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物是人非,又所谓何必当初,而今回首,越发叫人不堪。
李氏倒没她那些情绪,含笑延她入内,许氏扫眼看去,见是极阔朗的一间屋儿,陈设素雅、布局简致,举目唯觉书页漫卷桐叶落,侧耳但闻细雨点数芭蕉声,清静之外,别有一番洒然。
“到底是你们家,自与旁处不同。”许氏点头赞叹,又向李氏笑:“我这么个俗人,可别叫你这状元府邸蒙了尘才是。”
这是恭维陈浚春闱高中,李氏听了自是欢喜,二人分宾主落座,略叙几句寒温,许氏便将帕子掩唇,左右四顾。
李氏早知其意,淡然一笑,抬手挥退众婢仆,杨妈妈也带着永成侯府的丫鬟婆子,退去了外头。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两个前妯娌,相对而坐。
第399章 请您帮忙
许氏望向李氏,面上情绪换了几换,未曾开言,眼眶一红,滴下泪来。
“夫人这是怎么了,有话但说便是,且莫伤怀。”李氏柔声低劝,心底越发明晰,倒也有几分叹惋。
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许氏所思,她已然尽知了。
只是,这是人家有求登门,她身为一府主母,卖好拉拢,也须有度,总不能自降身份,若做得过了,一则显得廉价,二来,人家说不定还要多想一层,反为不美。
听她软语相劝,许氏既羞且愧,将帕子掩了面,低泣数声,方才抬眼望向李氏,帕子在眼边拭几下,切切道:“陈夫人,我今番前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李氏忙摆手,含笑轻语:“夫人这话太生分了,咱们也算在一个房檐下住了多年,哪来什么请不请的?有什么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帮的,必不推辞。”
许氏心下略安,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语声细细:“夫人这般说,那我也就直说了。我想请夫人往您娘家递个信儿。漌姐儿明年开春就要去往济南府完婚,我想着……”
她忽又垂泪,忙拿帕子揩了,哽咽道:“……我想着,若我们漌姐儿能得些照拂,不要多,只消熬过开初这三五年,容她站稳脚跟儿,便是她的造化。”
果是此事。
就知道许氏是有求而来,果然的,她正是来请李氏给山东寄信,请李珩一家照拂陈漌一二。
李珩乃济南府知府,忠勇伯还要矮他一头,若是李家对陈漌表达出几分善意,那么,忠勇伯府瞧在李家的面子上,自也会善待这个儿媳。
李氏对此早有所料,乍然闻言,仍旧作出微惊之态来,复又转作轻嗔:“瞧夫人这话说的,果然是与我生分了。这又是多大的事儿?孩子们都是在我眼面前儿看着长大的,我这个做长辈的岂能不顾?夫人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了?”
说罢又现出笑来,打趣道:“只夫人来得可晚了些,我这头连回信都收到了,夫人却才来,显见得夫人这是没把我们漌丫头当回事儿,我要替漌姐叫声屈。”
许氏先是一怔,旋即又喜又惊:“此话怎讲?”
李氏不及作答,转身唤来罗妈妈,吩咐几句,不多时,罗妈妈便捧来一封信。
李氏接信在手,亲交予许氏,柔笑道:“喏,这是我大嫂的回信,夫人且看便是。”
许氏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得礼数,拆信观瞧,却见那信中正写着陈漌一事,却是李氏早早便将此事托付过去,那厢也应下了,说是必会好生照应,不叫这远嫁的小姑娘吃亏。
读罢信,许氏早又是泪湿眼眶,愧悔之情更是翻涌,一时难以自抑,竟站起来要给李氏蹲身儿,口中直道:“我替漌姐儿多谢夫人。”
李氏早料着了,抢上前扶住她,笑道:“夫人太多礼了,我可不敢当。”
许氏被她扶着坐下,眼泪成串儿往下淌,李氏再三劝慰,好歹才算劝住。
待心情平复后,许氏便低声道:“以往诸事,皆是我这个做大嫂的不好,叫你们受了许多委屈,如今你不计前嫌,委实越发叫我自惭形秽。”
“都过去了,大家皆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李氏道,笑容洒脱。
若换了以往,她可能还要借机拿话弹压,叫许氏吃些苦头。
可近几月来,变故频仍,她所历甚多,看事情便又与以往不同,这些许宅门心思,不过一场梦、一阵风,过便过了,不萦于怀。
她面上含着笑,请许氏喝茶,又道:“待明年杏榜发放,我与阿滢也要去济南探亲,到时候还能上门去瞧瞧漌姐儿,陈夫人若有什么要捎带的,尽管交予我便是。”
见她如此宽仁,许氏越发无地自容,李氏好言劝慰。窗外秋雨连绵,二人在房中闭门深淡,良久许氏方出,两位夫人携手而笑,显是冰释前嫌,倒比以往住在一处时,越显亲厚。
自此后,两府走动渐密,陈漌因是指婚,专心在家待嫁,不得出门儿,倒是陈沅她们几姐妹,趁着学里放假,择一日来陈家做客,陈滢自当尽地主之谊。
多日未见,陈沅越发出落得美丽,转首回眸间,竟已有媚惑众生之态,陈清等几人也各有不同。
因怕客人太少,不够热闹,李氏便又作主,叫陈滢请来王家两姐妹。
王敏芝自然是出不来的,王敏蓁亲事尚无定论,倒还勉强能出门,她便带着幼妹王敏荑同来了。
王敏荑是他们家最小的女孩,今年才满十三,正是娉娉袅袅、豆蔻梢头,平素在家大约很得宠,来的时候,一身大红织金孔雀开屏羽缎斗篷,直叫永成侯府诸女看得眼花。
这种织金羽缎乃江南贡品,需百余名绣娘织上整年,才能得着一匹,每年贡进宫中也只得十来匹罢了,都不够那些嫔妃们分的,可王敏荑的那件斗篷,却是全部以此布料制成,长可及地,怎么不叫这群小姑娘羡慕?
