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先进去把裙子烘一烘吧,这天气怪冷的呢,寒气浸上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知实细声道,蹲下来,拿帕子替陈滢拭裙角。
陈滢“嗯”了一声,不及往里走,只举首四望。
满大街的人流,自门前施施然行过,远处长桥卧秋水,身边细雨扫阶前,抬头处,阔大的桐叶透出缝隙,灰茫茫的天,阴云密布。
“这雨下得不小,怕不会有人登门求诊了。”陈滢听到了一句嘀咕,似是某个扫地妇人发出的。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
医馆开业至今,没有接治过一个病人,倒是有几拨泼皮闹事,全部被陈滢武力镇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嫂子话可真多,放心吧,总少不了你的月钱。”寻真瞪眼叉腰抢白,语毕,又朝那妇人翻白眼儿。
在姑娘面前提这些做什么?这不膈应人么?
那妇人原也不过随口一说,见东家身边的大丫头恼了,当下不敢再言,搭讪着提来水桶,抹洗廊下地面,一脸讨好地冲着陈滢笑。
陈滢亦回了她一笑:“妈妈辛苦了,这阶前地面清扫得都很干净,往后也要保持才是。”
又向她脸上望了望:“如今也没病人,妈妈便这么着也行,不过,若是来了病人,妈妈可别忘了戴上口罩。”
这也是保健院的规矩,手套、护衣、口罩以及一应医疗器械,陈滢尽可能地置办齐备,虽然远不足以武装起一间现代化医院,但在医疗理念上,妇幼保健院,无疑走在时代的前列。
那妇人忙陪笑道:“东家说的是,方才干活儿出汗,我怕把东西弄脏了,这才拿下。我这就戴上。”说着便忙忙掏袖笼,取出白棉布缝制的口罩,小心戴上。
棉布可金贵着呢,她们东家也不知怎么想的,拿着这么精贵的棉布缝什么手套、口罩,连床单儿也是白棉布的,真是钱多得不知往哪儿花了。
陈滢含笑点头,在门前地毡擦净脚底泥水,寻真与知实上前,随她进得院中。
没人看病也有好处,清静,入目唯见树影、过耳但闻雨声,倒叫人能够静下心来,多写几篇教案,也免得远在济南的陈涵老来信催。
说来也是奇怪,这位热衷于宅斗的曾经的四妹妹,而今忽然转性,对物理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三不五时便要拉着二丫同学做实验,将那桌椅都烧坏了几套,陈湘在信里抱怨个不停,说她俩“太糟改东西”。
陈滢面上现出笑意。
烧桌椅没什么。
如果能烧出来个大楚朝的居里夫人,就算把整幢楼烧了,那也值。
主仆三人来至后堂,略作休整后,陈滢便专心写教案。
落雨的午后,清寂寥落,雨丝携风,拂过安静的小院儿,拂过热闹的街市,拂上那一道窄窄长桥。
两个穿着青蓑的女子,一前一后踏上石桥,东走西顾,似在寻找什么,其中,略矮的那个圆脸翘鼻,笑起来两粒酒窝,面相讨喜,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肤色微黑;另一个高些的,身段苗条,点朱唇、画黛眉,左眉下一点胭脂痣,越添柔媚,肤白如玉,貌甚秀丽。
只是,她似是气色欠佳,眼底隐隐泛出青色。
二人一路悄声说话,一路四下观瞧。
“婢子之前就是在这里瞧见的,有一家专门的女医馆,说是特特给女子瞧病,男人一概不许尽呢。”那圆脸小婢道,又小声儿比划:“还有块怪吓人的牌子,上头写着不许男人进去,还拿桃红的笔画了个这样的东西。”
她交叉两手食指,比出个“叉”字。
秀丽女子笑了笑,忽地掩唇轻咳起来,好一会儿后,方才说话:“照你这般说来,这医馆岂不是根本就没人去么?这样的医馆,到底能不能给人瞧病?”
“那不正好么?”俏小婢眼睛亮晶晶地,复又黯淡了神色,低声道:“小姐……姑娘病了这么久,总不肯寻大夫瞧,可这病又不能这般拖着,万一哪天起不来了,妈妈又要打骂,姑娘身子娇贵,哪经得起这些?反正这女医馆也没人,姑娘安安静静把病瞧了,不就好了么?”
秀丽女子弯了下唇,笑容却有些凄清:“若能一病死了,也是我的福气。”
“呸、呸、呸,姑娘别说这丧气话,不吉利的。”俏小婢急红了眼圈,又去拉她:“姑娘都没给大夫瞧过,没准儿根本不是什么大病呢。”
秀丽女子飞快闪身避开,沉着脸道:“叫你远着些儿,你又来了。我的话你都不听么?前几日你又不是没瞧见?再这么着,我就回去了。”
俏小婢吓了一跳,连忙后退两步,大大的眼睛里,飞快聚起水光来,哀求地道:“婢子不敢了,姑娘千万别回去,都快到了呢。”
她转头张望,趁势拿衣袖揩眼角,忽地眼前一亮,伸臂指着某个方向,喜道:“姑娘且瞧,那不就是么?”
