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待离开禁宫大门,陈滢才终是听见了伞面儿上的雨声。
滴沥清圆,若琴韵琤琮。
她略略抬头,望向伞外天空。
青面儿油布伞撑在头顶,天空也被切作弧形,一弯一弯,工整而清晰。
她微微转眸,眼尾余光中,是一道宽阔平直的肩,大红的官袍已成了绛色。
“你往里站一站,衣裳都湿了。”陈滢说道。
裴恕像是没听见,将伞又撑高了些,答非所问:“你怎么这么爱看天?”
每每见她,她好像都很喜欢看天,像是发呆,又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天很好看的。”陈滢答道,一手执住伞柄,用力往他的方向推:“这伞很大,你也不必尽顾着我。”
“无妨的。”一股大力反弹回来,伞面儿反倒更倾向于她,几串雨珠沥沥而下,好似步摇下的流苏珠子,水晶一般地剔透。
若是打上一支这样的步摇,倒也不错。
这念头在裴恕心里转了转,却又飞快地被担忧取代。
“只有三天,你可来得及?”他问,磁沉的声线,被雨洗得清醇。
陈滢倒是不太急的样子,笃笃定定地颔首:“应该够的。”又笑了一下:“不够也得够。”
这可是金口玉言,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说来真要好生谢你,帮了我这么多的忙。”她看着裴恕道,水一般的眸子,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你替省了好些后续的麻烦,若不然,就算是御前辩护,只怕也要打许多口水仗。毕竟我身份特殊,我拿出来的东西,如果他们不肯信,有的是理由驳回去。”
她弯着眸子笑起来:“到底是官场中人,想得真真周全。”
她擅长查案,却不太懂这些门道,好在有他补足。
“举手之劳而已。”裴恕也笑了,两边嘴角都勾着。
只是,这笑容只现出一瞬,他半边儿嘴角又拉直了,嘲讽地道:“口水仗,这词儿新鲜。这群老帮菜,可不就爱打口水仗么?一个个别的本事没有,吵架的本事一流。”
陈滢“噗哧”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说?他们也不能算很老。”
言及此,脑海中蓦地浮出昨日那白面微须的男子来,她飞快地收了笑,敛容问:“那个官威很重、一身煞气的文官,不知是什么人?”
“那是大理卿,叫徐元鲁,两年前调来的。在这之前一直在广西,专管刑狱讼事。”裴恕显然知道陈滢在说谁,一口便道了出来。
果然是老刑事了,陈滢的感觉没错。
徐元鲁,她记下了这个名字。
雨势似是比方才弱了些,雨线落地时,“哗哗”的声音变轻了许多。
他们转上一条宫道,前方便是皇城大门。
“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你们有没有找到一封信?”陈滢问道。
李氏私拆的那封写给陈劭的信,是极为关键的证物,而昨天因时间太紧,陈滢并没来得及向人打听,便匆匆回去了。
“我们没有找到这样的一封信。”裴恕摇了一下头,眉骨压在眼睛的上方,很肃杀:“紫绮供称,她是按照一封信的指示,才在约定的时辰去了西客院儿,可她被人发现时,身上并无信件,我们的人也到处搜了,亦未寻到。”
这结果陈滢也料到了。
只是,她多少有些失望。
“你那里可有消息?”裴恕问道。
他相信陈滢应该掌握了些什么。
陈滢也并未隐瞒,坦然地道:“昨日回府后,趁着禁军未至,我快速提审了枕霜居的仆役,有个叫巧儿的小鬟供称,在事发当天的下午,她好似看到我的母亲在看一封信,但因为离得远,并未瞧清,过后,我母亲就将她支开了。”
裴恕点了点头,未曾言声。
这封信原本是写给陈劭的,后被李氏私拆,随后又交予紫绮,此事紫绮已有供述,他亦是知晓的。
陈滢又续道:“其后,我又多问了几个人,府里的大管事说,我父亲确实经常收到信,每天都有,前天门房那里也有几封信,他叫人一并送进来了。”
她蹙起了眉,语声变得低微:“因这是常有之事,反倒无人会多加注意,我问了门房,他并不记得送信的都有谁,样貌什么的他也说不上来。”
裴恕“唔”了一声,顺着她的话往下道:“照这般说来,这怕是有人钻了空子,因为知道令尊每天都会收到信,这些人便混水摸鱼,把这封信掺在友人来信中,以此设局,陷害令尊。”
“应该是这样的吧。”陈滢道,停了片刻,抬头去看裴恕:“巧儿她们……可还好?”