“这是陛下赏给二妹妹的,二妹妹心疼三妹妹,见她喜欢,便予了她。”王敏蓁手捧热茶,眉眼清淡,与陈滢闲话。
陈滢“哦”了一声,点点头。
王敏芝是钦定太子妃,这些衣料她自是用得的,拿来送给家中幼妹,也不能说轻狂。
王敏荑此刻正被陈清她们围着说话,陈滢远远看去,见她肤白如玉、杏眼桃腮,衬着遍体金羽、发上金钗,倒也华丽,比之从前的王家姐妹,又是一番不同。
“三妹妹年纪还小,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呢。”王敏蓁又道,向陈滢一笑,算是解释了因由。
小孩子都爱显摆,王家姐妹以后就是太子妃的姐妹,再往后,亦是皇后的姐妹,小姑娘么,比吃比穿比身份,这皆是常事,王敏荑的作派,倒也并不叫人讨厌。
陈滢未曾接话,只抬眸往四下瞧。
园中花木尽萧然,寒枝栖雀、霜打竹枝,这个小型游园会,还是挺冷清的,所幸来了个王敏荑,小姑娘爱说爱笑,被人围着奉承,显是极欢喜,笑声银铃也似,倒是热闹,不然就真冷场了。
第400章 男子止步
“你最近可还好?”将视线转回,陈滢问王敏蓁。
王敏蓁掩袖,湖水绿掐月白银边儿的宽袖,展开时,似水阔天青:“你如果问我的心情么,那我只能说还不错。你若是问我的亲事,我却是一概不知的。”
她摇着头,并不太在意地望向阁外。
暖阁里就她们两个人,小姑娘们皆在外赏花,自窗眼儿里瞧出去,山石子边开着大片白茶花,零星几点雨落下,花色洇作浅碧,阶前落花织素锦,再往前看,又是几树木芙蓉,艳艳的粉,在雨中湿却残红,零落在泥地里,揉作胭脂,倒好衬小姑娘们的娇颜。
“你家那个妹妹,真真是朱颜绿鬓、国色天香。”王敏蓁道。
分明是赞叹,却添几分感喟,似意难平。
陈滢知道她说的是陈沅,望向窗外,正见陈沅在笑,灿烂明媚,几令天地失色。
陈滢不知该说什么,望一眼,转开视线。
儿子立门户、女儿联姻亲,这是约定俗成的。
陈沅这般美貌的庶女,她最大的价值,便为永成侯府,联上一门上好的姻亲。
或许,许老夫人、许氏以及沈氏,会就此厚待于她,以期知恩图报。
这就是大楚朝的现实。
王敏蓁似也想到这些,面色暗了暗,复又换作笑颜。
“罢了,反正我就这样儿了。二妹妹的婚事来得及,我的婚事便没多少转圜余地,母亲和父亲都急得很。”她笑道,眉眼一派清淡。
“总归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想,父亲母亲定能替我挑个好郎君嫁了的。”她掩袖笑,不见半分悒色。
陈滢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她们之间向来不说那些拐弯儿话,王敏蓁这话,她是信的。
她的些许郁结,她也看在眼中。
“家里人便不问你的意思么?”陈滢又问。
王家并非士族,规矩自然也没那么大,纵然陈滢觉得婚姻就是一场赌博,盲婚哑嫁与自由恋爱其实无甚不同,总归是摸着石头过河,一个人内在与外在的区别,恋爱期间智商普遍为零的恋人们,也根本分辨不出,现代婚姻与古代婚姻的唯一区别,大概就在现代可以离婚,而古代和离,比较艰难。
因此,能够多了解对方一些,并无坏处,无论是其本人还是家世,知道得越多越好。
王敏蓁“噗哧”一笑:“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些来了?这不像你的性子呢。”
陈滢正色道:“婚姻算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我这是跟你说正事儿呢。”
“这话儿倒有趣。”王敏蓁笑道,抬手扣住窗格儿,凝望阁外,神态悠然:“不过,父亲母亲总会替我看着的,我信他们。”
这话也是,王佐、王佑两个人还算靠谱的,王敏蓁既这么说,想来心中有数。
“也别总说我了,你呢?如今可好?”王敏蓁转望陈滢,清莹莹的眼,像倒映湖底的星:“你与其来担心我,倒不如想想你自己吧,你也将要及笄了呢,说不得明日就有人与你说亲,你也别当没事儿人似的。”
陈滢愕了一下,脑中有刹那停顿,一个身影莫名跳出来,高高的身量,举着青伞,冲她傻乐。
“你对自己的事,有何打算?”王敏蓁又问。
陈滢回过神,想了想,便道:“我确实觉得有个人挺不错的,不过,事情还早,先不急。”
