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飞快地清醒过来。
晨风掠过庭院,檐下风铎“嗡嗡”响了几声,墙外的花香飘进来,甜刺刺的,像是月季。
黎明已至,周遭的光线越来越清晰,而灯笼投射而来的光芒,则在渐渐失去它原有的明亮。
陈滢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微凉的空气刺入肺腑,洗去脑中混沌,让她找回了理智。
“劳驾,请妈妈去那边向那几位兵卒打听些消息。”陈滢自袖笼中取出几块碎银,递了过去,又附在冯妈妈耳边悄语了几句。
冯妈妈将银子袖了,转出院门,陈滢立在门房外头忖了忖,脚步一转,便来到了东厢房。
方才进院儿之时,她见这屋前的门帘晃了几下,便知道服侍西客院儿的下人们,应该皆在此处。
果然,唐妈妈上前敲门,屋门立时便被拉开,一对面貌憨厚的中年夫妻,带同两个年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走了出来。
“还不快见过三姑娘。”唐妈妈居高临下地道,又转向陈滢,微微躬身:“这是郑寿并他家里的,这两个小的是他的儿子,一个叫阿虎,一个叫阿牛。”
便在她说话间,郑寿一家上前见了礼。
陈滢摆手叫起,也不往屋中去,只立在门前,问唐妈妈:“这院子里的下人就他们几个?”
唐妈妈点头:“回三姑娘,就只有他们一家子。郑寿管着门户,郑嫂子管内院服侍,两个小子管传话递信。”语毕,加重了语气:“这是老太太亲吩咐下来的,这一家子皆老实本分。”
陈滢不由疑惑,奇道:“祖母怎么没把他们叫回去?”
郑寿一家应该早就被叫去明远堂回话了,而不是到现在还留在西客院儿。
以国公府之尊,盛京府与五城兵马还不至于扣着不相干的证人。自然,杀人凶嫌除外。那毕竟关系重大,不是凭人情面子就能抵消的。
唐妈妈闻言,面现尴尬,躬腰道:“老太太先前不舒服,几位夫人忙着服侍她老人家,三老爷又忙,一时就没顾得上。”
陈滢颔首不语。
内宅以许老夫人为尊,她这一病,许氏与沈氏自不可不管,三老爷陈勉做惯了太平官儿,能为怕是有限。
又或者,李氏杀人这消息一透出去,各院儿的人,便都有了心思罢。
陈滢看了看郑寿,问:“昨晚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郑寿呐呐地道:“奴才知道了。”
“那就好,烦请把事发经过与我说一遍。”陈滢尽量放缓语声。
郑寿连道几声“不敢”,迟疑片刻,蓦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跪,郑嫂子并两个孩子也皆跪下了,个个抖衣而颤。
“回三姑娘,奴才该死!奴才当真该死!”郑寿声音发颤,两手死死抠着砖地,汗如雨下:“都是奴才疏忽,昨晚睡得太沉,竟没听见有人进来了,周九娘……爬在门槛儿上,奴才……奴才……也是一点儿没听见。”
他说着已是淌下两行泪,并不敢用手擦,只伏在地上,面若死灰。
发生了这样的凶事,他们一家子却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宋婆子尖叫时才醒,这犯下的错儿怕不是揭了天去,怎么罚都不为过的。
“你们一个人都没听见动静么?”陈滢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喜怒。
郑寿还没出声,郑嫂子忽地“砰砰”磕起头来,额头很快便红起一片:“都是奴婢夫妻的错儿,求三姑娘大慈大悲,饶了奴婢两个孩儿,奴婢夫妻来世……”
“闭嘴!”未待她说完,唐妈妈厉声打断了她,两道眉毛竖了起来:“姑娘若是不饶了你家两个小子,那就是不慈悲了?”
