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都不是普通人,恐怕没那么轻易露破绽,只能耐心些,看能否抽丝剥茧了。
晏一单膝下跪,利落应道:“诺!”
“去吧。”
当天与翌日傍晚,晏蓉都收到晏一呈上的密保,很厚的一叠,万幸如今纸张还算普及,不然哪怕用布帛,也是无法一次带进来的。
“主公,凉州郭侯昨日开始宴客,行事一如既往,赴宴者众。”
郭禾延续以往西北时的豪客作风,洛阳虽非他地盘,但他好歹是个新封的万户侯,朝中不少人赴宴,名为庆贺,实则是田晏二党试探虚实的。
晏蓉皱了皱眉:“若陛下欲传信,恐怕正好趁乱得手。”
连日宴席,上至朝廷官员,下至乡绅客商都能登门,形形色色,人多且混乱。要是怀帝看好郭禾,派人乔装打扮混进去,根本无从监视。
晏一面露愧色:“是的,我们的人未能发现异常。”个中困难,他从未表述,只惦记着未完成主公交托的任务。
“尽人事,听天命罢。”
晏蓉也知道手下人尽力了,她不再关注此人,转而翻起后面两叠密报。
晏一见状:“霍侯与何候并未设宴,也不与洛阳诸公来往。”
何兴闭门不出,门房除了补给食材时匆匆开门以外,其余时候无法叫开,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
看来何兴也猜测洛阳大乱在即,他似乎拒绝趟浑水,任你东南西北风,他自岿然不动。
晏蓉搁下徐州何兴的密报,翻过最后一叠,冀州霍珩的。
霍珩这边就比较中庸了。他既没有宴请宾客,也不联络朝臣,偶尔有人登门拜访,他也表示正在歇息休整,不便见客。
他态度和何兴一样,不过吧,他没有像何兴那般讳莫如深。有客登门,门房也开门,不过只好声好气婉拒了对方;手底下的亲卫将领们只要不当值,想出门逛逛洛阳,他也不禁止。
这么民主吗?
晏蓉饶有兴致挑唇,仔细数了数,这两日出过门的足有二十来个人,去的地方也各异,酒坊茶馆高谈阔论的有,逛坊市参观的有,甚至连打铁铺子修补兵器的也有一个。
总而言之,多种多样,无迹可寻,似乎就是将士们随心所欲乱逛。
“晏一,阿媪,你们给我把这些人去的地方整理一下,单独抄出来。”
这些人满洛阳乱窜,一人就能去好多个地方,记录的密报有好大一叠,晏蓉一时半会翻不过来。
她揉揉眉心,干脆删繁去简,懒得翻了。
“诺。”
申媪以前伺候主子读书,在一边也认了不少字,日常写读没问题。天色渐渐昏暗,她挑了灯来,与晏一一人分一叠,仔细分辨摘抄。
半个时辰后,摘抄完成,递到晏蓉手里,她细细看过:“咦?这二十来人中,竟有十余曾在内城东南徘徊。”
太尉田崇的府邸,恰巧在内城东南。
不摘抄真看不出来,因为这些人去的地方太多了,有的甚至把整个洛阳城都走了一圈。按照时下是书写方式,实在混杂难辨。
好在晏蓉是有明确目的性,她特意让晏一和申媪摘抄时,把接近太尉府的地方圈出来,一目了然。
这是,想打探地形吧?
霍珩果然有惊喜,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他想趁乱动作已能肯定。
晏蓉露出满意的笑意,有所求的就好,有所求就有机会合作。
她终于松了口气。
洛阳暗流汹涌,现在还有可能搅进了一个郭禾,凉州军极悍勇,必将局面带往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白翎卫固然忠心善战,但到底也只有两千余人,敌众我寡,变数太大。偏偏晏蓉不希望太原军搅合进去,她甚至直到现在还捂住部分消息,没有让父亲弟弟获悉洛阳已危急如斯。
毕竟一个不小心,大齐的就彻底覆灭了。时人重忠义,重君权,是以天下诸侯虽蠢蠢欲动,但明面上还是天子之臣,服从中央调遣。
太原军远不及凉州军有底气,一旦沾上关系,众矢之的,立即会让太原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
这并不是晏蓉想看见的。
所以,她打算自己突围而出,返回太原,最多让弟弟领兵在半途接自己而已。
“太尉府情况如何了?”
