物,极其难得,恐怕是用不上了。”
她感激霍珩厚待,待他态度本十分亲近,此行目的达成心内也轻松,笑语便流露出真性情来。他年长稳重,她说话时便带几分雀跃娇俏。
“哦?”
霍珩眉目线条柔和,含笑道:“那可不成,阿蓉妹妹若有了好物,可不能短了为兄的。”
“那好吧,那边分你一些。”
晏蓉睨了他一眼:“那可真真是好物,兄长可要随我前去一观?”
“好。”
二人亲昵打趣,说话间并肩出了厅堂,直接往庭院而去。
跟随主公而来的霍望等人面面相觑,他们何曾见过主公如此体贴柔和?好在他们都是冀州核心人物,陆礼的献策他们在场,主公欲前往太原求亲,他们也一清二楚。
因此他们对晏蓉十分恭敬,不出意外,对方就是主公之妻,霍氏当家主母了。
霍望啧啧两声,昨天他就嘀咕了,主公哪里是这么好说话的人,陆礼之策涉及主公婚事,偏后者竟一口答应了。
他想起山间小道时霍珩对晏蓉的照顾,一拍脑袋,原来如此!
陆先生那双招子果然比自己好使。
太原一行带来好些大车,上头堆了良种,上覆了蓑席以防突然下雨,丰邑的人不知何物,一并推进来暂停在前院等候归置。
赵关等人如今见女公子引霍侯去看,赶紧先行一步去把麻袋卸了下来。
刚踏入冀州地界,事儿便办成了,大伙儿干劲十足,卸下二个大麻袋,皆解开束缚袋口的麻绳,才恭敬请女公子与霍侯上前。
“麦?菽?”
霍珩见是麻袋时已有疑惑,一见满满当当的粮食,颗粒饱满为上上品相,他心中一动:“表妹,这是?”
既然带来结盟之用,太原自然不会无的放矢,他掬起一捧未脱壳的小麦,细细察看,神色一反方才随意,十分严肃。
如今正处于混战时期,打仗打的是将士,也是粮草,两者都是底气所在,后者的重要性并不逊于前者。
晏蓉双目熠熠生辉,语气掩饰不住的骄傲,“此乃良种,亩产可达二石许,乃太原粮坊精心培育多年所得!”
她有些遗憾:“可惜只有麦菽,其余粮种,粮坊未有所得。”
麦,即是小麦;菽,则是豆子。这两样都是如今北方广泛种植,且相对略高产的粮食品种。
“这已是极好!”
霍珩大喜,亩产二石许,那可比从前是多了三分一了!他未曾见过后世亩产千斤的丰收场景,因此丝毫没有晏蓉的尚觉不足,惊诧过后,就是狂喜。
一亩地多收足足数十斤粮食,十亩就是数百,百亩就是数千,那千亩呢?整个肥沃的冀州平原呢?
霍珩已算镇定,后头一直安静跟随的冀州诸人个个喜形于色,按捺不住冲上来近距离围观,又惊又喜已失了态。
晏蓉含笑:“此乃第一代良种,第二代还在培育,可惜暂时进展不大。”
“好!很好!”
霍珩已按捺下激动,仔细看过两样良种后,他问晏蓉:“这良种有多少?可能均些予为兄?”
晏蓉既然带良种来结盟,自然是要给冀州的,这点他当然明白,就是不知道良种究竟有多少存货,第一年能多大规模种植?
“并不算多,良种培育不过近二三年才培育出来,今年夏季收成以后,库存也不过数百石。”这还是努力推广的原因,收成一直全部用来播种的。
晏蓉道:“表兄,我们均你一半,你看如何?”
“极好。”
数百石已经很不错了,虽然不能马上推广至冀州全境,但也就多费两三年功夫。
“为兄今日设宴,为表妹洗尘,也聊表谢意。”
霍珩含笑看她,见她眼下有淡淡青痕,又劝道:“你不如先梳洗歇息一番,我若有不解之处,自可询问赵先生。”
赵关还在,良种之事他也一清二楚。晏蓉路赶得急,心头大石放下后,确实有些疲惫。且一路黄尘漫天,她难免沾染了些,她爱洁,因此也不拒绝霍珩好意,下去梳洗并略作休憩。
当天傍晚,霍珩在丰邑官衙设宴,款待太原来使。晏蓉心里高兴,略喝了几杯水酒,她平素不是贪杯之人,酒量平平,一时面有霞光,双眸含水。
顾盼之际,波光流转,极娇极艳,更多了一丝她平素没有的妩媚多情。北姝之誉,并非浪得虚名。只是在座除了霍珩,却无人再敢多看一眼。
太原来人就不说的,霍望等人知道晏蓉是未来主母,丰邑这边的也被隐晦知会过了,谁敢乱看?
