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了何处?”他问。
是方才在门外时同样的问题,然而,语气却冷了许多。
行苇低下头,声音亦极低微:“我拿信去了。”他在袖中掏几掏,便掏出一个蜡丸儿。
那蜡丸并非白色,而是很少见的绛色,沉实的一团儿殷红,表面泛出些油光,瞧来既诡异、又艳丽。
“这是主子亲笔写的。”行苇道,双手将蜡丸儿递了过去。
陈劭接过,垂下眸子,拿指尖推着蜡丸儿在掌心打个转,勾勾唇:“唔,上头记号还在,可见你不曾偷看。”
行苇面无表情。
绛色蜡丸的表面,有很特殊的标记,难以仿制,通常那一位主子的亲笔信,皆封于此中,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掉换或偷看。
“主子的信,我自不会偷看,我只看你的信。这也是主子吩咐的。”行苇冷淡地道,朝后退了半步:“快看信吧,这标记正是‘紧急’之意。”
陈劭像没听见,只一径把玩着那粒蜡丸。
绛色的、硕大的烛泪,在他修长的指间盘转,深红与青白交错,有一种诡谲的美感。
第426章 因何而死
“我早就想问你一件事儿了,周朝贵是怎么死的?”陈劭忽尔出声。
音未落,猛地抬头,锐利的眼风,直直刺向行苇。
行苇怔了怔。
“周朝贵?”他皱起眉,随后他便露出了很漠然的神情:“哦,我想起来了,他是得急病死的。”
陈劭笑了,肩膀上几绺乌丝,随笑声滑落。
“他不是挺得你主子信重么?怎么说死就死了?”他勾着一侧唇角,漆黑的眸子,冷得像两粒冰丸:“你主子惯来惜才,不论是人才、狗才还是杀才,你主子都跟宝贝似地留着,轻易不会动。为何你主子定要宰了周朝贵?他犯下何事,竟至你主子动杀机?”
“我不知道。”行苇的声音很单调,停了片时,又抬手指指那枚蜡丸:“不过,我猜那里头可能写着答案。”
他的面上,渐渐现出崇拜之色,意驰神迷,像被什么蛊惑:“主子料事如神,既然你问起来了,主子必会提前写下答案的。”
他顿了顿,神情重又变得冷淡:“所以,你与其问我,不如先看信。
此言僭越,陈劭竟也未恼,反倒点头赞同:“你主子神神叨叨的,有时候,也确实能瞎猫碰着死耗子。”
他将蜡丸向上抛了抛,笑道:“姑且信你一回。”语毕,将蜡丸接在手里,微蹙眉:“拿只裁刀来,我把它剖开。”
行苇冷冷地瞥他一眼,转去梢间。
梢间小书案上诸物齐备,他拣了枚专用来挑封蜡的银柄小刀,将之予了陈劭。
陈劭便将蜡丸剖开,拿出里面的字条儿,低头扫两眼,面色蓦地一寒。
“这是怎么回事?”他冷声道,抬头看向行苇,清润的眸子里,像氤了窗外积雪,冷得瘆人:“我四弟……陈四老爷怎么会知道‘风骨会’的?”
风骨会,正是他与行苇所在组织的名称,是那位主子亲手创办的。
陈劭向行苇晃了晃字条,温和俊秀的脸上,竟浮起一层煞气:“你主子从前不是答应过我么?陈四老爷又是怎么掺乎进来的?你主子莫不是连他也……”
“你想得可真多。”行苇打断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主子根本瞧不上陈励,百无一用是书生,主子最讨厌的就是书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既如此,陈四老爷怎么会知道风骨会?”陈劭根本不为所动,眼神冷得透骨。
行苇不以为意的挑了下眉:“你只顾着看别人,就不知道想想你自己吗?”
分明是诘问,可他的语气却还是很冷淡:“陈励一腔热血,又对你的学问很推崇,虽与你不是同母生的,可在他心里,你这个二哥的分量,比大哥还要重。”
陈劭面色微变,原本满是寒意的脸,此刻竟倏然苍白起来。
“你是说,是我在他跟前露出行迹?”他问,目中划过一丝惊悸,声音却压得极低:“他是何时知道的?”
行苇那张冷淡的脸上,瞬间涌起嘲讽之色。
“老爷,您又想多了。”他道,神情颇轻松:“陈励是在你失踪之后,才开始自己偷偷查的。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当主子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周朝贵给找出来了。”
陈劭悚然而惊,失声道:“他自己……”
才只说三字,他已知不宜高声,立时压低声音,语气焦灼:“你是说,他自己竟查到了周朝贵头上?”
