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蓉离家已将近四年,一梦惊醒过后,她思潮起伏无法再次入睡,将家人的音容笑貌再细细回忆了一遍,天已经蒙蒙亮了,她干脆把薄被一撩,坐了起身。
“婢子等叩见殿下。”
听得凤榻上有声响,一直垂手恭立的宫人立即撩起帷帐,室内宫灯尽数燃起,青衣宫娥手捧盥洗用具鱼贯而入,拜伏一地。
“起罢。”
晏蓉挥手叫起。四年时间,足够她将长秋宫彻底掌控,能入殿贴身侍候者,皆是从太原陪嫁而来的心腹,足足跟随她十多年了。
自己人面前,无需端着那副高高在上的皇后架子,自可轻松随意。
“女郎,这才刚入夏,早晚还有些凉呢。”
说话的,是领头一个酱紫衫裙中年妇人,她是晏蓉的乳母申媪,打小主子呱呱落地起她就伺候在侧,说句僭越的,视若亲女也不为过。
她一见只穿一件薄稠单寝坐着的晏蓉,便露出紧张之色,忙吩咐宫婢将熏笼上正熏着的薄斗篷取来,为小主子披上。
晏蓉很无奈,她其实一点不冷,不过她也不想招乳母唠叨,只好说:“阿媪,马上就更衣了。”
申媪不听她的,安抚两句,盯着宫娥侍候主子梳洗。
梳洗完毕,捧着铜盘巾子的宫娥无声退下,另一拨宫娥上前,手里捧着熨烫平整无一丝皱褶的衣裳。
衣裳有三套,一套大红,一套深蓝,一套深黑缀红,款式一水儿广袖深衣。
晏蓉漫不经心扫了眼,随意点了那套深黑缀红的,乳母并宫婢簇拥着她站起,在漆绘龙凤纹的木质屏风前更换上那套繁复的皇后规制深衣。
曾经的晏蓉,喜欢色彩或明快或清雅的衣裳。襦裙,曲裾,褙衣,留仙裙等等,皆为她所钟爱也。
自从入了洛阳,她便失去琢磨衣饰的兴致,加之又添了皇后这重身份,她日常穿着,便换上了深蓝玄黑或大红这类庄严厚重的颜色。
更换好了衣裳,晏蓉跪坐在妆台前,闭目让宫娥替她梳妆挽发。
从娘家带来的心腹,没有不知道她的心意的,因此也不花哨,麻利将晏蓉一头柔软如绸的乌发挽了个飞仙髻,又画了淡妆配了钗环。
晏蓉睁眼,磨得十分光滑的黄铜镜子倒映出一个人影,不清晰,但也不模糊。
云鬓高挽,雪肤玉颜,黛眉轻扫,绛唇略点。陌生而熟悉,少了四年前的稚气,她眉眼已完全长开。
晏蓉美极,即使是厚重深衣依然驾驭得十分好,大气优雅,风韵满满。
她微挑秀眉瞥向铜镜,镜中的美人亦淡淡回视她,晏蓉并未多看,扫了眼发现并无纰漏,便收回视线。
“摆朝食。”
朝食,即是早膳。大齐人一天两餐,晏蓉入乡多年,早随了俗。
她早膳晚膳时间十分固定,四时养生亦从不落下,不管是初入洛阳时的举步维艰,还是如今的淡定从容,皆是如此。
照顾好自己,是为了走更远的路,也为了他日回归太原不让父母心疼自责。
晏蓉慢慢喝了一碗粥,吃了五六块小点心,有七分饱,便不再进食。
她刚搁下银箸,有守宫门的小黄门匆匆来报,“启禀殿下,陛下已转进御道,正往长秋宫而来。”
小黄门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尖利的传唱:“陛下驾到!”
怀帝来了。
来得真快。
平时小黄门见銮舆转进长秋宫前的内巷,奔入内禀报时,怀帝稍候片刻才至,今天挺急的。
不过晏蓉不急,她挑了挑眉,漱了口擦了手,才不疾不徐站起,领着长秋宫一众宫人往外行去。
她刚出殿门,怀帝已经跨上回廊,晏蓉微微俯身:“妾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
不等晏蓉行完礼,怀帝便已伸出手虚扶:“皇后快快请起。”
晏蓉顺势起了。
她露出一抹微笑:“陛下,可有要事?”
今日是五天一次的大朝会,怀帝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下,就直奔长秋宫,看来事情肯定不小。
怀帝也不说“没事朕不能来吗”之类的废话,直截了当点头:“我有要事与皇后商议。”
“陛下,请。”
怀帝颔首,等了等晏蓉,才率先往殿内行去。
晏蓉落后一步,缓步跟着。
二人微笑相对,温言细语,看着似乎相处得不错。实则则不然,不管是晏蓉还是怀帝,彼此的言行举止,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
表面和谐,表面夫妻。
虚有其表。
二人进了偏殿,一左一右坐下,仅留几个心腹宫人内侍,怀帝有些迫不及待地开口,“今日早朝,我下了诏,命三地太守进洛阳觐见。”
怀帝是个二十上下的青年,生得肤色白皙眉清目秀,这几年过得还算顺遂,他少了初见时的阴郁,多了神采,可惜他有一双略显浑浊始终为晏蓉所厌恶的眸子。
“哦,不止这三位是?”
