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此语,他便行至门边,拿起架上斗篷开始穿戴。
白老泉看向暗影里的中年男子,扫帚眉挑了挑:“你怎么走?”
问完了,忽觉不对,又咧开满口黄牙啐地:“奶奶个腿儿的,这就是你家,老子真犯傻。”
他坐回条凳,头也不抬:“我不与你一起了,我绑腿。”
蛇眼男回看他一眼,点点头:“我先走。”
语声未落,人至门前,一掀一转,闪出门外,连脚步声亦未发出,门扇已然重掩,人影全消。
中年男子坐在阴影中,身体僵直,动也不动。
“在我跟前儿,你用不着这么小心。”白老泉兀自绑行缠,丑陋的脸上,浮起诡异而残忍的笑:“那孙子惯来不会说人话,迟早有一天,我捅死他!”
中年男子身形一缩,模糊的身影竟自微颤,似极胆寒。
白老泉却是心满意足,哼着小曲儿绑好行缠,正待去拿斗篷,蓦地,院外传来“扑通”一声。
他身形骤起,一跃便至门边,手腕一翻,已多出柄尺许长的短刃,雪亮的刀尖,在烛火下寒光冷凛。
“白先生稍安……稍安毋躁,无……无事的……”中年男子颤声道,想站起来,偏双足酸软,只得颤巍巍去抹额角:“是那片林子……林子就在水边儿上,有时候……有时候积雪掉下来,砸进水里,就会……就会这样。”
“不早说。”白老泉“啧”一声,似极遗憾,手碗翻转间,短刀已然不见。
他大剌剌走去长凳边,拾起斗篷,抬头望向阴影中的男子。
那一刻,他倒三角的眼睛映在烛光下,状如鬼火:“我说,你也太胆小了。十几年了,也没见你长进。”
他不满地摇摇头,系好斗篷,一闪身,鬼魅般消失在门外。
烛火被风吹动,幽微且暗淡,那中年男子枯坐良久,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儿啊!”他轻声自语,沧桑透骨、无限悲凉。
小院依旧阗寂,积雪覆住院墙,飞翘的檐角勾一弯眉月,些许微光,终为这浓夜吞没。
…………………………
冬至前晚,元嘉帝大宴群臣,并定于次日举办一场久违的冬狩。
依照常理,围猎通常会选在秋时,盖因此一季动物养得肥腴,猎之亦有丰年之意。
然而,前言有述,元嘉帝是个务实之君,自登基后,便大举废黜冗余,将皇家游乐之事减了又减,而秋狩这种劳民伤财的项目,自是首当其冲,早就不再举办了。
而今冬的围猎,实是有其缘由。
其一,元嘉帝的生日便在冬至,且还恰逢四十岁整的生日,也算是大寿,若换了先帝,必会举国庆贺。元嘉帝自不会如此奢侈,弄场冬狩君臣同乐,所费不多,他还是能够接受的。
其次,太子明年大婚,此为储君之大事,代表着他将踏上人生新台阶。元嘉帝便有意借冬狩之机,把太子下头的几位皇子拉出来遛遛。且京中亦有传闻,元嘉帝此次冬狩,恐有为二、三、四皇子选妃之意。
也正因如此,今年冬狩,女眷亦需参加。
冬至当日一早,陈滢便装扮整齐,在陈劭的陪同下坐上马车,前往围场。
这片围场位于京城郊外,离城约七、八里,以一座小山包为中心,向四周扩出里许,地方不算大,猎物也多为野兔、山鸡、狐狸之属,并无猛兽出没。
先帝时期,这片围场仅供皇亲贵胄怡情,多为公主后妃玩乐用,男人几乎不来。而每年的秋围,上至先帝、下至官员,皆会去大围场行猎。那片围场远在百里开外,地势开阔、猛兽众多,男子们驰骋其间,自是快意。
其后,元嘉帝登基,因不肯拿出钱来养那些野物,那片大围场便被皇帝陛下卖掉了。
据称,这很可能是一笔强权下的交易,接手的是一位扬州巨贾,其花费的银两填充了半个国库,叫人不禁感叹,明君手笔、果然不凡。
至于这片小围场,因其离城近,又不甚费钱,元嘉帝便勉强同意留下,算是给皇家撑个场面,也免得真被人叫抠门儿皇帝。
坐在马车上,陈滢斜依车窗,手里拿着本书,却并未曾读,只支颐出神。
一旁寻真正自斟茶,知实则仔细地整理箭囊等物,为行猎做准备。
陈滢微阖目,轻吁了口气。
这段时间以来,她除了赐婚之事,更要为演剧社奔忙。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她打算加紧赶一赶,于除夕年节时推出《无人生还》,打响第一炮。
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仅是制作服装、道具与假发,以及挑选合适的演员,就耗费了大量时间。
照这个速度,首场演出,怕是要迟至明年春天了。
她转首向外望。
车帘半挑、窗扇微启,深冬的阳光洒下来,极浅淡的一抹微黄,将人的眉眼皆映得通透。
知实抬头时,见陈滢着轻湖色彩鸾折梅斜襟大袖袄儿,肩头恰有梅开,阳光轻落,倒似那花枝正迎风摇摆。
第451章 谁敢笑话?