“禀主公,田崇病危,田家各房互相防备,势同水火。”
田崇是怀帝外祖父,年事已高,这回重病真快死了。诸子争位,连带侄儿外甥也掺一脚,激烈程度堪比皇家夺嫡,难怪被田太尉钳制了二十年的怀帝都心思浮动,想一举干掉田党。
她吩咐:“让太尉府所有探子都动起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许错过。”
晏蓉在太尉府有探子,原来只有一个,乃祖父早年安插的,那时候田崇还不是外戚,还不是太尉,也算无心插柳了。
几十年下来,这人混成了权力不小的管事,并润物细无声地安插了好些自己人。
四年前,这些人一并交到晏蓉手里了。那管事她轻易不敢动用,只让其继续蛰伏,日常传消息也只动用一两个钉子,唯恐折损。
现在已经是最关键的时刻了,不用以后恐怕用不上了,晏蓉下令,不拘大小深浅,所有钉子都动起来。
她必须知道霍珩意欲何为,才能走好下一步。
“诺!”晏一领命而去。
目送晏一离开后,申媪连忙催促主子休息:“女郎,夜色已深,婢子侍候您早些歇息罢,明日还得到南宫赴宴呢。”
大齐的皇宫名南北宫,顾名思义是由南北两个大型宫殿群组成的。南宫主要作天子理政及大宴群臣等用途,前朝功能。北宫则是天子及妃嫔等的寝宫,后宫功能。
南北宫之间颇有距离,由长达六七里的复道相连,按照宫中规矩,后宫诸女应先在北宫门集合,再跟随皇帝前往南宫。
很麻烦很耗时间,偏偏这等级的大宴很隆重,晏蓉光梳妆更衣就的花费不少功夫,她明早天不亮就得起来了。
“先沐浴吧。”
晏蓉也累了,她上辈子是南方人,每天不洗澡不舒坦,酷寒尚且如此,更何况夏季?
申媪早就让人准备了,忙让人传香汤,伺候主子入浴。
浸泡在撒了花瓣的在微温的水中,晏蓉绷紧了大半天的神经得到舒缓,她满足地叹慰一声。
“女郎,要添些热水不?”
“不要了,水有点热了。”乳母最熟知她的生活习惯,温度恰好能接受。
“女儿家不能洗太凉的水,免得染了寒气。”
申媪细细用巾子揩着主子的手臂,掌下肌肤莹润光泽,细腻柔滑,她不禁红了眼圈:“女郎受委屈了。”
她家女郎这般美,却无人捧在手心呵护,还要孤身赴洛阳,身陷重危。
“阿媪,我并非孤身前来,不是有你和白翎卫吗?”
她这乳母什么都好,就是唠叨愁肠了些,观念也古旧。晏蓉并不认为,长得美就得有人捧着。君不见,多少流芳千古的美人下场凄惨?她只希望自己不是其中一员就不错了。
“唉,若是寻常人家的贵女,怕是小郎君也有了。”申媪心心念念的小郎君。
晏蓉没好气:“阿媪,大齐快亡了。”
她总不能和怀帝生吧?
申媪悻悻闭嘴,半晌忍不住压低声音又说:“女郎,婢子听说,那霍侯年轻英伟,相貌堂堂。”
前日霍珩进宫觐见,见过真人的宫娥议论纷纷,申媪无意中听见了,她就往心里搁了。
霍侯未婚,也不知有无再定亲,唉,这她家女郎的前未婚夫呢!
多好的夫婿人选,可惜了。
申媪怕主子“伤心”,小心翼翼地说了两句,就不敢再多提。
晏蓉知她甚深,登时啼笑皆非。
“阿媪,水有点凉了呢?”她调子拖长,如从前一般慵懒又俏皮。
“哦哦,……”
*
不得不说,申媪这种反复唠叨还是起了效果的。本来在晏蓉心目中,霍珩已经是过去式的了,不需要再关注。
现在仍然是过去式,但她却多了点好奇心。
有机会的话,瞅瞅也无妨。
翌日寅时,晏蓉即起,盛装打扮,一身深黑色缀大红边缘的皇后朝服,云鬓高挽,环佩叮当。
威严与庄重,如牡丹国色,绝艳绽放。
她睡不足两个时辰,实在有违平日养生之道,好在年轻,精神奕奕不见半点疲态。
略略端详,发现并无不妥,她不再多看:“走吧。”
第8章 初见
晏蓉登上凤驾,往北宫门而去,她比天子銮舆早到了些许。
怀帝与晏蓉虽关系微妙,但在外一直帝后琴瑟和鸣的,于是怀帝下了銮舆,上前一步要扶起她,并邀请她同车而行。
晏蓉真国色也,盛装之下风华尤胜往昔,怀帝是个好美色的,他一时忘记了两人之间曾有的不愉快,目光定定,流连在晏蓉身上。
晏蓉眼睑一抬,刚好对上那双浑浊的眸子,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与怀帝同来的两位宠妃清夫人和丽夫人。
清夫人和丽夫人是一对双胞胎姐妹花,颜色虽不及皇后,但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这姐妹俩极有心计,为了固宠总爱一起伺候皇帝。
怀帝自然十分受用,昨天就是歇在姐妹俩宫里,故而今早一起前来。姐妹俩很嫉妒“有宠”又有权的中宫皇后,此刻虽俯身行礼,但目中难掩嫉恨。
这三双眼睛加来一起,可把晏蓉恶心得够呛,她不等怀帝碰触到她,顺势就站起来,“谢陛下。”
“妾谢陛下垂爱,然御道乃天子专行,妾忝居中宫,如何能坏了祖宗规矩。”