“是。”行苇答,看向他的眸光一派漠然:“说到底,这还是你做事不小心。你素常只与周朝贵联络,两下里走动又多,陈励虽是个读死书的,到底还没蠢到家,花上个三、五、七年的功夫,总能查出个所以然来,周朝贵被他找出来,自是顺理成章。”
陈劭望他一会儿,身上气势微松,懒懒靠向椅背,抬手拂去肩上散落的发丝。
“难怪周朝贵会死。”他单手支在膝头,另一手将字条扔进口中,仰脖儿吞下,复又“嗤”地一笑:“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错,却不说你主子大意,竟由得陈四老爷查到周朝贵。我在外八年,身不由己,你主子呢?这八年里又在做什么?就这么眼睁睁瞧着陈四老爷往下查么?”
“你少胡唚!”行苇沉下脸,目中怒意翻涌:“你失踪是何其大的事?当年直闹得满城风雨,主子韬光养晦,还不是受你牵连?”
言至此,他又露出神往崇拜的表情,颊边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再者说,主子心地极善,就算后来知道陈励在查此事,主子念在你的份上,也不忍心动他。若不是陈励险些把周朝贵给漏出去,主子连周朝贵也不会杀。”
陈劭两手扶膝,敛眸静坐,并不接话。
行苇望他良久,“呵呵”冷笑:“陈劭,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主子的为人。我劝你往后少说这种话,就算你厌着主子,也当记得主子当年对你的好。”
帘外忽起了阵风,宝蓝素面儿棉帘被风掠着,“扑楞楞”作响。
陈劭抬头望去。
帘开处,透出一角梧桐树影,枝桠上承着积雪,被风吹下些许,落英般四散,阳光投射而来,碎雪稀稀落落闪着光光,像一小片细碎的银屑。
“你方才说,陈四老爷险些把周朝贵透出去,此是何意?”他慢慢地道。
风已息,棉帘子静悄悄委地,他清冷的声线,亦被拢在这幽寂的房间里。
行苇早没了方才的激昂,半低着头,淡淡道:“你家姑娘头次进宫时,陈励偷偷给周朝贵递信,叫他看顾着你家姑娘些。”
陈劭陡然抬头,乌沉沉一双眸,像望不到底的两个黑洞。
“竟有这样的事?”他目注行苇,黑洞洞的眼睛落在他脸上,幽沉晦暗:“为何你不早说?”
“我有机会说么?”行苇反问,抬头直视着他,神情讥峭:“你当你身上没有眼睛盯着?你回京后,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挤进来服侍你?别告诉我这些你都忘了。毕竟,那整八年的事儿,你忘得一干二净。”
第427章 君子之腹
陈劭似若未闻,只望着行苇不语。
行苇撇撇嘴,又道:“再者说,你那时候丢了官职,还总往外跑,又要假模假式地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我又哪里有机会与你说话?再有,老太太派来的人……”
他忽地停声,勾起唇,脑袋往门帘的方向一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巧儿是谁的人?”
“母亲……许老夫人是好心,巧儿也很好。”陈劭面色淡然,唯凝在他脸上的视线,冰冷如箭:“你也勿要扯东扯西。在国公府时,人多眼杂,暂且先不提。我们搬出国公府后,你有大把机会与我说实话,为何绝口不提此事?”
“我忘了。”行苇面无表情地道:“分府之后,主子那头儿事情多,你又没问我,我整日忙着主子的事,哪记得你这些小事儿?”
陈劭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后,蓦然一笑:“很好。”
他点点头,像很满意的样子,清俊的脸上,不见恼怒,只余温和:“你果然是条好狗,不枉你主子这么重用你。”
“我为主子效力,又不为你效力。”行苇毫不客气地接口,神情是理所当然的平淡,根本不为他言语所慑,语气从容:“既然说到了陈励,还有件事我先知会你,也免得你事后又要怪我不来提醒你。陈励找到成记书铺了。”
“哦?”陈劭挑眉,懒懒散散执起一束发,拿在手中绕几绕,又松开,曲臂于案上,支颐望向帘幕,看也不看他:“那又如何?莫非你主子要把那故衣铺的成老头儿也给杀了?”