陈劭事设谋逆,枕霜居上下全都被带走了,他们是近身服侍陈劭之人,也算是证人。
“他们与陈二老爷关在一起。”裴恕的声音很低。
陈滢的心沉了下去。
陈劭身上的嫌疑,看来已经很难洗清了,三法司把这么多人混押在一处,就是想要诱出些什么来。
如果陈劭真有问题,而他的仆役也知情,只怕过不了几日,他们就要被移进真正的监狱里去了。
第337章 无法原谅
“据我所知,令尊目今还好,日常用的药也未断,身子亦算康健。”裴恕说得很仔细,语中有安慰,亦有关切。
陈滢不曾答言。
她沉默地看向伞外,似是瞧着那大雨瞧得出神。
良久后,她方才转眸,干净的眼睛里,不见情绪。
“我可以与你说真话么?”她道。
很突兀的一问。
裴恕愕然了一下,随后点头:“自是可以。”
“那我就说了。”陈滢又去转首看天,神情有些莫测:“坦白说,我并不相信我父亲。”
她像是在对着天空自语,声音清透而单薄:“我知道这话大逆不道,但这是我的直觉。我觉得,我的父亲有所隐瞒。”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眉间浮起郁色,很浅,但却始终化不开:“我不认为我的父亲与谋逆案有关。乔小弟之死,是很明显的栽赃陷害,有些人要置我父亲于绝境,而这些人到底是何人,我认为我父亲可能知情,也可能不知情。但是,他确实是冤枉的。而即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信任他。”
陈滢忽然转头,直视着裴恕的眼睛,像要从他的眸子深处,找到答案。
“无论旁人怎样想我,我都是这样认为的。我的父亲没有犯下谋逆之罪,他遭人陷害、莫名入狱。但是,他对我娘,对我们这个家,肯定隐瞒了一些东西。”
陈滢忽地笑了一下,有些讥诮地,又像在自嘲:“自然,我也不能因此而指责父亲,毕竟,每个人都有秘密,人又是爱撒谎的生物,就算我自己也并非透明到底。但是,我父亲的行为,伤害了我娘、伤害了这世上最珍惜他、对他付出一片真心的人。就凭这一点,我便怎样都无法原谅他。”
雨丝细密且连绵,淅淅沥沥敲打着伞面儿,是一段C大调的和弦,平稳、均匀,却也单调。
大风掠过平坦的宫道,雨丝成片,如透明的薄绸一般,拂向四周。
裴恕一直在看陈滢。
在她说话的时候,他手中的伞,一直倾在她的那一侧。
甚至,比方才更倾斜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
可是,他的动作、神情与气息,却又像说了许多许多。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陈滢向他笑了笑,自袖笼里取出帕子,递了过去:“擦一擦吧。”
他半边儿衣裳都潮了。
这可是官服,万一损坏了,也不知会不会有麻烦。
裴恕谢了她一声,接过帕子攥在手里,却没去用,像是忘了。
陈滢似乎也没在意。
裴恕于是不经意地将手缩进袖中,修长灵活的手指拈着帕子边儿,卷几卷,再往袖笼里捅,没几下便塞得严实。
他满意地笑起来。
陈滢仍在望天,似依然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城门很快便到了,需要出示腰牌。
裴恕探手摸向腰间,视线不经意下移,恰好瞧见半幅水蓝色的轻纱,扫过他的靴面儿。
那是陈滢今日穿的湘裙。
裙子的边缘已然湿得透了,颜色转作深蓝,层层蕴染而上,又转作水蓝,浅浅深深,水波一般。
很好看。
疾风骤起,雨丝飘摇,平整的宫道上不见一个水洼,唯细雨如烟,随风起落。
寻真早便候在外头,见二人出来,提着裙子迎上前,手里的油布伞被风刮得乱晃:“婢子估摸着姑娘快回来了,姑娘快上车吧。”
这一回,她没去瞪裴恕。
小侯爷帮了她们姑娘大忙,就让他撑撑伞也没什么。
只是,离了皇城,便是人来人往的大街,男女共伞就不大好了,她身为大丫鬟,自然要隔开他们才是。
她快速踏了几步,把裴恕挤去一旁。
陈滢兀自出神,待醒转时,已然自一柄伞下,走到了另一柄伞下。
天忽然变得低了,抬头时,发髻就碰着了伞骨,眼前不再有云色与城楼,只有极窄的一线灰。