南北宫由长长的复道相连。所谓复道,即是三条并列的路,中间一条为皇帝专用的御道,不管是前朝臣僚还是后宫妃妾,皆不能僭越。
晏蓉十分庆幸大齐祖宗还有这规矩,现在让她和怀帝同车,她实如鲠在喉。
“皇后所虑甚是。”
怀帝回神,微笑点点头,神情一如既往温和。他眼睑微垂,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阴鸷暗光。
晏蓉若有所觉,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怀帝精神恍惚却碰了软钉子时,总会这样的,好在她如今并非毫无倚仗。
清夫人和丽夫人对视一眼,小动物本能抬头,本欲煽风点火的二人齐齐噤声。
一行人貌似和谐,各自登上轿舆,上了复道往南宫而去。
晏蓉皱着眉头用丝帕擦了擦手,怀帝那带着淫.秽眼神的浑浊眸子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哪怕没碰到她。
自尊心强自制力却不够,心胸狭隘,多疑又敏感,眼高手低自以为是。
晏蓉摇了摇头,幸好大齐亡国在即。
摊上这么一个君王,大齐加速衰亡也是正常的。
她将丝帕递给乳母:“阿媪,回头把这帕子给烧了。”心里这才舒坦了些。
申媪无奈,接过帕子收进匣子里,换了一条新的出来,她将新帕递给主子,并附耳说道:“女郎,晏一刚才来了。”
必是有新消息传来。
晏一来晚了一步,他是在凤驾出了长秋宫才赶来的,只好使晏蓉心腹往这边传个话。
“只能回去再说了。”
晏蓉秀眉轻蹙,这太不巧了。可惜南宫不是她的地盘,两宫之间门禁也十分森严,晏一是个假宦官,这险是万万不能冒的。
晏一欲禀报的大约是霍珩三人的情报,三人还在洛阳,晚一点估计也影响不大。晏蓉琢磨片刻,暂且搁下。
其实她更惦记的是等会的大宴,也不知怀帝会不会放大招。
*
六七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刻左右抵达南宫,下了复道,沿着宫道继续往前走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设宴的德阳殿。
“陛下驾到!皇后驾到!”
尖利的宦官传唱声由远而近,大殿中“嗡嗡”的低声交谈戛然而止,文武群臣起立出列,恭迎帝后。
百官伏地,鸦雀无声,怀帝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一甩宽袖,率先步入大殿,步上九层玉阶,高跽其上。
“诸卿请起。”
“谢陛下!”
殿中诸臣谢恩后纷纷站起,垂首入座。
晏蓉是跟在怀帝身后入殿的,稍稍落后一步,从玉阶右边拾级而上。她的位置也在玉阶之上,皇帝右侧略小些许的长案之后。
有资格端坐在高台之上俯瞰群臣的,也仅帝后二人而已,其余妃嫔不管得宠与否,座位统统设在玉阶下方左右两侧。
照例收获清夫人丽夫人隐晦的嫉妒目光,晏蓉并不在意,姿态优雅跪坐下来,随后,她就将视线放在玉阶下的左上首。
按理,这是庆功宴主角的位置。
晏蓉头一个搜寻目标正是霍珩。
一来因为申媪的反复念叨,让她对这位前未婚夫有了好奇心;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是晏蓉寻找到的突破口,顺利的话,她会和他达成携手离开洛阳的协议。
非常顺利,晏蓉一看过去就找到人了。
剑眉长目,五官棱角分明,身姿像标枪般笔挺,十分魁伟,身披一身厚重的银色甲胄,举止却轻松随意。那身银甲倒锃亮,但显然不是新的,因为边缘处已微微泛红。这是久沾血腥,难以擦洗。
有别于其余两位人到中年,二十来岁的青年十分好辨认,偏偏他身处年长他一辈的郭何二人当中,气势却没被压服分毫。
晏蓉秀眉微挑,略略打量对方,她不禁感慨,好一个英伟的年轻将军。
看来,乳母的感慨也是有些依据的,她心中如是调侃。
满足了好奇心,晏蓉正待收回视线,不想对方已有所感,趁坐下来的动作,微微抬首,往上首瞥来。
好锐利的目光。
四目相对,她心神一凛,身躯竟下意识微微紧绷。
电光火石间,晏蓉回过神来,心下啧啧称奇,面上却不动声色,微不可察朝他点了点头。
她也算出身统军大将世家,这般气魄,只曾在祖父身上看到过。
霍珩却一怔。
好炫目的一个女子,牡丹国色,自信飞扬,一袭深黑缀红的凤袍,高高端坐在玉阶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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