霍珩见晏蓉不胜酒力,早早散了宴席,申媪伺候她回屋,他亲自送到门外,嘱咐几句,见人进了屋,伫立片刻才折返。
*
“女郎,霍侯人品上佳,年轻英武。”
秋夜沁凉,晏蓉下午才沐浴过,晚上就不洗了,卸了钗环散了发髻,略略梳洗过后就上床休息。
申媪见霍珩待主子如此亲近,心中某个念头又起,一边伺候主子更衣,一边忍不住又絮叨几句。
“阿媪?!”
晏蓉其实没醉,她酒量很一般,但没差到这个地步,且如今这个酒,由于酿造技术限制,酒精含量极低,就算今夜上来的极品美酒,也高不到哪里去。
她挺无奈的,自她从洛阳归家后,乳母操心她终身大事的热情消退不下来,看到哪个不错的男青年都爱推销一番,现在又老调重弹了。
霍珩确实待她态度非常好,二人相谈甚欢,但彼此言行皆是谨守礼数的,她头脸发热不愿意想太多,在人家的地盘上更不好多说什么。
于是她直接转移话题:“不说这个了,也不知阿爹走到何处?”她实在有点担心父亲的身体。
申媪连忙安慰道:“女郎莫要担忧,今早不是打发人飞马折返了吗?郎主得了传信,徐徐而行,必然无碍。”
“但愿如此。”
晏蓉歇下不提,她颠簸了几天,又喝了酒水,这一觉睡得极沉。
主仆没想到的是,晏珣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得多,不过翌日,就到了。
*
晏珣为人亲父,自然牵挂爱女。晏蓉出发后,他白天不停,夜间继续挑灯处理诸事,硬生生缩减一半时日,随后立即套车急追爱女,星夜不停。
及到晏蓉派人打马折返时,他距离丼陉,约摸还一天路程。
霍珩首肯结盟之事,晏蓉第二次遣人折返告知了父亲。晏珣知悉事成大喜,太原之危可解,但他赶路速度并未减缓,次日早上,就过了丼陉。
父女二人前后脚往冀州求结盟,唯恐走漏消息被晏庆探子所察,致使对方提前用兵,因此皆异常谨慎低调,连冀州这边,也是人到丰邑递了文书,才知悉的。
城门令急急往上禀报,霍珩方知晏珣已抵达,并进了城正往官衙而来。
他略略整理衣冠,亲自通知了晏蓉,晏蓉大喜:“阿爹竟到了!”
二人相携迎了出去,丰邑并非大城,官衙距离城门也不算远,这一来一回,晏珣车驾已快到官衙了,两人干脆立于门下稍等。
“不曾知君侯在此,珣这厢有礼了。”
晏珣拱手施礼,他说不知道霍珩在此,那当然是客套话,只是他还真不知对方是专门来迎晏蓉的,只当是凑巧碰上。
太原求结盟于冀州,霍珩不但爽快应了,且他还以晚辈自居,出门亲迎自己。要知道冀州势力可比太原强出不少,如此谦逊有礼念旧情,晏珣对其一时好感大增。
“何须君侯亲迎?”
“晏公此言差矣。”
霍珩回了一礼,神色和缓,道:“霍晏两家乃世交,晏公夫人又是珩之姨母,我是晚辈,自当出迎。”
他微微一笑:“晏公称我伯瑾即可。”
晏珣十分欢喜,道:“甚好,甚好,伯瑾如此不嫌,我便厚颜自居伯父。”
之所以是伯父而非姨父,是从两家世交这里论的,霍珩年幼时晏珣首次见他,对方便是称他伯父的,就不作改变。
霍珩拱手:“伯父。”
“好,好!”
