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富贵险中求,若无极险,何来极贵?
欲登高望远,甚而步入那绝顶之处,不冒一点险怎么行?
而只要她爬到足够高的位置,高到连长公主亦需仰视的程度,那么,这些许记恨,便也只能成为那荣耀之冠上的装饰,点缀她的权势与尊荣。
那才是人生最大的快意!
在想透这一点时,明心兴奋得整夜睡不着。
她处心积虑混进别庄,就是料定了,郭婉会服软,亦会被她抛出的诱饵打动。
多一个帮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手握郭婉把柄的明心,正是其最好的连横对象,如果换作她是郭婉,她必定、也只能抓牢这个机会,应下对方的一切要求。
可是,郭婉却像是根本不在乎。
她疯了么?
“夫人莫非忘了,您设局陷害县主一事,我可是最清楚的。”明心定定看着郭婉,面色冷然:“您就不怕我把消息捅去长公主殿下面前么?”
“我委实是怕,怕得紧。”郭婉轻拂发鬓,眉眼俱弯,好似欢喜不禁,侧首望她,抛去似凉似暖一缕眼风:
“那你去啊。”
软软余音,拖在风雪裹挟的暮色里,像娇怯的少女撒娇。
“我就想看看,你会如何令我害怕。”歇一拍,又笑:“我等着。”
明心的后背,倏地一寒。
郭婉居然真的不怕?!
而下一刻,明心目中,寒光大炽。
她鲜少有这般神色。
素昔的她,总以“喜怒不形于色”自诩,亦总是智珠在握,掌控全局。
可是,此际局势,显然并不由她掌控。
郭婉,并不在那一握之中。
明心的后背,已为冷汗浸透。
“夫人当真不怕?还是以退为进,想与我讲条件?”她直挺挺地站着,语声萧冷:“想我一介仆妇,请安的时辰也不可太长,夫人若再无别话,明心便只能谨遵夫人所言,就此告退。到时候,夫人便是反悔,也无处可去找明心了。”
“好啊。”郭婉点头,状甚满意:“听你说这些废话,我也累了,再听下去也无甚意思。”
她举目望天,掩袖笑:“嗳呀,这天儿可真不早了,你再不走,难不成还要我留你一个婢仆用饭?便是我舍得下脸来,这宫里的规矩也不许呢。”
她抬着下颌看明心,如看蝼蚁,睥睨冷淡:“你退下吧,往后也不必来了。”
这句话她是提声说的,清寂雪野中,传去极远。
停了片刻,又微笑轻唤:“珍珠,你去账房支五两银子来,予了贾妈妈。可怜见儿的,难得她一路辛苦进京。”
远处的珍珠听见了,躬身而去。
明心直气得浑身乱战。
区区五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么?
“哦,对了,我方才忘了说,你留下的那步暗手,已经被我杀了。”郭婉端详着手指甲,漫不经心:“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布子的时候,你果然也布了子,这招暗手原是用来拿捏我的吧?”
端详完手指甲,她又举目远眺,悠悠然、施施然:“所幸我还没那么笨,提前将那柳妈妈杀了。如今没了这步暗棋,长公主查到最后,设局之人,只能是你。就算她明知真正动手的是我,但是,她查不到我头上,除非你亲去指证。”
第422章 收押禁宫
言至此,郭婉终是转眸,绝丽的容颜,眸色却沉寂,如亘古长夜:“不过,你可要想清楚,这一局你也是使了大力的,如果没有你,县主也不可能从此生不了孩子。以长公主并县主的脾性,就算她们收留了你,再拿着你来扳倒我,往后你的日子,怕不会好过。”
她左右端详明心,掩唇一笑:“啧啧,似你这般娇怯怯的美人儿,长公主府是绝不能留的,不过么,若是划烂了脸、再打断手脚,长公主或许会留你用一用。”
明心嘴唇轻颤,黑颜料下的脸,苍白如纸。
郭婉所言,正中她的软肋。
这一局,她确实出了大力,长公主为人阴鸷、香山县主脾性暴虐,如果她真跑去指证郭婉,则郭婉一死,她也活不长。
“你威胁绿漪时,只说要向兴济伯夫人告密,可想而知,你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郭婉缓声道。
此一语,便如弈手举棋,落下最后一子。
将军!
明心直勾勾地望着她,手掌一阵刺痛,怕是指甲早已刺破血肉。
她的脑中,亦是一阵刺痛。
她低估了郭婉。
或者不如说,她高估了自己。
而今回思,郭婉连长公主府都敢算计,又岂能偏偏漏算她明心?
分明就连她,亦在局中。
否则,她暗中交代那柳妈妈做的事,又如何会为郭婉所知,甚而杀人灭口?