“杀他作甚?”行苇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复又讥笑:“你莫不是傻了?老成不比周朝贵,周朝贵身后连着你,主子为了你才不得不杀他。老成就不一样了。他就是个开故衣铺的,铺子里人来人往,他不过提供个地方儿罢了,杀了他反倒露行迹。”
他停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道:“老成知道得不多,留着也无所谓,不过——”
他的声音拖长几分,看向陈劭,目露深意:“陈励那一头儿,可真得小心。听说他硬从老成那里买了几件衣服走,也不知他要做什么,所幸老成做生意老实,我指定的那几件他没卖。你这个当二哥的,可不能这么白看着。哪怕分了府,你们骨血里还是兄弟。”
陈劭目视锦帘,神情懒怠:“你主子就是为了这个,才叫我与陈四老爷面谈的?”
“我不知道。”行苇很干脆地道,又补一句:“不过,我猜原因就是这个。”
他又去看陈劭,像有些幸灾乐祸:“你可得多留神,陈励现在正在劲头儿上。我曾听主子说过你当年之事,只怕他与你当年也差不离。你若是劝不动他,主子那头儿怕是为难,我也不好交代。”
陈劭向他投去一个眼风,极淡,亦极冷:“一条狗也来说什么交代不交代,简直笑话儿。”
他嗤笑两声,旋即敛容:“回去告诉你主子,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好生处置的。”
语罢,他又露出一缕笑来,玩味地看着行苇:“你主子向来心善,就算我劝不服陈四老爷,想必也不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你说是不是?”
行苇冷眼看他,只回了一句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劭闻言,不怒反笑,拊撑道:“好,好,好,那我就等着瞧你主子的君子之腹了。”言罢,也不待他答,提声便唤:“巧儿进来。”
行苇原还欲再言,却被他这一语逼退余言,只得收声。
巧儿一直候在廊下,闻声挑帘而入。
行苇此时早便换过一张脸,恭恭敬敬束手立着,两眼垂视脚下,正是下仆面对主人的标准姿态。
“行苇今儿去外头跑腿,辛苦了,一时你派人去账房领一钱银子,就说是我赏的。”陈劭温笑道,清朗语声,蕴着和暖与温善,教人打从心里暖将上来。
“谢老爷赏。”行苇跪下叩首。
陈劭垂目望着他矮了大半截的身形,面上笑容愈加清和:“快起来吧,天冷得很,看冻着。”
行苇依言起身,陈劭又向巧儿道:“行苇替夫人买了些纸墨,你这便送过去吧,莫叫夫人久等。”
行苇低垂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抬头时,又是满脸殷勤,抬手解下身后的包袱,双手交予巧儿,讨好地道:“多谢巧儿姐姐。”
内宅丫鬟,通行的敬称便是姐姐,行苇虽比她大,这一声姐姐却是当叫的。
巧儿含笑接了,陈劭便催她:“你快去吧,夫人该等急了。”
巧儿蹲身儿行了个礼,方自去了,临去前,仍旧将门拢上大半儿,帘幕也挂稳,又叮嘱小厮们几句。
陈劭行至门边,挑帘望去。
青漆院门半启,巧儿的身影正跨出院门,再往旁看,院角的梅树上,积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几只麻雀栖在枝上,啁啾间关,起起落落。
不知哪里来了阵风,吹得那枝头雪片飞散,惊雀振翅,一下子飞得远了。
“你也下去吧。”陈劭单手挑帘,头也不回地道。
廊下小厮皆被遣退,此时说话,不虞有人听见。
行苇在他身后应声是,停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讥讽:“老爷也太小心了些,连我去后院交差的事儿都免了,生怕我害了谁似的,这又何必?”
他像是在笑,声音里却还是嘲谑:“主子没那么下作,老爷大可放心。主子连你家姑娘那样上好的人物,都宁可只看不用,更何况其他人?”
他叹一声,大有举世皆醉我独醒之意,又添一句,仍是方才之语:“委实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劭放下帘幕,垂眸打量着自己的手指,忽尔一笑:“你主子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回首望着行苇,时晦时明的眸,阴鸷而冰冷:“等你死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
行苇怔了怔,旋即冷笑,躬了下身,扬声道:“谢老爷赏,奴才先下去了。”
陈劭不语,负手行至明间儿,眼见得行苇挑帘而去,他仍旧倚案枯坐。
风又拂了过来,暗香浮动,不知哪里的梅花开了,然此处,花树皆寂。
陈劭痴望着被风卷起的帘幕。
院外竹枝摇风,哗啷清响,寂然地、迢遥地,像水波起伏,掩一程山水、一程羁旅,终归岑寂。
第428章 寻个出路
进宫那日,陈滢起了个大早,做完功课,沐浴更衣已毕,便唤来寻真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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