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很担心,忍不住问:“女郎,你说咱们这回有把握吗?”
申媪问的,当然是是否能顺利返回太原。她心里战栗得厉害,毕竟晏蓉好歹是一朝皇后,想离开皇宫重获自由,那只有大齐朝彻底衰亡。
她咽了口唾沫,期盼是期盼了很久的,但说句实话,事到临头还是害怕的。
“不是这回,也有下回。”
被不轻不重地揉按了一阵子头上的穴位,晏蓉感觉好了些,睁开眼:“大齐朝撑不了多久了?”
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偏偏中央还紧着争权夺利,干实事的留不下来,整个洛阳乌烟瘴气。怀帝也不是个什么英明好君主,心胸狭窄好享乐,是有点小聪明,但他干了这么多的的最终目的,也只有彻底掌控权柄。
这个王朝没有希望了,不破不立。
晏蓉估摸着,就算没有这回怀帝作大死招人进京,大齐朝最多也就多撑几年,不超过五年。
“至于把握,谁也没有十足的,咱们伺机行事罢。”
晏蓉吩咐乳母给她卸了钗环,反正今天怀帝肯定不会再出现了,她和后宫妃嫔志向不同,历来不假辞色,连请安也减少至一月三次,四年下来,早无人敢上来捋虎须。
卸了钗环,换了舒适的燕居服饰,她笑了笑:“尽力而为即可。”
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父母兄弟。
“我们肯定能回去的。”
申媪搀扶主子坐下,一边替她揉按,一边絮絮叨叨:“阿媪还等着看女郎觅得如意郎君,嫁人生子,阿媪届时还要替女郎带小郎君呢。”
在申媪看来,这回根本不算嫁人。这固执的老妇至今都不肯改口,除了怀帝跟前,她一律保持晏蓉在家时的称呼。
就是想得也忒长远了些,还小郎君呢?
晏蓉失笑,她也很无奈,自从她站稳脚跟后,乳母每隔三五日总要絮叨一遍。
不过这也是因为将她搁在心里的缘故,因此晏蓉也不打击对方,任她自娱自乐好了。
一般情况下,申媪也说一阵子就停了,不过今天却例外。
“女郎,这回那霍郎君也来吧?”
霍郎君,说的就是晏蓉的前未婚夫霍珩。申媪忍不住长吁短叹,霍郎君人中之龙也,是老将军给定下的,若非当年出了那岔子,她家女郎早该是霍家妇,快的话,小郎君也该有了。
“是啊。”
说实话,霍珩此人,晏蓉虽未曾见过,但他确实这么多年来,最符合自己心中夫婿标准的外姓男。
能征善战,本事出众,最关键的是他相当自律,又不好女色,时下绝大部分男人该有的标配姬妾,他都没纳,身边干净得很。
听说样貌也不错。
不过晏蓉没多感慨,道听途说,未必全真。且缘分这玩意,来了你挡不住,去了你也不能留。
乱世玩爱情,太奢侈了,今日权柄在握,明天就有可能是阶下囚,还是先把命保住再说吧。
她很轻松地说:“大约一旬,他便抵达洛阳,若是阿媪有兴趣,自可仔细察看一番。”
该惋惜的早惋惜过了,对于这位据说非常雄武的前未婚夫本人,晏蓉是没多大兴趣的。
她唯一感兴趣的就是,霍家和太尉田家是世仇,不知对方这次来洛阳,能不能给她带来一点惊喜?
第6章 霍珩
黄河之侧,红日西下。
从东往西,约万数带甲骑兵疾驰而来,带起沙尘漫漫。看军士服饰泾渭分明,显然是三个队伍同行。这三队人数并没有特别多,但气势如虹,显然皆是精锐。
左边队伍为首的,是一个银甲将军。他身材魁伟,披一身沉重银甲却恍若无物,抬首看了看天色,一勒缰绳,战马短促嘶鸣一声停下。
他吩咐道:“传令,扎营。”
“诺!”
银甲将军是个青年,约摸二十出头年纪,他浓眉长目,高鼻薄唇,小麦色肌肤,虽年轻,但顾盼之际,极具威势。
他就是晏蓉那前未婚夫,冀州霍珩。
霍珩淡淡扫了眼另外两支队伍,这次和他同行的,凉州郭禾和徐州何兴。
这三人关系其实非常一般,但既然是一起奉诏进洛阳觐见,总不好太过特立独行。
已有亲卫打马过去,知会对方扎营消息。
既日近黄昏,扎营乃正常事,于是,三支队伍悉数停下,安营扎寨,伙头兵熟练架起锅灶,准备烧火造饭。
霍珩翻身下马。
营帐还没扎好,他扔了缰绳,信步上了边上的高坡,俯瞰坡下奔腾不息的黄河水。
“陈留情况如何?”