而更为可笑是,身处局中的她,竟毫不自知。
“你还是离京吧。”温柔的语声飘来,轻软如风絮,然听在明心耳中,却重得有若雷击: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的身后便连着我,亦是瞧在你我主仆一场、你也曾真心替我做事的份儿上。至于旁的,我劝你收起痴心妄想,拿着我给你的银子,有多远、滚多远。”
甜美的话音,飘来拂去,好似梦中呓语。
明心兀自站着,神情恍惚。
她知道,这终究不是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她输了,输在了这个她心底里从未瞧得起的女子手中。
一败涂地。
僵立良久,明心惨然一笑。
“原来,夫人这一局,最终不过是要甩开我罢了。”她道,颓然垂首,身形委顿:“如今我终是明白了。”
她“呵呵”笑起来,面容却在瞬间扭曲,一字一顿地道:“夫人真真好手段。”
语声忽停,笑声亦止,她“噗嗵”一声跪下,扶地叩首。
观音兜上,早又积了一兜的雪,雪地松软,将她的膝盖与双手,深深没入。
她整个人,都像被大雪覆盖,不复存在。
刺骨的寒意,自两臂、自膝盖,飞快窜进她四肢百骸,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温热,亦吞噬殆尽。
“夫人栽培之恩,明心记下了。”她伏地道,语声低且沉。
旋即又抬头,深深地望着郭婉,像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骨髓、融进血液。
“此等大恩,委实难负。他日有缘,定当百倍奉还!”她直勾勾地望着郭婉,缓缓起身,掸净身上残雪。膝盖处两团湿渍,在清浅的暮色下,像是两个黑洞。
“妈妈好走。”郭婉言笑晏晏,招手示意玛瑙:“玛瑙过来,送一送贾妈妈,别叫她迷了路。”
“是,夫人。”玛瑙撑着伞碎步上前。
明心再度深深望一眼郭婉,哂然而笑:“夫人保重。”
语罢,转身,单薄佝偻的身影,随玛瑙远去,俄顷,掩入茫茫大雪。
四野空阔,再不复人迹。
郭婉悄立片刻,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稀疏的白烟,在伞下氤氲飘动,眨眼间,便随风逝。
黄昏渐次涂抹,不远处的是一片梅林,而今已只剩轮廓。横斜勾挑的枝桠,大半没入枝上积雪,唯剩灰黑数缕,像匆匆写就的草书。
郭婉静立着,仔细辨认,良久后,方勉强拼凑出一个歪扭的“之”字。
“夫人,天要黑了,民女陪您回去罢。”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探过来,自她掌中接过竹伞。
郭婉恍惚了一下,飞快地弯唇:“可不是,天都快黑了,我一时没注意到。”
话接得恰切,然而,神思还停留在方才。
那梅枝拼就的另一个字,似乎是“竹”。
她笑起来,眉眼俱弯。
有雪花从伞外扑上身,她举袖拂了拂,踏着徐缓的步子,慢慢地踏进游廊。
雪地上,屐齿留痕,由亭台深处,探入浓浓暮色……
四柳胡同的季家,最近走背字儿,家中的姐儿才往医馆去一遭,不上两日,便有穿锦衣、拿刀剑的凶人涌来,将最俏的那个姐儿给裹走了。
“……钱也不把、话也不留,就这么把臻娘给带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鸨儿倚门干嚎,眼泪鼻涕冒出来,舍不得拿绣花的帕子擦,从地下抓两把雪抹一抹,继续嚎。
“可怜我家臻娘,才来家一个月,病倒病了半个月,我这心里疼啊。”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隔壁鸨儿闻声开门,一手撑着门框子嘎嘎直笑,成郡的鸭子也没她聒噪。
“季家母这是心疼钱呢,好端端一棵摇钱树,叫人连根儿挖去了,可不疼死个人?”她拍手打脚、幸灾乐祸:“没了最俊的姐儿,你家姐夫怕也俊不得了。”
什么样的姐夫最俊?当然是有钱的姐夫。姐儿若不俊,自然便引不来那有钱的姐夫登门。这是咒他们家生意差呢。
季家母气极,将手向脸上一抹,跳起脚儿来大骂:“哪个烂嘴烂舌的胡唚?我呸!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就那几个半老徐娘,捆成捆儿白送也没人愿意当姐夫,还好意思说三道四?”