晏珣忙不迭将人扶起,他本十分欣赏霍珩,又见对方如此恭谦,一时心内赞叹,捋须满意颔首。
“伯父一路颠簸,不妨略作休憩,我们明日再回邺城。”
结盟谈妥,但具体事宜肯定得回邺城细说的,况且荀太夫人健在,晏氏父女来了,少不了拜见一番。
晏珣身体羸弱,赶了几天路虽人逢喜事精神爽,但脸色已见苍白,住下歇口气,再请疾医扶脉,才是正道。
霍珩笑道:“伯父许久不来冀州,正好我今日设宴,为伯父接风洗尘。”
“极是,极是。”
晏珣看一眼见礼后就微笑不语的爱女,见晏蓉气色极好,欣慰之余又放心,连连应是:“有劳伯瑾费心了。”
“无妨。”
晏蓉上前虚扶父亲,霍珩并肩走在另一边,三人说说笑笑,进了官衙。
霍望与左右诸人相视一眼,暗忖,陆先生文士出身,睡死过去也没赶上夜路,此刻在邺城肯定捶足顿胸。
他幸灾乐祸一番,也跟着进去了。
*
霍珩与晏珣相谈甚欢,他虽年轻,但不管是政务还是军务上的见解,皆非寻常人能比,一言一谈皆从容,举手投足无不自信。
晏珣是越发赞赏这个年轻人,谈兴愈浓,渐渐就不限于军政局势,山川地理,民风习俗,亦有所涉及。
霍珩虽勇武,但书也读得不少,晏珣说的他不但能听懂,且还有独到的见解。
晏蓉饶有兴致围观二人你来我往,父亲来了,她可全程退居二线,诸事无需她劳心,也不用她出面,她安心旁听即可。
霍珩余光一直关注着她,趁举樽之时,睨了她一眼。她嘴角含笑,目带狡黠,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唇角翘了翘。
这是一场宾主尽欢的宴席,不提晏氏父女,霍望等人有幸围观一把主公难得的温和谦逊,表面不显,实则啧啧称奇。
看来,霍氏主母是不会有变化了。
有无变化,其实近日即可知晓。次日一大早,霍珩携晏氏父女,一行人离了丰邑,往邺城而去。
晏珣身体不佳,车行得比较慢,到了夜半时分才抵达邺城。
这时候荀太夫人肯定已经歇下了,于是晏珣提议,先歇在驿馆,待明日再登霍府大门,拜见太夫人。
霍珩当然没有二话,命人仔细洒扫驿馆,安排父女二人住下。
只是太原一行人前来冀州,主要目的并非拜见荀太夫人的,结盟才是正事。因此次日天明,双方先就此展开一系列磋商,用绢帛撰写结盟文书,最后签署,结盟成。
因双方并无意见分歧,这过程耗时不长,中午时分就完事了。霍珩再次设宴,庆贺结盟成功。
这回晏珣滴酒不沾,宴后他和晏蓉在霍珩的带领下前去拜见荀太夫人。
邺城霍府和晋阳晏府一样,百年大宅,古朴厚重,朱漆大门,青石台阶,两只威武的大石狮蹲守在两侧门柱之下,张牙舞爪,怒目圆睁。
霍珩请晏珣先进,他回头缓声对晏蓉说:“表妹莫慌,我祖母为人宽和,甚是和蔼。”
晏蓉并不知道荀太夫人是否真宽和,她也不太在意,因为她此时只觉是拜见世交长辈,自己规矩礼仪一点不缺,无甚好慌的。
她朝霍珩一笑,眉眼弯弯,露出左边脸颊一点小小梨涡,娇俏又可人。
霍珩心情越发愉悦,回以一笑,深邃的黑眸似有柔情。
晏蓉还来不及细品,霍珩已转身进门与晏珣并肩而行,她眨眨眼睛,紧随二人身后。
现在可不是开小差的好时候,她遂不再多想,只专心穿廊过榭,进了连同前后院的垂花门,往西直入溧阳居。
荀太夫人早早换了一身簇新衣裳,银灰的头发一丝不苟梳起,端坐在上首,及到孙儿领着晏氏父女进门,她趁着二人拜倒在蒲团上见礼,仔细打量晏蓉。
晏蓉一身淡蓝色曲裾,容色极盛,却又眉目端庄。二十年的世家贵女教育早浸淫到她骨血里头去了,她美艳而不妖娆,目光清明,举止周正,走动裙摆不过因及地而微晃,鬓间步摇流苏几若静止。
荀太夫人暗暗点头,虽说悔婚再续,但此女亦并未辱没她的孙儿。
如今冀州太原结盟之事虽定,但霍氏欲联姻之事并未就此罢休,一来霍珩本人没反对;二来陆先生说得不假,这世上最保险的结盟,即是联姻。
太原晏氏历来人丁单薄,晏珣膝下仅一儿一女,皆视若珍宝,这般的联姻结盟,比寻常的还要可靠。
“快,快快起罢。”
荀太夫人露出笑脸,又让二人快快入座,无需拘礼:“霍晏二家几代人的交情,你父女二人可不许见外。”
她侧头望向一旁的侍女,两名侍女各捧一个填漆雕花木匣,作为见面礼。
晏蓉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规规矩矩接过木匣,向荀太夫人致谢后,安静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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