陈留,是歼灭蓝田军的最后战场。霍珩原本带出来征伐起义军的大军,俱留在原地打扫战场,等战场打扫完毕,直接启程返回冀州。
霍珩奉诏进洛阳,麾下只领三千骑兵,郭禾和何兴亦如此,这是怀帝的旨意。
怀帝即使有小心思,也不可能让三人带重兵接近洛阳的。
“启禀主公。”
霍珩麾下的战将谋士也一同上了高坡,簇拥在侧。答话的是个膀大腰圆的武将,名霍望,乃霍珩族弟,他拱手回道:“收拾得差不多了,陈留刚传了消息过来,过几日就能拔营返回冀州。”
霍望嗓门极粗,正常说话即如霹雳炸响,不过大伙也习惯了,霍珩颔首:“郭禾和何兴呢?”
“据探子观察,和我们一样。”
那意思就是说,三路大军很快就各归各家了,霍珩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
他没说话,旁边却有人替他说了出来,谋士陆礼摇头叹息:“天子这是要玩火自焚啊!”
怀帝诏令霍珩三人洛阳觐见,有一个晏庆在前,但凡心绪清明头脑聪敏的人都看出端倪来了,冀州诸人自然不例外。
然而事情可一不可再,此一时彼一时也,相同的计谋哪里能一用再用?
怀帝这回只怕要谋算不成反自噬啊!
说是这么说,但在场诸人俱无多少痛心惋惜之色,甚至不擅长掩饰情绪的霍望,还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
原因无他,怀帝于霍珩,有夺妻之恨。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人生两大恨也!偏偏四年多前的霍珩,连续遭遇了个遍。
霍珩没见过晏氏女,但这是亡父早就给他定下的,意义自不同,谁知一朝父死,晏庆连同怀帝,强夺了他的未婚妻。
彼时的霍珩才十七,霍家子弟乃至冀州军伤亡极大,四面楚歌境况比太原也好不了多少,正值人生最低谷时期,他首要任务是内安军心,并领兵抵御外敌。
其余诸事,他实无法多理。
自此,霍珩对怀帝印象降至冰点,冀州诸人同仇敌忾。
只是此刻,霍珩却并未对此多作评价,只道:“洛阳大乱,不日将至,这是我等唯一之机,不容有失。”
“诺!”
众人拱手,利落应了一声。
霍望咬牙:“田崇老贼,辱我霍氏甚也!此去洛阳,定将二叔救回,并将那老贼碎尸万段!”
这回去洛阳,霍珩等人是有目的的,就是救回被囚于田太尉府的霍二叔。
这是霍珩的亲二叔。
霍珩父亲兄弟有三人,四年前俱战死于洛水之侧,丧报传回,同时护送回来的是两具尸骸。
霍二叔的尸体没能找回来。
这不奇怪,沙场混战几个昼夜,人奔马跑,战场还紧挨着洛水。落水的,被践踏得无法辨认的,战后找不着遗体实属正常。
于是,霍家只得立了衣冠冢。
谁料一直到了去年,霍珩手下探子无意得到一个消息,二叔没死。
他落入太尉田崇之手。
霍家和田家是世仇,仇恨可追溯到上几代人,多年来纠葛极深,早不可解也。当年霍二叔亲卫被杀尽,本人腹部挨了一刀,倒地昏迷。当时附近并无霍家军,却有九路诸侯之一的清河王信。
王信早暗地里投靠了田太尉,他见霍二叔还活着,偷偷将其交给洛阳来的监军。
彼时田崇大权在握,监军自然是他是心腹,于是霍二叔死讯传出,人却被秘密带回洛阳。
一来折磨以泄愤,二来,这是以后挟制霍氏的一个最出其不意且最有效的棋子。
霍珩勃然大怒。
去年,他找借口出兵清河,灭了王信,将清河郡纳入麾下势力范围。
最难的却是营救二叔,洛阳是田崇地盘,太尉府守卫又森严,霍珩还不能声张,以免营救不成反害了二叔性命。顾忌重重,救人谈何容易。
好在彻底剿灭蓝田军后,报了父仇,机会也来了。
这很可能是霍珩唯一的机会,不容错失半分,他沉声吩咐:“加紧部署,我等到了洛阳,再随机应变。”
“诺!”
霍珩目光转向西面,夕阳无遮无挡,他咪了眯眼。
还有两日就到洛阳,大齐崩解很可能就在眼前,他无意趟浑水,主要目的是解救二叔。当然了,如果能顺道灭了田老贼,自然更好。
营帐已扎好,一行人边说边往坡下走。说起洛阳,不免想起晏蓉,陆礼惋惜道:“晏氏女多智,老主公高瞻远瞩,可惜了。”
可惜最终没能成为霍氏主母。
天下诸侯,在洛阳皆有眼线,霍珩自然也不例外,冀州诸人对近年来洛阳的势力变化颇为清楚。
不过区区四年,晏蓉就彻底摆脱了孑然一身孤立无援的境地,利用晏庆和怀帝的互相防备,她已经脱离晏庆钳制。
而在太原,最艰难的几年已经过去,晏辞长成,十七岁的少年早顺利接掌太原军,骁勇善战为军中上下折服。
好一个晏氏女,有勇有谋,能屈能申,霍氏若能得此主母,霍珩得贤内助,无后顾之忧也。
可惜了,太可惜了。
天意弄人。
众人皆沉默,面露惋惜,霍望愤愤:“晏庆此人,真小人也!”
