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恕两手捧着手炉,像捧着宝贝似地,傻站在那里发呆,竟没跟过来。
陈滢只得又把声音提高些,再问一回。
裴恕这才听见,乐颠颠儿点头:“正是,今日大朝会,陛下得下了朝才来。”
一壁说话,一壁行至陈滢近前,笑出满口白牙:“陛下特命我在此处候你来着。”
陈滢含笑点头:“真是辛苦小侯爷了,原我还想着会是哪位大监来呢。”
裴恕咧嘴笑,并不说话。
原先当然是某位大监过来,只经不住他厚脸皮苦求,元嘉帝便将这差事予了他。
这般想着,他心头忽又有些发沉。
到底今日是来审案的,而那个小臻……
“阿滢,你可知陛下为何要你前来审案?”裴恕忽地问,微微垂首,看向陈滢。
陈滢亦回望他。
天光投射而下,他的瞳仁剔透如琥珀,她的影子,似亦映在其中。
“我不知道陛下为何特意要我来审案,但我推测,应该和臻娘……和小臻有关,是不是?”陈滢道。
她有五天时间细思此事,而这个答案最直接,也最合逻辑。
裴恕闻言,果然大力颔首,面上是极欣赏的神情:“阿滢真是天下间最聪明的人。”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我也就这么一猜。”陈滢实话实说,复又蹙眉:“只是,我猜得到原因,却猜不到这缘由的来处。”
小臻必然出了什么事,元嘉帝才不得不找陈滢审案。只是,事由为何,她却推断不出。
裴恕看着她,一双不大的眼睛,正望进她澈净的眸子里。
他恍惚了一小会儿,方才寻到自己的声音:“原先我也不知道,昨日陛下给我透了口风。”
言及正事,他神情渐肃,语声也沉下去。
“陛下说,小臻进宫后,原先问什么她都不说,跟个锯嘴儿葫芦也似,因她是人证,又不好动刑,直到后来,有人偶尔提到了你。”低沉的喉音,像撩动的琴弦,转轴轻拨,动人心魄。
只是,所言所述,却颇叫人心惊。
“这是为什么?”陈滢问。
语声方落,一个模糊的念头,忽尔窜上脑海。
却闻裴恕又续:“自听到你的名字后,小臻便改口,道她愿意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只能当面儿说给你听。再问她缘由,她又是一字不吐。”
陈滢约略明白了一些,但也不能肯定,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裴恕微垂首,剔透的眸心,流淌着关切与温柔:“因陛下这几日很忙,所以把审案的日子定在了今天。我知道你查案子一向很厉害,不过,还是要小心些。”
他这是在隐晦地提醒陈滢,小臻只肯向陈滢一人交代,元嘉帝或许会有别的想法。
虽然是明君,到底也还是君,而纵观古往今来,君王们总有一个共同属性,便是皇权不可逾越。
陈滢领会其意,面上露出真切的笑:“小侯爷不必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只要能把案子查明,旁的都好说。不过是兼顾一下元嘉帝的自尊心而已,陈滢自能做到。
两个人轻声讲谈,不多时,宣德殿已在眼前,大监孙朝礼迎出来,将他们仍旧请去偏殿。
“陛下还在太极殿议事,两位请稍候。”他躬身道,命宫人送上茶水,复又退去门边。
到得此处,说话便不可太过随意,二人唯相对静坐。
殿中陈设与前相同,唯殿角多出一具翘头案,鸡翅木透雕苍龙云芝纹牙头,上陈着博山炉,炉中烧着香篆,烟气俱无,唯香蕴藉,满殿幽静。
“今日之事,事主一家子还不知道。”裴恕突兀地开了口。
满殿暗香,皆被这话音破去。
陈滢微一沉吟,便知道他说的是兴济伯府,一时间,心下颇为诧然。
“陛下没通知他们么?”她问。
“没有。”裴恕简短地道,捧着手炉望向陈滢,递去一个眼风。
陈滢颔首,心下越觉怪异。
原先她以为,元嘉帝将小臻押至禁宫,是存了挽救兴济伯府之意。可如今看来,陛下并不太像要包庇他们,那么,他要做什么?
而裴恕此前曾言,此案涉及朝堂,莫非元嘉帝此举,还有别的用意?