这就是晏蓉和怀帝的日常相处模式。
挂着一层夫妻的皮,实际更像是合作伙伴。
晏蓉甚至没有与怀帝敦伦过。
本朝皇帝一直都好色,开国后的前几位君主还算英明,倒可以说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美人多如过江之鲫,为了天子增添风流韵事。
但中期以后就不行了。
晏蓉尚在太原为祖父守孝期间,父亲就派人细细打听过洛阳诸事以及怀帝本人。
这家伙也是个色坯。
基因使然,又或者为了麻痹田太尉,怀帝或主动或被动,还未大婚,就已御女无数。更有甚者,他在上林苑游幸时,经常兴之所至就幕天席地宠幸身边的妃妾宫娥,这里的妃妾宫娥不是一个,人数众多。
这可把晏蓉恶心坏了。
就算权宜之计,她也不乐意委身,无关所谓贞烈,纯粹恶心。
她干脆招来医者,准备了一种药物,无毒无害,助眠用的,效果奇佳,研碎掺进香料中制成香饼,大婚当天夜里就给怀帝用上了。
晏蓉身份很特殊,怀帝不知她家与晏庆的暗流汹涌,晏庆是他打倒田太尉的希望,他不敢慢待晏氏女。
怀帝和晏庆合作,互相依靠又互相防备,正如晏蓉所料,昏睡一夜次日醒来,他虽隐隐察觉有异,但也没有声张,反而帮忙遮掩。
美人多娇,但怀帝的自尊心更强,此后,他再没动过着方面的心思。在外看来帝后相处和谐,实际两人“相敬如冰”。
一开始二人分榻而眠,等晏蓉彻底将长秋宫握在手里后,他“临幸”皇后时,干脆睡偏殿去了。
二人关系的破冰点,是晏蓉随口一句对朝政的评判。还有,怀帝发现他这位皇后,并非和晏庆一条心。
怀帝奇缺智囊,他自小困于深宫,等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亲政后,朝中文武基本都是田党,他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晏蓉并非普通女流,她确实有她的能耐。从一开始试探性询问主意,到了今日,怀帝遇上犹豫不决的大事,都会征询一番,以作参考。
于是,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妻,就处成了现在这样的诡异模式。
“蓝田军已被彻底歼灭,泰半叛军将领皆以伏诛,余者被生擒。捷报昨日传来,今早大朝,我已下诏封赏,并命三位参与平叛太守到洛阳觐见,祸首一并押解同来。”
四年多前,蓝田起义被九路诸侯击溃于洛水侧,残部四散。谁知那首脑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死遁一年后卷土重来。
现今吏治腐败,很多老百姓活不下去,振臂一呼响应者无数,那首脑吃了上次的教训,采用游击战,顽强支撑了三年之久,才被灭了。
怀帝好歹是天下之主,心腹大患去了一个,他当然高兴:“快马加鞭,约摸一旬,三位太守即可抵达洛阳。”
晏蓉眉心一跳,不禁抬眼看向眉飞色舞的怀帝。
果然,怀帝接着说出此行目的:“三位爱卿勇武,我欲选一位封骠骑将军,留在洛阳辅助于我。”
“凉州郭禾,冀州霍珩,徐州何兴。皇后,你以为留哪位为上佳?”
晏蓉垂下眼睑。
田太尉本不可能为怀帝所用,如今更是恼怒他引狼入室。至于晏庆,他并非单纯是怀帝手里的刀,借着天子开路到了一定程度,他开始阳奉阴违,若有似无地掣肘皇帝。
总而言之,如今朝堂势力三分,田崇和晏庆平分秋色,占据了绝大部分。至于怀帝,则是实力最弱的那一个,手下有苟延残喘至今的保皇党,也有近些年扶持出来的新官员。
不过吧,他始终无法碰触到关键权柄,不管是田崇,还是晏庆,都默契将他排除在外。
怀帝肯定不甘心的,这是想故技重施?
晏蓉心跳得有点快,她摒除杂念,凝眉思索良久,最终道:“徐州何兴。”
三个都是实力强大的军阀,徐州何兴往日行事中庸,是怀帝最有可能驾驭住的。
不涉及自己的话,晏蓉往往给的都是真实建议,这是她和怀帝保持平衡的关键。
“徐州何兴?”
怀帝沉吟片刻,没有说是否采纳,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站起:“我还有朝务,皇后不必相送。”
就是这么干脆利落,一如既往。申媪等人也不奇怪,伏地跪送天子后,她站起见主子坐在榻上动也不动,忙询问:“女郎?”
