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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姚霁珊

时间:2019-01-06 10:15:40  作者:姚霁珊
  一旁的贺顺安立时上前,陈滢将厚信封递去,添一句:“计划书有点儿多。臣女已经尽量精简了,陛下恕罪。”
  元嘉帝已经习惯她这副样子了,不以为忤,贺顺安回至御案边,打开信封,取出一撂纸,上头写得密密麻麻地。元嘉帝就着他的手看去,当先第一页上,几个大字极为醒目:
  《大楚皇家儿童游乐设施计划草案》
  元嘉帝眸光微动。
  “皇家”二字,倒还有几分意趣。
  “搁下,朕瞧瞧。”他微笑着道。
  贺顺安忙将案面儿杂物推开,一页页纸平摊其上,直占了大半案面儿,手上还剩下半叠纸。
  “嚯,倒还真不少。”元嘉帝笑言,逐一望去。
  除游乐设施计划书外,陈于案上的,还有《大楚皇家美容会所计划草案》、《大楚皇家健身会所计划草案》、《大楚皇家连锁酒店计划草案》,以及《大楚皇家蔬菜大棚生产有限公司计划草案》。
  一眼扫罢,元嘉帝已是忍俊不禁:“陈大姑娘,你这什么计划草案,如何件件皆写着‘皇家’二字?”
  他向陈滢顾一顾,唇角含笑,然眸光中,却涌动着一些别的什么:“朕可还记着永成侯的提议,他说要把那个什么麻将,也弄成皇家的。”
  他视线下移,扫过眼前纸页,语声倒还平和:“如今陈大姑娘又拿出这许多折子……计划来,却不知,又是何意?”
  言毕,淡然眸光向陈滢身上拢一拢,复撇开,执玉盏,饮了一口茶。
  陈滢早知,这批计划书一抛出去,必得此回应,闻言倒也不急,屈身行了一礼,恭声道:“陛下,臣女在回答陛下的这个问题前,想先说两句话。可是,这话恐会涉及些朝堂政事,还要先请陛下允可,臣女方才能说。”
  她本是无职之女,依大楚律,妄议朝政也可定罪,所以,她需先取得全大楚最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力者——当朝天子——的应允,才能一抒胸臆。
  元嘉帝似有些好笑,搁下茶盏,向案上拣一枚水晶叶形笔觇,信手把玩。
  剔透纤薄的叶片,被灯笼投下的微光照射,于他指尖流转出细细光影,他垂目望着,好似出神。
  良久,他方微微颔首:“准了。”
 