第402章 古怪医馆
秀丽女子咳嗽几声,顺着小婢指的方向看去,天空灰寂、细雨如烟,街面儿上各色招牌布幡,直叫人眼花。
而在这些招牌当中,有一蓝地金字匾额,上书“盛京妇幼保健院”几字,明亮清朗,飘摇于风雨之中,极为醒目。
俏小婢飞奔下桥,行至门前,先踮脚往里张望,又回身招手:“姑娘快来,开着门儿呢。”
秀丽女子抚胸喘息数声,苦涩一笑,缓步走到门前。
门扉半启,上头并不曾刷漆,只刷一层桐油,纹理清晰可辨,却也别致。
门后是一间小院儿,石子铺径、小廊回合,植了两株梧桐、一树梅花,梧桐叶初落,梅枝犹自青。石径被花木掩映,尽处是四扇开的雕花门儿,刷着极罕见的蓝漆,色如碧空,干净宁谧。
“就是这里么?”秀丽女子问道,不知何故,语声无端便放轻了些,似怕惊醒这园中清寂。
俏小婢用力点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上回我路过的时候,有几个泼皮正闹事儿,结果那里头的蓝门儿一开,嗖嗖嗖三支箭就射出来了,当下射中三个泼皮的胸口,当时婢子可吓坏了,还以为死了人呢,不想那箭上原来裹着布,那三个泼皮直吓得脸都绿了,爬起来就跑,真真笑死人。”
她咭咭呱呱说着,一面比手划脚:“后来呢,那蓝门儿里就走出来个姑娘,瞧着也就十四五岁,生得可好看了,她说那是她们东家练手儿的,如果再有人闹事,她们家姑娘断不会手下留情,又道她们家姑娘箭法如神,当年还射杀过山匪盗贼,有那想死的,尽管来捣乱。”
言至此,忍不住赞叹:“她们家姑娘可真厉害啊,当时瞧热闹的人都说,那三支箭裹了布,都能把人射倒,可见力道之大,若是没裹布,那泼皮哪里还有命在?这是那位姑娘手下留情,警告这些泼皮呢。”
秀丽女子含笑静听,眼底里,有一丝隐约的羡慕。
多好啊,身怀绝技、无惧无畏,不像她,沦落风尘、命不由己。
可叹当年无知,又争又抢,为了那点儿所谓的宠爱,当真蠢不可及,如果不是那一晚,她亲眼瞧见……
她用力咬紧唇瓣,面色瞬间惨白,忍不住大口喘息。
凉浸浸的空气,刺得喉头作痛,她又轻咳几声。
“哎呀,婢子光顾着说话,姑娘怕是冷着了。”俏小婢惊觉,面上又显出忧色:“姑娘,快进去吧,这里是风口呢。”
秀丽女子不忍拂她好意,将帕子拭拭唇角,勉强一笑:“罢了,听你的就是。”
主仆两个拾级而上,转过石径,推开那天蓝色的门扇,随后,双双怔住。
“这是……医馆?”俏小婢张大眼睛,又是好奇、又是怯怯。
这医馆,委实与众不同。
不算大的厅堂,背靠背摆着两排椅子,却无桌案,左边儿一溜柜面儿,后头是及顶的药架子,直摆满三面墙,一个穿素青衣衫的女子坐在柜面儿后,戴着个白白的面罩样的东西,头顶上悬一块木匾,上书“取药处”。
房间右侧,依旧是一溜柜面儿,以木板隔成三段儿,一处写着“挂号处”,另一处写着“分诊台”,分诊台的旁边,又单独隔出小间儿,垂一幕靛蓝素帘,帘后一架槅扇,却不曾雕花,直通通的木板儿,跟照壁也似。门上亦悬木匾,上书“初检室”三字。
其中,挂号处后亦坐一青衣女子,与取药处女子衣饰相同,而坐在分诊台的女子,身上却多了件月灰比甲,从露在面罩上的部分来看,这女子面皮焦黄,颧骨也有点高,倒是一双薄皮杏眼,只可惜白多黑少,瞧着人时,直勾勾地,有点吓人。
俏小婢伸头望望,心下越发生怯,缩回脚,迟疑地看向一旁的秀丽女子:“姑娘您瞧……”
“两位是来瞧病的么?”蓦地,一青衣少女自里间而出,亦是戴着白面罩,露出弯弯笑眼,虽模样怪异,但却予人亲切之感。
主仆二人这才发现,这厅堂后头还有房间,以槅扇相掩,地步似也不小,但却看不清里头情景。
俏小婢似有点怕了,喏喏不敢言,倒是那秀丽女子,神色泰然,踏前一步道:“是的,我想来瞧个病,劳驾这位姑娘指点一二,此处是怎么个规程?”