晏蓉从沉思中回神:“阿媪,使人传晏一来见。”她一双美眸灼然,似有光芒闪动,流光溢彩。
晏一是白翎卫的首领,申媪打发心腹去悄悄传话后,低声询问:“女郎,这是何故?”
她了解自己奶大的主子,晏蓉表面镇定如昔,内心暗流汹涌。
然后,申媪听见她的主子缓缓说:“阿媪,或许我等返回太原的时机,已不远矣。”
作者有话要说: 这时候的州牧、太守之类的官员,都是掌一方军政大权的,还能招募军队和任免官吏,税务都归自己管辖,可以说是非常独立了,也就名义上听命于中央政.府而已。
第5章 前夕
话传出去以后,半个时辰后,一个小黄门出现在长秋宫角门,悄然无声被引了进去。
“标下叩见主公!”
本来刻意弓腰塌背,佝偻得与一般内宦无异的人影,一进宫室内立即站直了,身姿如山岳一般挺拔,眉眼坚毅,这个气质突变的青年人,就是白翎卫的首领晏一。
晏一祖辈皆是晏家家奴,他筋骨极佳幼时被晏祖父选中,作为亲卫人选大力栽培,后来进入白翎卫屡建功勋,被提为首领并赐姓晏,忠心耿耿。
晏祖父去世后,晏蓉进洛阳,她父亲就将这支两千人的白翎卫给了她,晏一自然认她为主。
目前晏一乃至泰半白翎卫,都被晏蓉或明或暗,安排进了南军中,有了正大光明的身份,是她在洛阳的主要势力之一。
南军是禁卫军之一,主要负责守卫宫禁,编制约两万。是怀帝这几年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拿下的最大实权。自此,他算是将身家性命从田太尉手里夺回来了。
晏蓉一开始想塞人进去当然不可能,但后来她设法和怀帝达成合作关系,怀帝当然要给她甜头的。想要马儿跑,当然得给马儿吃草。
但怀帝并不知道晏蓉手里有一整支白翎卫,一开始,他以为她最多把陪嫁里的二三百护卫塞进去就完事了。
晏蓉并非无知少女,白翎卫是她最大的底牌,在守孝期间,她就命白翎卫化整为零,悄悄进了洛阳蛰伏起来。
南军的口子一旦被撕开,后面就是白翎卫长达两年的润物细无声潜入。
至于另外一部分主要势力,即是太原原本安插在洛阳的探子和细作,晏蓉临行前,父亲都交给了她。
一边潜入南军,一边进行资源整合,再伺机发展一些新的人手。直到去年,两者彻底完成,晏蓉才渐渐将一部分势力放在台面上。
当时弟弟十六岁了,已经彻底将太原军掌握在手里。她也在洛阳站稳脚跟,能保全自己,也具备了谋取伺机离开洛阳并返回太原的一定资本。
晏蓉很有分寸,放在明面的势力既合理也不引人侧目。洛阳动荡不休,腥风血雨,她只打算冷眼旁观,并无任何掺和进去的想法。
她是怀帝和晏庆的平衡点,双方各有忌惮,不出所料二人保持平静。
至于田太尉,只要长秋宫不掺和进朝堂,他更乐得看晏庆和怀帝的笑话。
当然了,洛阳情况太过复杂,若是大变真起了,不管是谁,也没有全身而退的十足把握。因此晏蓉把晏一叫起后,立即就吩咐道:“你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做好准备,不久后,洛阳将会有一场大动荡。”
“诺!”
晏一干脆利落应声,他嗓音低沉一点不尖利,这是因为他是个假宦官,伪装目的只为进宫向主公互通要紧消息。
怀帝的诏令颁下已一个多时辰了,晏一手下有密切关注朝廷上下消息的探子,来前已经得悉此事。他稍一思忖就明白晏蓉未尽之意,向来沉稳内敛的青年难得露出喜色。
“标下定不辱命!”
千疮百孔的洛阳和大齐朝,还经得起一次猛烈动荡吗?很有可能,这次他们便能离开洛阳。
晏蓉也露出微笑,沉吟半晌,她又说:“还有一事,这次来的有三位,你出宫后,立即安排人出洛阳,一路尾随打探。”
也不知怀帝最终会选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变数就出在这三位身上,必须尽可能获悉他们的详细消息,以备届时应变。
“你亲自安排,让晏二几个每人负责一路。”
晏一的一是代号,当年晏祖父选了五个人,各有本领都是忠心的好手,是白翎卫的领导骨干。
眼下的洛阳,暴风雨的前夕,就算有动荡也波及不到晏蓉身上,派几人出去也无甚影响。
主从二人接着又就此事商量了一番,将细节一一讨论妥当,完事晏一拱手告退,悄悄按来时路出宫,立即安排并准备出发不提。
“女郎,婢子给您揉揉。”
晏蓉每次召见晏一,俱提前摒退众人只留乳母,申媪见晏一离开后,主子就斜靠在榻上露出一丝疲惫,她心疼,赶紧上前伺候着。
唉,每天殚精竭虑的日子并不轻松,她家女郎还不满十九,真希望可以早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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