王敏蓁一点都不惊讶,用一种“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神情望她,唇角噙笑,信手自果碟里拈起一粒盐津梅:“这话说得可真坦白,果然不负我们相知一场,你居然这么厚脸皮地就认下了,委实大合我意。”
语罢,拈着青梅望她直笑。
陈滢睨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问我答,实话实说,这算什么厚脸皮?”又敲掉她指尖青梅:“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来调侃我,一会儿不给你饭吃了。”
王敏蓁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心头那一丝抑郁,亦随风而逝。
有挚友、有好茶、有美点,还有闲逸舒服的一下午可以消磨,人生的些许烦恼,似乎也没那么令人讨厌。
时至未正,蓦地一阵急雨忽至,噼里啪啦砸下豆大的雨点儿,其间竟还裹着冰雹。
下雹子可不玩的,茶会立时中断,诸姊妹纷纷告辞,陈滢逐一送她们离开。
谁想,才把人都送走,那冰雹却也停了,就像是专意来扰人一般。
因见时辰尚早,那雨下得也不大,陈滢索性便带上寻真并知实,去往女医馆。
女医馆开在热闹的长干里,隔着青碧碧一池内渠,街东街西横跨着窄长的一道石桥,桥拱如月,拢住寒烟微雨。桥上行人往还,青蓑竹笠、油伞屐履,笑语声逶迤而去,正是画桥烟水、清波冷澹,又有三两株红树掩在桥头,一汪寒翠倒映几痕朱砂,又被细雨点碎,秋波泛红影,凄清而又艳美。
寻了个酒家寄车,陈滢步行过桥,遥见对面招牌遍布、各色布幡飞舞,其间最是门可罗雀处,便是女医馆了。
“今儿怕还是没什么人呢。”寻真喃喃地道,又皱眉:“这些人也真不懂行情,咱们医馆那么好,偏没人瞧病。”
陈滢不语,一旁的知实便嗔她:“你这话说得就不讲究。医馆无人,不正是大家没病没灾么?你倒好,还惦记着叫人生病呢。”
寻真转过弯儿来,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只到底不服气,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话是这样说,但是这长干里别的医馆,可是时常有人请医问药的,就只有她们家姑娘开的女医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是无人登门。
听着两个丫鬟拌嘴,陈滢的心情却很平静。
任何一样新生事物,总会引来非议,更何况……
她抬起头。
蓝底金字“盛京妇幼保健院”的匾额,一眼望去,便与众不同。
而更显眼者,便在那匾额之下、木扉之前,端立一块硕大木牌,上以绘着清晰的男子头像剪影,然后,左上右下、右上左下,交叉两条桃红线条儿,却是个醒目的红叉。
红叉下方,则是“男子止步”四个大字。
第401章 一对主仆
“这东西怪瘆人的。”木牌初立时,有女医如是说道。
“不小心瞧见了,还以为是城西的法场砍人头呢,这红叉儿就像那什么斩立决似的。”几名负责保洁工作的妇人,亦如此议论。
这么块东西,怎么瞧都不大吉利。
可是,陈滢却坚持己见,留下了木牌。
她就是想要告诉来看病的女子,这间医馆,可以最大程度保护她们的隐私,让她们有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在这里,她们一切心理、生理上的疾病,都不会被外泻。
而在与所有员工签订劳动合同时,陈滢亦皆将此条写了进去,一旦有人违约,将要付出一笔数目惊人的违约金。
她垂目看着那块警示牌。
在这个男权社会,这个打着大红叉的木牌,于陈滢而言,意义非凡。哪怕这只是形式主义,无法触及时代本质,但是,象征意义,也是意义的一种,不是么?
风雨潇潇,挟着浓重的寒意。
陈滢在医馆外收伞,瞥眼间,见身上湖蓝绣团菊的裙角,已然洇了几许潮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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