霍珩眉峰不动,狭长的眸子冷冷,闪过一抹寒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此时的他,对晏氏女并无多少遗憾之情,但此等折辱,他日定要晏庆匹夫百倍偿还。
一行人下了高坡,撩起帘帐前,霍望回头望一眼对面乌泱泱一大片流民,嘀咕道:“这司州乃天子脚下,流民竟如斯之多,怕是里头还混了不少探子。”
今年雨下得少,各地出现程度不一的旱灾,流民哪里都少不了的,但进了司州以后,数量竟是陡增几倍。
个个衣不蔽体,瘦骨如柴,面上俱是麻木之色。这附近唯一的避风之处就在此地,他们见大军没驱赶,就小心翼翼退到另一边,挨着坐下互相偎依。
霍望是个战场勇将,杀敌不眨眼,但却见不得这些场面,他恨恨呸道:“那田老贼和晏老贼,怕是浑身长满心眼子,只懂争权夺利!”
“探子不必多管,消息自秘密渠道传出即可。”洛阳乃至天下诸侯,恐怕都关注着这里,探子是少不了。
霍珩转身,一一望过面黄肌瘦的大片流民,剑眉蹙了蹙:“腐朽至此,大齐朝倾覆在即。”
一路上,他早下了令,留下足够的口粮后,余者可适当接济流民,这事有专人处理,无需霍珩再吩咐。
陆礼也嗟叹:“君王无道,奸佞频出,不破不立,不破不立啊!”
不破不立吗?
霍珩并未言语,视线一转,掠过诸多流民,落在不远处的黄河之上。
夕阳残红,奔腾不息的黄浊河水浩浩荡荡,仿佛天地间唯有此物,令观望者豪情顿生。
霍珩心中某个念头愈发清晰。
破而后立。
大齐气数已尽,既身处激流,不进,则万劫不复。
逐鹿天下,当仁不让。
第7章 抵达
奉诏觐见的三人来得很快,不过七天,就抵达洛阳五十里之外。
怀帝兴致勃勃地说,待接见过三位爱卿以后,他将于德阳殿设宴,为爱卿们庆功。
只是他并没有向晏蓉透露,他选中的是哪一位。
晏蓉问不出来,只好回头吩咐加紧准备,以应对随时有可能发生的情况。
晏一几人并没有探听到什么重要消息,晏蓉也不觉得意外,只吩咐待三行人入城后,继续监视。
这会比沿途尾随容易得多。
原因无他,觐见皇帝,五千骑兵肯定不能带进城的,三人最多只能随身带一二百亲卫。对方人手少了,洛阳还是已方地盘,难度自然降低不少。
翌日,怀帝于南宫崇德殿召见霍珩三人,大为表彰三人功勋,并封三人为列候,等级是最高的县候,食邑万户。
虽然三人的封地都在本来的势力范围内,就实际好处而言只算锦上添花,但不得不说,面子上非常好看。
这是一次非常隆重的犒封,怀帝将三人抬得高高的,虽没有当场下诏留下哪位,但铺垫已经到位了。
大将军晏庆脸色很难看,太尉田崇病重没能上朝,不过他的子侄及党羽在,诸人同样面沉如水。
整个大朝会,最高兴的只有上首的怀帝,他哈哈大笑:“爱卿们修整二日,朕于三日后设宴德阳殿,为三位爱卿庆功。”
“臣等谢主隆恩!”
*
“君臣和乐,喜闻乐见啊。”
晏蓉似笑非笑,她随即吩咐:“不必搭理此事,这二日严密监视那三人,重点放在霍珩与郭禾身上。”
怀帝非要留人,晏蓉推荐的是徐州何兴,也不知这个多疑的天子是否采纳。
晏蓉琢磨了两天,索性不想了,希望这个目光短浅的天子不会选择凉州郭禾吧。
否则和与虎谋皮并无区别。
凉州军常年抵御羌氐,异常勇悍,骑兵又多,偏野性难驯。是把异常尖锐的利刃不假,但用好了直插敌人心脏,用不好反伤己身。
鉴于凉州军的危险性,晏蓉不得不关注他。
至于霍珩,霍家和田家是世仇,曾经作为霍珩的未婚妻,祖父还是霍家前任家主的好友,晏蓉对两家的仇怨了解得更深一些。
她认为,霍珩要么没动静,要么就能给她一个惊喜。
“晏一,事无巨细一一记录,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都呈上来,让我亲自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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