第431章 君无戏言
陈滢正自琢磨,那厢孙朝礼已走来行礼:“陛下方才下朝,二位请随奴婢来。”
陈滢与裴恕皆搁下茶盏,起身整衣,孙朝礼在前引路,将他们带去宣德殿。
元嘉帝来得很快,二人才行至殿门口,便听见了远处内侍尖利的通传声。
众人便立在原处静候,不多时,仪仗煌煌而至,诸人一应跪叩见礼诸事毕,元嘉帝当先进得殿中,余者随后入内。
“赐座。”撩袍向御案后坐了,元嘉帝温言道。
于是,金漆小杌子,再次闪亮登场。
陈滢与裴恕恭声谢座,元嘉帝却也利落,命无关人等退下,旋即提声吩咐:“把人带过来。”
贺顺安亲自领命去了,趁着这短暂空暇,元嘉帝兀自坐定,擎起玉盏,眼风向陈滢一扫,须臾又掠去裴恕处,精华内敛的眸子里,浮起浅笑。
“今儿倒是巧,待审完了案子,朕恰好还有事儿要与三……与陈大姑娘说道说道。”他笑,饮一口茶,复又长长吁了口气:“大朝会就是累得慌,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朕脑仁儿疼。”
他抬手捏会子眉心,又放下手,再饮口茶,闲闲叮嘱:“裴恕,一时朕若忘了此事,你可得提醒朕一声儿。”
裴恕“啪”一声站起来,利落叉手:“遵命。”
元嘉帝倒吓一跳,捧盏望他:“瞧你这点儿出息,朕都替你害臊。”复又一脸似笑非笑:“罢了,还不坐下说话。”
裴恕“嘿嘿”傻笑,抓着脑壳儿坐下去。
陈滢此时亦欲起身,元嘉帝龙手一挥:“都坐,都坐,容朕喝几口茶,你们都不许动,朕瞧着累。”
“谢陛下。”陈滢从善如流,于座中躬身,复又微抬头,视线向下三十度,谨遵宫中礼仪,平静地道:“臣女也有事儿要向陛下禀告,届时,还要请陛下拨冗,容臣女说几句话。”
元嘉帝饮尽一盏茶,搁之于案,拿起绣金边儿的帕子来拭唇角,面容温煦:“这倒也是巧了,朕有话与你说,你也有话禀报于朕。”
歇两息,又笑:“话说到这儿,朕倒想起来了,前几日永成侯提的那什么麻将,据说也是你的主意?”
“是,臣女斗胆,陛下恕罪。”陈滢道。
纵使她完全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所谓的罪,但,态度要端正。
元嘉帝笑看她一眼,摇摇头:“你这孩子,客气话说得还真是客气。”
陈滢立时躬身:“臣女知错。”
语气声调,与前差相仿佛。
元嘉帝不由笑起来,指着她直叹:“你瞧瞧你,就是这个样子,简直叫朕不知该说你什么才是。”
他似是心情甚好,虽是埋怨,语声却很松泛。
裴恕捏在袖子里的拳头,略略放松。
这是他头一回见陈滢在元嘉帝跟前的样子,与他素常所见,分毫无差。
原先的陈滢是什么样儿,如今还什么样儿。
难怪元嘉帝曾道她“不肯有半句虚词”。
这评价,应该是极高的了。
他正自胡思乱想,忽听殿外响起贺顺安的声音:“陛下,人提来了。”
“进。”元嘉帝启唇吐出一字,仍取方才坐姿,半靠椅背、两眼微眯,神态闲适。
贺顺安在前,两名宫人押着小臻在后,一行人上前见礼毕,小臻便跪在堂下,两宫人分列在旁守着她。
陈滢悄然抬首,见那两名宫女样貌精干、身形矫健,一望便知是练家子。
她又将视线下移。
小臻穿着身半旧棉裙,垂首跪着,从陈滢的脚度,只能望见她尖秀的下巴,肤色颇白净。
元嘉帝清嗽一声,向陈滢的方向扫了扫。
陈滢立时会意,起身上前,先向元嘉帝蹲身行礼,道了句“臣女僭越”,方行至小臻身前。
皇帝陛下自不可能亲自审问一个伎女,陈滢今日到此,一是小臻情况特殊,二来,亦是“臣女服其劳”。
“小臻,我要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如实作答。”陈滢道,语声很是舒缓。
小臻身体微震,抬起头,露出面容。
苍白的脸、秀丽的五官,眼睛里有几缕红丝,像是几夜不曾好睡。
陈滢向她笑了笑,摆出自认为最柔和的表情:“你别怕,此处并非公堂,只因有件疑案,你是重要人证,所以我要问你些话。”
小臻似有些怔然,仰首望向陈滢,面上先凝着不敢相信的神情,复又化开,转作惊讶。
她用力眨几下眼,终是开口,细柔的声线,像烟气荡在殿宇中:
“回这位姑娘的话,民女正是小臻,姑娘莫非就是……”
“我是陈滢。”陈滢接口道,凝视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明润亮泽而年轻的眼睛,然而,眼神却透出沧桑,如行将就木的老妪。
陈滢的回答,显令小臻惊诧,她下意识抬手掩口,瞳孔微张,眸光中似多了一份活气。
“您……您真是盛京妇幼保健院的那个……那个东家,陈大姑娘?”她颤声问。
“正是我。”陈滢笑着颔首,又向御案方向示意:“你当知晓,上坐者是何人吧?”