 
第435章 一点私心
 
  陈滢谢过,直身而起,于堂前踱了两步,道:“臣女最近读了几本边疆志,深知北疆与西夷对我大楚虎视眈眈,一朝不平边事,则大楚便永无宁日。而民女亦曾听祖父闲话当年,知陛下年轻时南征北战,为大楚的和平与安宁宵衣旰食、夙夜不懈,耗费了无数心血与精力。”
  干净如水的声线,携透隙而来的寒风,游走于宣德殿中,元嘉帝神色不动,唯眸底,划过一丝玩味。
  陈滢似无所觉,仍旧续道:“陛下中兴大楚、扫荡天下,方令国朝百姓安居乐业,此乃陛下之功,然,北疆、西夷虽表面言和,暗中却仍觊觎我大楚,边境亦时有小股乱兵骚扰,所谓和平,只是一种假相,大楚左近凶兽仍存,一旦国朝露出疲态,则兵事必发,百姓又将受流离之苦。”
  言至此,她语声略扬,神态却还是很安宁:“平北疆、荡西夷,臣女以为,此乃天子之志。而依臣女浅见,若要实现这个志向,就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所以,臣女方才写出这些计划书,为陛下谋些生钱的法子。若这些项目间次推进,国库必将充盈,则臣女便是为陛下彻底打垮这两头凶兽,贡献了绵薄之力。而这,便是臣女拿出这批计划草案的初衷之一。”
  她平静地说着这些,清眸澈净,言及君王天下事,亦如述平常。
  贺顺安张嘴听着,一颗心险些没跳出喉咙。
  这位陈大姑娘的胆子,怎么这能样大?
  就这么明着揣测君心?
  她要是个大臣倒还罢了,偏还只是个普通女子,这些混话岂是能乱说的?
  贺顺安的脑袋几乎垂到膝盖上,恨不能把耳朵也堵住。
  这些糟心话他一句都不想听,恨只恨走不得、躲不开,只得把自己当木头桩子,硬捱。
  殿中寂静,元嘉帝久久不曾言声。
  陈滢躬立着,满握潮汗,无人得知。
  她自知此言僭越,但她坚信自己的判断。
  元嘉帝一定会动心。
  她拿出的这批计划书,只涉及少部分民生,与军事、政治关系不大,亦不会触及一位帝王的底线。
  其实,这倒并非陈滢不想把先进的火器、军械、装甲等相关知识技术传授给大楚,而是因为,她自己对此亦知之甚少。
  研制这些国之重器,需要一大批具备物理、化学、材料、机械制造等相应知识的人才,因其所涉及的方方面面,庞杂而繁琐,仅是钢材的锻造技术,可能就需要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见成效。
  或许有一天,当女校——或升级成为男女合并的普通学校——的毕业生,积攒到一定数量,经量变而质变,这其中最优秀、最聪慧、最具天赋的那少部分学生,会成为推动大楚提前踏入工业时代的动力。
  而陈滢此刻在做的,便是尽一切所能,为这个可能产生的质变,提供一个不动荡、不战乱的大环境,让他们得以打牢基础。
  这些草案,便是她所能的极致。
  “此言,亦只是你的初衷之一。”元嘉帝终是开了口。
  不辨喜怒的声音,一如他淡然温和的神情。
  “然则,其二或其三,又是什么?”他问,手指一动,水晶笔觇复置于案,发出轻微的声音。
  陈滢藏在袖中的手,稍稍握紧,旋即深吸了口气。
  接下来,才是最为艰难的部分。
  然而,她不能退缩,只能坦陈一切。
  “陛下明鉴,臣女确实还有另一个理由。”她微微垂首,腰背却挺直:“这另一个理由,就是臣女的最后一份草案,陛下看了,自会知晓。”
  元嘉帝“唔”了一声,身子动了动。
  侍立的贺顺安立时像活过来,疾翻手中余下纸页,取最后三张,双手呈上。
  元嘉帝接过,只扫一眼,面上已现讶色。
  “你这是……”他抬头看向陈滢,数息后,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旋即又像哭笑不得。
  “‘关于成立大楚皇家演剧社的计划草案’?”他念着计划书的名目,手中纸张“哗啷”作响,面上笑意转浓:“这就是你的第二个初衷?”
  “是的,陛下。”陈滢道,神情安然:“充盈国库、并建立大楚皇家演剧社,这便是臣女拿出计划书的两个理由。前者为公,后者,便是臣女的那一点私心了。”
  元嘉帝目注于她,面上的神情,介乎于惊讶与不解。
  他一直以为,陈滢的目的,是要为永成侯求情,顺道儿再捎上乃父——陈劭。
  永成侯府两名女眷涉及谋逆杀人案,永成侯难辞其咎,降官调职是免不了的,而陈劭始终就在其中,陈滢以这些计划书为条件,为家中长辈们求情,在情在理。
  或者不如说,此乃常事。
  而这位神探小姑娘,却似总不按牌理出牌,每每出人意表。
  比如此际,她费了老鼻子劲,拿出近十份计划书,且每一份都是发前人之所未想,而其目的,就是为了搞个演剧社。
  何其儿戏?
  又何其有趣?
  元嘉帝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发现,他越来越喜欢这小丫头了。可惜,这孩子没生对地方儿,若她不是国公府的姑娘,倒是个绝好的太子妃人选。
  太可惜了。
  元嘉帝暗自叹了口气。
  陈滢并不知他所思,停顿片刻后,仍旧续道:“启禀陛下,臣女之所以想要建一个演剧社,也是在得知了小臻如今的身份后,对她的前路极为忧心,所以才突发奇想。”
  她平静的眼眸里,浮起些未名的情绪。
  她想起翻看过的那些病历。
  花厝河街的那些女子们,她们中不少人的健康状况,很让人揪心。
  “陛下想必也听说了,臣女开了个女医馆,如今就医者,大多是烟花女子。”她续道,眉目之间,一派宁和:“不瞒陛下说,这个演剧社,便是专为她们而建的。臣女希望能给她们拓出一条路来,让她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不为贫病所扰,不受世人冷眼,能够相对自由、相对尊严地,活下去。”
 