郑嫂子惊觉说错了话,吓得浑身乱战,郑寿忙膝行上前,伏地道:“三姑娘,奴才家里的不会说话,请您恕罪。”
他倒是没磕头,但扶地的手却越发用力,指头磨出血来都不知道。
第326章 送来酒菜
“先起来说话吧。”陈滢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而越是如此,郑寿心中就越是没底。
他这是第一次见三姑娘,总觉得,这位三姑娘或许是如传说中那样,有些古怪,但却十分聪明。
在她的面前,最好说实话。
郑寿迅速得出这个结论,不敢再坚持,伏地道:“谢姑娘恩典。”随后爬起来。
郑嫂子却是吓怕了,此时手足俱软,半天都爬不起来,还是阿虎与阿牛扶起了他。
“罢了,你们母子三个先回屋儿,郑寿一人留下回话。”陈滢说道,示意唐妈妈陪他们回去。
郑嫂子情绪太激动,两个小孩子年纪又小,陈滢觉得,留他们下来就是在折磨人。
唐妈妈虎着脸上前,将母子三个带去屋中,陈滢看着郑寿,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郑寿夫妻不会吓得这样。
“回三姑娘,昨天晚上,周九娘给奴才一家送了……送了好些酒菜。”郑寿颤声说道,倒是没有隐瞒。
这事迟早会被查出来,昨日他出门的时候还遇见了几个下人,他们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不如趁早说出来。
“你说仔细些。”陈滢道。
郑寿便道:“回三姑娘,昨日下晌过半儿的时候,周柱儿把奴才叫进去,给了奴才一锭银子,叫奴才去千里香买些酒菜,还报了七、八个招牌菜的菜名儿,指明要吃,叫奴才记下,奴才过后就……”
“等等。”陈滢忽然打断了他:“你是说,周柱儿报了七、八个千里香的招牌菜名儿?”
千里香是顶级酒楼,一桌席面至少十两银子,“周柱儿”怎么会知道顶级酒楼的招牌菜?
难道是听人说的?
告诉他的人又是谁?
抑或他原本就知道?
莫非他是京城人?
“回三姑娘,周柱儿报的正正都是招牌菜。”郑寿说道,声音很低:“奴才怕记不住,叫了阿虎与我同去,阿虎按着周柱儿说的点菜,那千里香的店伙儿还说奴才会吃,有几样不大出名的都知道。”
陈滢“唔”了一声,语声温和:“你继续说。”
见她不似发怒的样子,郑寿心头微松,说话声也响亮了些:“奴才买回酒菜送到后院儿,没过多久,周九娘就提着个食盒儿出来,说是菜太多,他们一家三口也吃不完,就……送给我们尝尝。”
他抬手抹了把汗,声音又开始打颤:“都怪奴才,眼皮子太浅,见那皆是上好的酒菜,就……就把酒菜都给留下了。”
“我明白了。”陈滢抬抬手,没再让他继续往下说。
周九娘送来的酒菜,肯定有问题。
她在门前缓缓踱步,不紧不慢地道:“吃过酒菜后,你们想必就睡下了,这一觉睡得必是极沉,外头的动静一概听不见,那宋婆子尖叫的时候,你们可醒了?”
“醒了。”郑寿躬腰道,鼻尖几乎触及砖地,“三姑娘恕罪,奴才做错了,奴才真知道了……”
他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噼啪”两声,极是刺耳:“奴才自知罪孽深重,死也是该当的,奴才不敢求三姑娘恕罪,奴才该死!”
他似是愧悔至极,声音里带着哭腔。
“郑寿一家三代都在府里头,他这人还算老实。”冯妈妈上前轻声提醒:“唐妈妈一会儿会带他们去给老太太请罪。”
陈滢了然。
郑寿是许老夫人的人,陈滢身为晚辈,绝不可越俎代庖,否则就是冒犯。
冯妈妈这也是好心,不过,她多虑了。
“周柱儿”买酒菜、周九娘送食盒,可见,他们是有预谋地放倒了郑寿一家。
是为了见陈劭么?
毕竟,那封信就是写给陈劭的。
“周柱儿有没有叫你们往府里送过一封信?”陈滢凝视着郑寿。
郑寿还在抹眼角,回话有些迟缓:“回三姑娘,没有。”
“你再想想,果真没有么?你家两个小子也没送过信?”陈滢又问。
郑寿肯定地道:“周柱儿从来就没叫奴才送过信,奴才家两个小子也没送过。”他放下衣袖,语气颇为认真:“老太太早就交代过奴才,周家这里的动静,都要先禀了她老人家。若是他写了信,奴才也肯定一早就交给老太太了。”
这倒也是,许老夫人并不信任这家人,郑寿一家就是监视周家“姐弟”的。
“罢了,我明白了。”陈滢转开视线,望向他身后的屋舍:“那我再问一声,那些酒菜,你屋中可还留着?或者是没洗净的碗碟也行。”
虽然没抱多少希望,但她还是心存一丝侥幸。
如果能够拿到酒或菜,就可以托人验一验了。
郑寿哭丧着脸,又快要哭了:“三姑娘恕罪,那酒菜奴才一家子昨晚就吃完了,奴才家里的把碗筷都给洗了。”
陈滢默然。
这条路果然行不通。
周氏“姐弟”的住处,并没查到酒菜残余,胥吏们也没提及。
是留在厨房了?还是根本就没有?