这话委实得罪人,四柳胡同多的是半老徐娘,日日要去花厝河街站生意的。
原在旁瞧热闹的几家龟公,闻言立时不服,加入混战,与那季家母吵起来,直是闹得鸡飞狗跳,青天白日的烟花胡同,又是雪后冰寒,却也难得这般热闹。
带走臻娘之人,自是裴恕。
只是,他当日所率并非衙差,亦非裴家军,而是领了一支大内禁军。
臻娘,被带入禁宫收押。
第423章 狮子桥上
在得知此事时,陈滢极讶然。
其后她便知,这是元嘉帝亲下的令。
事实上,就在冯荔认出臻娘当日,陈滢便从病历上查到了臻娘的住处,她并未私自行动,而是飞快转告裴恕,次日一早,元嘉帝便亦得知此事。
至此,一切尚属正常。
可让陈滢吃惊的是,再次日,裴恕便领一支禁军,直奔四柳胡同,把臻娘给押送进了宫中。
纵使此案涉及兴济伯府这半个皇亲,亦不过是一宗再普通不过的刑事案件,不想元嘉帝却竟予陈滢一道密旨,着她五日后进宫,当场审结此案。
陈滢于是骇异。
这案子,到底牵动了哪一方利益,何以元嘉帝郑重若斯,甚至把臻娘押进宫,就连审案亦要亲临?
“陛下是不放心么?”踏着满地积雪,陈滢与裴恕并行于狮子桥上,轻声问。
厚厚的白雪,直没过靴面儿,踩下去,便有“格吱格吱”的声音。一棵腊梅孤零零立在桥头,开细小的黄花,有几朵开得久了,半透明地焦黄,寒风里香气清寂。桥下碎冰随水相击,波缓缓,映一剪梅影。
桥上行人零星,俱拢手缩头,呵着热气走过,行路时两眼只注意足下,以免踩到早结的薄冰。
大雪过后,天气寒冷,京中人又多娇贵,凡无营生在手的,便皆不出门儿,桥下街市上,幡子根本未张几个,好些店铺关门歇业。
于是,满街寥落。
苍青的天空下,渠水汤汤,浮冰四聚。待再冷些,水面怕便要冻结实了。
也只有孩童不畏寒,偶尔一两声清脆的笑,隔院墙抛来,又夹着大人的喝骂声。
桥头街尾人虽不见,家家户户的烟囱却冒着烟,一柱又一柱灰白的烟气,曲折攀升,上接碧落、下及厚土,正是人间温暖。
“此案与朝堂有些关联,陛下怕出变故,所以才要御审。”裴恕回道,面色沉肃。
陈滢转首望他。
他今日穿绛色暗银纹梅鹤同春宽袍,环四指阔银灰革带,束出一把劲腰,裁鬓如墨,漆发半披,勒玄色素缎额带,眉眼俱斜飞上去,平添英气。
“我能不能多问一句,这案子涉及的朝堂之事,是否与兴济伯府有关?”陈滢思索片刻,问道。
裴恕想也未想,只答一字,曰“是”。
陈滢点点头,不复相询。
元嘉帝御审此案,或许是为了拯救他的亲戚一家。毕竟,此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兴济伯府的主子们。
“此事勿须声张。”裴恕又叮嘱一句。
纵使无此必要,但是,终究关乎他此后余生,幸或不幸,在此一审,他不敢轻忽。
陈滢应他:“自然,这是杀人案,所有与案件相关的内容都需保密,我不会外传的。”
说完了,看他一眼,微觉怪异。
裴恕正切切地望着她,那神情,几乎诚惶诚恐,生怕她不应似地。
“那什么……我就随便说说。”察觉到她的视线,裴恕抓抓头,咧嘴一笑。
被那样一双澄澈干净的眸子望住,他有点不自在。
他转首望着桥下,寒水浸石,冷气扑面,一阵阵地往桥上涌。
“阿滢冷不冷?”他问,回头盯着她瞧。
她披着白狐斗篷,里头的绿衣上绣大朵梅花,黛蓝的裙角上,亦绣着一枝绿萼,淡绿的花朵绽放着;乌发上别两枚小小金梳,通身上下,也只有这一样饰物,却不显寡淡,清冷中又有几分灿烂。
陈滢自然是不冷的,半倚桥栏,手指在积雪上随意划着:“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往年都是十一月河里才上冻,如今不算什么。”
裴恕向她发上盯了半晌,咳嗽两声:“那个……那什么……我上次赠你的那个……”
“哦,你说那件证物啊。”陈滢面无异色,似是不经意地回身,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个丫鬟。
寻真知实皆穿大红斗篷,侍立在侧,知实面色如常,寻真却是鼓腮瞪眼,恨不能冲过来一般。
裴恕便低笑,拨弦般的声线,向人耳中缭绕:“对,就是那个证物,阿滢瞧过了么?”
“瞧过了,是件很好的证物。”陈滢笑答,眉眼弯下去,唇角翘上来,“谢谢你费心,把这么一件重要的证物交予我。”
185/320 首页 上一页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