“还是我来吧,你这伞都快散了。”一个声音毫不客气地说道,随后,穿着大红官袍的手臂一伸、一拉。
陈滢眼前的世界,陡然宽广。
她重又站回了裴恕的伞下。
寻真瞪眼看着裴恕,裴恕冲她抬抬下巴:“风大,拿稳。”
话音未落,一阵大风忽至,寻真手上一滑,油伞竟就真的掉在了地上。
“哎呀!”她惊叫着去拣伞,只那伞被风一吹,骨碌碌往前直滚,她跟在后头赶,直跑出去十余步才将捣乱的伞截停,她撑起伞,望着身上湿掉的衣裙,小脸儿皱成一团儿。
陈滢见了,忍俊不禁。
心情似乎轻松了些,也不知是方才直陈心绪、一吐为快,还是被寻真的模样引得开怀。
见她在笑,裴恕便也笑,半边儿的嘴角斜着,肩膀一晃、脑袋一歪,十足土匪一个。
“都说了风大,果然,没有我是不成的。”语毕,他便大笑起来。
陈滢蓦地转头,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裴恕立时笑声一收,垂眸回视,不大的眼睛里,瞳仁剔透,像点亮夜幕的星。
陈滢笑看着他,慢慢竖起两根手指,启唇吐出了两个字:“两块。”
裴恕愣了愣。
什么两块?
“你说什么?”他问,长眉聚拢,眸光凝向陈滢的眼。
单单两个字,前言后语皆无,任谁也听不明白。
或者,还有下文?
他疑惑着,也等待着。
然而,并没有。
陈滢只是笑,脚步却忽尔转疾。
裴恕本就身高腿长,立时大步跟上,忍不住相问:“你到底说什么?什么两块?”
可惜,陈滢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睬他,径直走到车旁,骤然停步。
裴恕常年习武,反应极快,立时刹住脚步,一脸诧异地看着陈滢。
她的表情、动作以及神态,把他弄糊涂了。
纵使往常他也时常弄不懂她,而此刻,这感觉犹甚。
她这是在干嘛?
打哑谜么?
可猜谜这种事情,他哪里是她的对手?
“拿着。”纤长白晰的手,忽尔就伸到了他的眼前,他险些吓了一跳。
凝目看时,那白净的掌中是一方帕子,烟水绿的颜色,角落里绣了一丛兰草。
第338章 三司会审
“把衣裳擦擦吧,别总不知道用。”将帕子塞进他手里,陈滢转身上车,语气动作流畅自如。
裴恕懵了。
方才不是才给过他一块帕子,如今还在他袖子里还藏着呢,怎么她又拿来一块?
不是,这什么意思啊?
他呆呆地站着,雨伞还举在原处,身体也保持在忽然停步的那一刻。
掌心里,却是柔软丝滑的触感。
“砰”,伞面像撞上了什么东西,往旁歪了歪。
裴恕蓦地醒过神。
“小侯爷,您挡道儿了。”梳双髻的小丫鬟鼓着眼睛,气呼呼地,高举着小伞撞他的大伞。
是她的大丫鬟。
裴恕认出来人,下意识地退后,眼睛却像被什么勾住,忍不住要往车厢里探。
可惜,车门半掩,他想看见的那个人,并未得见。
“寻真快上车。”车中有人说话。
不是她干净如水的声音,倒像是个年长的妇人。
寻真“哦”一声,快速爬上车,大力关门,临了儿还不忘示威似地瞪了裴恕一眼。
“多谢小侯爷,我先回去了。”
这一回,终是他听惯了的声音,宁静若水,浅浅淡淡、清清净净,涟漪般地散开。
蹄声响起,马车缓缓驶离。
裴恕站在原处,直瞪瞪看着马车行远,手里的伞,歪了。
方才就被撞歪了,他不知道。
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意。
加上这块帕子,他的手上,一共藏了她三块帕子。
他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一下脑袋,全然不顾雨伞落地,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两块”的后头,应该接上“帕子”。
这就是她跟他打的哑谜。
她早就知道他偷藏了她两块帕子。
知道了,也不生气,也不讨回,就告诉他,我知道了。
然后,又给了他第三块。
裴恕的嘴快要咧到耳根儿去了。
早知道就不瞒着她了,大大方方地当面儿收起来,想来她也不会生气……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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