 
第436章 与民生利
 
  元嘉帝静默而坐,面上的神情,似沉思,又似无动于衷。
  陈滢悄然抬眼,复又低眉。
  她尚不曾说完。
  她想要表达的、她所寄望的,不止这些。而无论这位君王应或不应,她都必须继续。
  “臣女自知,以臣女个人的力量,是完不成这样的事的。”她又道,收敛起所有情绪,以最朴素的语言,诉说并恳求:
  “所以,臣女想请陛下行一个方便。臣女以为,有了皇家演剧社这个名头庇护,她们总能活得好些。而臣女所求的,亦是陛下的一句金口玉言。”
  她没有去看元嘉帝,视线微垂,保持着最标准的礼仪。
  可是,元嘉帝却觉得,自己正在被注视。
  那双干净的眼眸,即便正望向别处,那眸底的期盼,却如在眼前。
  殷殷地、切切地,不为名利权势、不为亲朋故旧,为的,仅仅是一群微贱到尘埃里去的的女子。
  元嘉帝有些恍惚。
  那个瞬间,那册语文课本上的第一课,重现脑海。
  《我的祖国》
  此刻,这尚未及笄的少女,或许正在用她的行动证明着,何为祖国?
  利他而非利己、忧国复又忧民。
  元嘉帝的心底,像被什么轻轻触动。
  这几份计划书,奇思妙想、前所未见,纵使有一些委实太过新奇,让人难以理解,但是,它们的价值,却是无可否认,亦不可估量的。
  这是否就是所谓的“赤子之心”?
  元嘉帝温和的脸上,微现动容。
  贺顺安此时亦是满脸愕然,直瞪瞪看着陈滢,嘴巴再度张大。
  这位陈大姑娘岂止是胆儿大?
  其言行,简直离经叛道!
  啧啧,一个姑娘家,还是个名门贵女,居然要给花柳巷的姐儿寻出路,她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又一次把头垂向地面儿。
  罢了罢了,小姑娘眼看要受斥责,他还是不要看的好,怪不落忍的。
  殿宇中,重又变得安静。
  槅扇外天光幽暗,廊下灯笼散出微黄的光,温柔缱绻,像春夜溪水中倒映的月华。
  陈滢微低着头,心若平湖,不见涟漪。
  她已尽力,至于结果,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有近十份计划书撑着,演剧社即便不挂“皇家”之名,也算在皇帝面前过了眼,于往后推行,有益无害。
  她的最初目的,已然达到。至于更高一层的,则要看元嘉帝的意思。
  蓦地,御案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哗啷、哗啷”,连绵而轻渺,若竹浆划破水面,又像风吹过树梢。
  “这儿童摇椅,还有这什么儿童滑梯,倒是挺有意思。”元嘉帝道,品评地、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有着在他而言极鲜见的好奇。
  陈滢心头大定,飞快自袖中抽出两页纸。
  这是她为自己做的简报,用以应对元嘉帝可能的提问。
  “陛下,需要臣女为您进行讲解么?”她拿着纸问。
  她并不擅画,草案上许多皆是草图、简图,有些甚至只有概念,元嘉帝未必能看懂。
  “目下还不需要。”元嘉帝埋首于纸堆,头也不抬:“贺大伴,把剩下的都给朕拿来。”
  贺顺安如梦方醒,一壁感叹陛下龙心甚大,听了这么些败坏名声的话,竟也不吃惊,一壁碎步上前,将最后几份计划书呈上。
  元嘉接过,一页页翻看着,时而微笑道“妙”,时而又蹙眉道“怪”。
  贺顺安忍不住搓耳朵。
  他没听错吧?
  陛下居然还能这样儿?
  看这样子,这竟是不怪罪了?
  非但不怪罪,龙心显是大悦啊。
  贺顺安抬起一双混浊老眼,不敢置信地瞧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心下感慨。
  陛下果然是陛下,正所谓天威难测,就连他这伴老了驾的,也很少码得准这一位的龙心。
  他飞快低下脑袋。
  罢了,他还是别费那个劲儿了,老老实实当他的鹌鹑,比什么不强?
  “这份儿文具创意设计公司的草案里,画的都是些什么?”元嘉帝语声忽起。
  这话自不是问贺顺安,他乐得装木头。
  陈滢闻言,忙去看简报。
  元嘉帝早挑起一页纸,拿在手里晃几下,目露嫌弃:“曲别针也就罢了,朕勉强能看出个形状来。倒是这什么钉书机,你这画的是什么,朕瞧着眼都晕。”
  语毕,再扫那纸页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想你也是官家之女,琴棋书画不说有多好,至少得大面儿得过得去吧?这上头的涂鸦,朕简直……”
  他摇摇头,显是不想继续损害陈滢自尊心。
  陈滢倒是坦然,诚实地道:“回陛下,这钉书机里头是有机关的,但是呢,这个机关具体的形状,臣女只有个模糊的想法,画却画不清楚。据臣女看来,应该是在里头加一个弹簧类的东西。”
  她拿手比出划螺旋向上的形状,添一句:“所谓弹簧,其形状与臂钏差相仿佛,但它是有弹性的,压紧后松开,便能将那块铁片弹至前方,而钉书针则是……”
  “罢了罢了,你也不用与朕说。”元嘉帝打断她,拿手捏眉心,一脸无奈:“朕今儿累了大半晌,且听不得这些云山雾罩的,待过几日朕寻个匠头来,你与他细说便是。”
  “臣女遵旨。”陈滢松口气。
  钉书机的内部构造,她真是记不起来了,那张草图画得很抽像,以她这半吊子水平,根本无法向同为外行的元嘉帝解释清楚,换成匠人,可能性倒还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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