如果是后者,那又是谁把剩余的酒菜处理掉了?
陈滢命郑寿回屋,便又转去了门房。
冯妈妈还在大门外与那几个兵卒说话,陈滢在门房中找了把椅子坐下,颦眉沉思。
她在想紫绮被带走之事。
庄伯彦一见到“周柱儿”的真容,立即带走了紫绮。
这是一条明线。
身为杀人嫌犯的紫绮尚且不曾被收押,而“周柱儿”真身一现,紫绮立时就被带走。
“周柱儿”的真实身份,比杀人案更重要。
或者可以这样说,“周柱儿”真容现身这件事,远比一宗恶性杀人案,还要凶险。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在看到他的那个瞬间,庄伯彦会露出那么复杂又夸张的表情?
陈劭对此又知道多少?
周家“姐弟”,为何约他夤夜私会?
陈劭的失忆,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那周家“姐弟”,果然知道他这八年的去向么?
而若如果是假,陈劭瞒下八年过往,原因何在?
陈滢将食指在扶手上轻轻扣着,沉吟不语。
越是细细去想,线索便越是绞在一处,缠杂不清,根本无法得出判断,到最后,她的脑袋都疼了,不得以,只能暂且丢开。
第327章 问及皇城
“三姑娘,奴婢回来了。”冯妈妈的声音响起,让陈滢回过了神。
她马上站了起来:“妈妈打听到了什么?”
“奴婢听到了不少事儿。”冯妈妈道。
她回身看了看,那几个兵卒正探头探脑地往这里瞅,她立时沉下了脸,上前就把门儿给关严了。
“这起子丘八,最是没规矩。”她嘟囔着,将陈滢拉后面的小室,亦即方才紫绮呆的屋子,口中不住告罪:“姑娘恕罪,奴婢僭越了。”
陈滢自不会在意这些,进屋后又道:“还请妈妈细细说来。”
冯妈妈这才轻声地道:“那几位军爷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事发时就是他们在外头巡夜,他们说,他们进院儿的时候,紫绮姑娘便倒在东次间儿里,手里拿着把……很长、很锋利的刀子,刀子上全是血,紫绮姑娘的身上……也有好些血。”
她的声音渐渐沉重,面色亦有些发白:“几位军爷都说,紫绮姑娘当时还是昏迷的,叫也不醒。后郑寿家的慌慌张张跑进来,她素来只在二门外当差,不怎么认人,瞧见紫绮姑娘身上的衣裳,只当是哪个主子,便跪下见礼,然后就扶着她出去了。”
陈滢至此方才明白,那传言从何而来。
紫绮穿着李氏的衣裳,又梳着妇人发式,被郑寿家的错认为哪位夫人或姨娘,这很正常。
“那时候,门外聚了好些下人,哪个府的都有。”冯妈妈咬着牙根儿,恨恨地道:“郑寿家的把紫绮姑娘扶出去的时候,也不知哪个府的下人,就叫了声‘国公府二夫人’,一下子这话就传开了,那几个兵卒听了,更不敢造次,便飞报了回去。”
这算是将前因后果说清了,陈滢轻轻颔首:“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只说府尹大人他们来了之后,又是如何?”
“回三姑娘,府尹大人来的时候,特为带了两名女吏,把紫绮姑娘扶去门房,又叫了女医来给治伤。只紫绮姑娘醒来后,有点浑浑噩噩的,问什么她也不说,似受了惊吓。”冯妈妈说道。
这与陈滢所见的紫绮,正好一致。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她问。
冯妈妈便躬身:“姑娘恕罪,别的奴婢没打听来,那几个军爷也不知道,他们一直守在外头,里头的事情他们不清楚。”
陈滢点了点头,复又蹙眉:“紫绮方才被带走的时候,那庄大人可有交代?”
这是她的推测。
庄伯彦突然把人带走,说不定会有些吩咐。
冯妈妈闻言,抬头看了陈滢一眼,点头道:“这倒是有的。几位军爷说,庄大人匆匆忙忙地就把紫绮姑娘给带走了,临走前他……”她的表情似乎有些茫然:“……临走之前,庄大人忽然问他们……知不知道皇城最近启匙的时辰。”
“皇城?”陈滢怔住了。
庄伯彦打听皇城的消息做什么?
据她所知,皇城每一季的下匙、启匙时间都不一样。元嘉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同时,他可能也是大楚朝有史以来被刺驾最多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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