小臻登时身子一缩,低下头道:“是,民女知道。”
自进宫当日,便有人告诉了她一切,她亦知晓,今日是御前问话。
这几日,她虽是咬死不肯松口,只道要与陈滢面谈,然在心底里,她其实很不安、也很害怕。
而就在方才,她赫然听闻周遭诸人皆口称“陛下”,便知上座者乃当今皇帝,她心中惧意更甚,若非有一股莫名的勇气支撑,她可能连跪都跪不住。
此际,她最希望见到的人,就在眼前,且还特意向她点明皇帝陛下的存在,小臻才聚起的那点勇气,立时消散。
“那你便当知晓,君无戏言。”干净如水的声音,一点点漾过耳畔。
小臻慌乱不安的心,莫名安宁下来。
她方才的求证,只是习惯使然,而陈滢则是在提醒她,既是皇帝陛下亲口应允,那么,来的就一定是她要见的那个陈大姑娘。
君无戏言。
此四字,乃是大楚朝皇帝的保证与承诺,绝不会掺半点假。
第432章 目击证词
小臻立时伏地,颤声请罪:“陛……陛下恕罪,民女无状……”
“免。”不待她说完,元嘉帝便开了金口,语声极肃杀。
一旁的宫女低喝:“不得多言,老实回话。”
小臻哆嗦着直起身,头垂得极低,小声应是。
另一名宫女自袖中取出炭条儿并纸张,看样子,是要作审问记录。
准备得倒是很充分。
陈滢暗自点头,不再言及其他,直接问出第一个问题:“小臻,在兴济伯府时,你可识得一个叫娇杏的丫鬟?”
小臻的身体仍未停止颤抖,连带着语声亦不平稳:“回……回姑娘,民女认识的,原先在伯府的时候,娇杏与民女皆……皆在世子院儿里当差。”
好容易说完此语,小臻用力吞咽两下,额头冷汗涔涔,却不敢去拭。
见她虽惧,然回话条理清晰,陈滢倒是松口气。
小臻的表现比她想得要好,审清此案应该不难。
“去年夏天,娇杏的尸身出现在兴济伯府的荷花湖里,据府中下人口供,她是去年二、三月间不见的,在她失踪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可知晓?”陈滢又问,如水清眸,瞬也不瞬凝住她。
小臻哆嗦得越发厉害,面色瞬间苍白。
她胸膛起伏着,似在竭力抑住心底恐惧,好一会儿后,方道:“民女……民女知道这件事儿。民女当时……当时……全都瞧见了。”
陈滢眸中一亮。
小臻在事发后便被发卖,她当时想的是,小臻可能知晓部分详情。
可如今看来,小臻不仅知情,且还是目击者。
娇杏沉尸案,看来今日就能破获了,这怎不叫人惊喜?
宣德殿中一片寂静,似是连呼吸声亦匿去。
“细细道来。”陈滢敛住思绪,柔声问。
“是,姑娘。”小臻十分驯顺,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但表述仍旧清晰:“去年……哦不对,是,是前年的时候,民女与娇杏皆被世子爷收了房。因娇杏是后来的,爷更宠她几分。”
她咽口唾沫,润泽早已干涩的喉头,又道:“民女那时候……那时候心眼儿窄得很,总想与娇杏争宠,与她吵过好几次,世子夫人很生气,就把民女与娇杏干脆……干脆放在一个屋儿里,让我们自己闹去。”
此是前情,陈滢是尽知的,但她却并未打断小臻的讲述。
这是一段缓冲地带,这些日常的叙述,有助于证人回忆更多细节。
“民女记得很清楚,出事儿的那天,民女睡到半夜忽然口渴,就爬起来喝水。然后……然后民女一时意动,想去瞧瞧娇杏新得的一副耳坠子,那是爷才赏她的,是东珠的坠子。民女这辈子都没见过东珠,就想瞧一瞧。”
小臻的声音再度响起,似已沉浸于回忆中,声音渐至平稳:
“民女偷偷走到娇杏铺前,才发现她的床铺竟是空的。民女便以为……以为她又被爷叫去了,心下很是恼恨。又恍惚听见正房那里像有人在说话,民女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就偷跑去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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