“好的,请您先去分诊台号个脉。”那青衣少女笑道,将她们引去了分诊台。
分诊台前设着梅花漆凳,秀丽女子坐下,未及将手搁上脉枕,先行向那灰衫女子歉然道:“您就是大夫吧,好教您知晓,我这病怕是……”
她收住话声,低下头轻咳几下,方轻声续道:“您……最好别碰着我。”
灰衫女子一愣。
秀丽女子咳声微顿,回身招手:“冬儿,拿块帕子来给我垫个手。”
那叫冬儿的俏小婢忙上前,手中帕子方要递出,灰衫女子忽地站起,淡淡道:“你来,随我去初检室。”
顿了顿,又向自己一指:“我叫冯荔,乃妇幼保健院分诊大夫。”
“原来是冯大夫,失敬了。”秀丽女子向冯荔微微颔首。
冯荔“嗯”一声,掀起她这一侧的帘幕,扬了扬下巴:“进来吧,我替你瞧瞧。”
态度生硬、举止粗陋,然而,却又有种强大的自信,莫名叫人信服。
“有劳冯大夫。”秀丽女子再度致谢,纵使冯荔已然入内,礼数却很周全。
两相比较,越显得冯荔行止冷淡。
秀丽女子站起身,掀开初检室门帘,又回身吩咐冬儿:“你在外头候着。”
冬儿点点头,心下极忧,面上却强笑:“婢子就在这儿等着姑娘。”
秀丽女子朝她笑笑,掀开帘幕,“刷啦”一声轻响,素帘在她身后合拢,似引一阵微风,凉飒飒地,拂得那木牌轻晃。
冬儿怔怔望着晃动的木牌,情态有些凄惶,转首四顾。
厅堂空落,几位青衣女子或坐或立,皆戴着白面罩,模样儿古怪。
她心头惴惴,垂眸望着脚下,鞋尖儿并拢,状甚局促。
第403章 臻娘拜谢
“这里是等候的地方,这位姑娘还是先坐下吧。”之前引路的少女笑语嫣然,拣了张靠里的扶手椅,请冬儿坐了,笑道:“你别慌,冯大夫医术很高明的,她先断一断你家姑娘是怎么个情形,然后再挂号,接着我就会带你们去里头找大夫诊治。”
她言语温柔、态度亲切,冬儿心下略松,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消去,悄悄抬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不知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小喜罢。”青衣少女笑道,又问她名字,招呼她:“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热水?”
冬儿一下子张大眼睛,满脸惊讶:“我……我能喝水?在这里?”
她再一次左右环视,面上是掩不去的好奇。
这医馆委实太不一样了,外头那些医馆,甭管大小,皆是大夫坐堂,诊脉开方,顺便抓个药,就完了。
可这个什么“妇幼保健院”,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居然还有请人等候、让人喝水一说。
这还是医馆么?
“罢了,我去给你倒杯水吧,妹妹且等着。”小喜笑着道,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转去一旁。
冬儿的视线追随着她,却见她行至厅堂角落,那里有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左首是铁架子,置着个瞧着像是炉子的东西,上头有烧水的铁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右首则是木柜,打开柜门儿,里头是规规整整几十个小槅断,每个槅断里,皆放着一只粗陶碗。
小喜拎起水壶,自槅断里取一只陶碗,倒了碗热水,转身端了过来:“快喝吧,今儿怪冷的呢。”
冬儿忙起身接过,嘴巴很甜地道:“多谢小喜姐姐。”
小喜笑着摆摆手,陪坐一旁。
冬儿喝了两口热水,寒意稍减,又因与小喜说了几句话,倒不似方才怯生生地,张着大眼睛往四下打量,到底抑不住好奇,问:“小喜姐姐,您脸上这个面罩子,是什么?”
“这是口罩,我们东家说了,在医馆里做活儿的人,都得戴着口罩,又定了卫生条例,这个只是其中之一呢。”小喜言语便给,说得很清楚。
冬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换了个问题:“小喜姐姐,这两边的柜面儿,又是做什么的?”
小喜一笑,鼻梁处几粒雀斑,格外俏丽:“你瞧那个摆了好多药的,便是取药的地方,另一边就是挂号的地方……你知道什么是挂号么?”
冬儿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呢。”又向她笑,露出两枚讨喜的梨窝:“还要请教小喜姐姐说说。”
小喜并不推辞,笑着解释:“这个挂号呢,就是提前付给大夫的诊金,付完诊金之后,大夫就能开始诊治开药了。当然,在诊治之前,先要给冯大夫瞧瞧,由冯大夫告诉病人,是瞧外科还是瞧内科。我们内科大夫姓张、外科大夫姓郑、还有个专事妇人科的大夫,姓陆。她们几位都是女医,医术很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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