“绣房的管事娘子真真好手艺。”知实笑道,目中是满满的赞叹:“姑娘衣裳上这花儿绣得就跟真的一样,姑娘穿这颜色的衣裳,也真是好看。”
“可不是么?”寻真极意赞同,又握着嘴儿偷笑:“姑娘还嫌这衣裳太絮烦,说要穿别的呢,还是罗妈妈的话管用,一说姑娘就穿了。”
方才在府中时,陈滢确实嫌这衣裳麻烦,罗妈妈便劝她“到底也是在人前露脸儿,姑娘又才被赐了婚,这些上头总要经心,怎么着也不能叫人看轻了去”。
这话却也有几分道理。
举凡圣旨赐婚,女方便自然而然诰命加身,虽级别不高,却再非无职之女,这些场面上的事,自不可轻忽。
而待婚后,裴恕只要上折请封,则陈滢便可享受与其同样等级的诰命,届时,一声“侯夫人”,便可将她与普通女子,划分开来。
虽然陈滢对此并不在意,但是,生在这样的时代,这些无伤大雅的规矩,委实没有反对的必要。
于是,她妥协了。
见寻真一个劲儿地偷笑,知实便向她脑门儿上戳了一记,嗔道:“偏你话多。”
寻真不以为忤,笑嘻嘻地捧起茶盏:“姑娘,先喝口茶吧。”
陈滢接过茶盏,顺势也向她的包包头上戳几下:“你只管现在笑,等一会儿怕有得气。”
她收手饮茶,闲闲又续:“你可别忘了,今天我们是去狩猎的,又不是赏花听戏,这件衣裳却是宽袖的款式,等下打猎时拿护臂缠上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怪模样了,只怕人家看见了要笑死。”
这种宽大的袖子,若只将前端扎紧,后端必成灯笼状,还特别兜风,陈滢已然能够想见彼时情景。
寻真可不管这些,捋袖伸拳,一副要打架的样子,气势汹汹道:“婢子倒要看看谁那么大的胆儿敢笑话姑娘?等婢子告诉小侯爷去,让小侯爷打她们军棍!”
这话说得知实直笑,拿手指刮脸羞她:“好你个厚脸皮,这时候就知道告状了,前头怎不见你给姑爷……小侯爷个好脸哪?况如今小侯爷又不在京里,你到底是说小侯爷,还是那位郎将军?”
寻真被打趣得红了脸,作势要去挠她,两个人笑闹作一团。
看着这两个小姑娘,陈滢的心情,也跟着松泛几分。
自赐婚后,裴恕就此过了明路,三不五时登门造访,成车的礼物往府里送,霍嬷嬷更是亲自来了几趟,与李氏相谈甚欢。
这且不算,霍嬷嬷竟对陈滢身边丫鬟的脾性,尽皆摸得门儿清,亲拉着寻真去瞧了几出名角儿的戏,寻真当即便被糖衣炮弹打倒了。
自那之后,她再不曾在陈滢面前说过裴恕坏话,偶尔提及,亦是“小侯爷其实人挺好”,显是将他当姑爷看待了。
就在大半个月前,裴恕领了元嘉帝一道秘旨,前去山东与太子汇合,因怕冷落了未来泰山大人,遂特命郎廷玉每日来陈府探看,寻真与他渐渐熟识起来,知实这便是在笑话儿她呢。
念及此,陈滢不由面现浅笑。
“姑娘也笑了,可见婢子说得对。”见她欣然,寻真显是会错了意,立时又来了精神。
知实理着被挠乱的发鬓,咂嘴点头:“我瞧你这脑瓜子怕是长左了,想什么都是左的。”
寻真正要说话,眼尾余光瞥见陈滢手里的书,立时两眼放光:“姑娘,您这书里是不是又夹着花样子?”
陈滢倒真未在意,将书拿起翻两下,果然,当中夹着一页她亲绘的画稿,遂笑着颔首:“还真有一张,你眼力倒好。”
寻真一下子来了精神,凑近前去,一面殷勤替她捶腿,一面期期艾艾地道:“姑娘,这花样子能不能……能不能给婢子瞧瞧?”
陈滢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你真是魔障了,我随手画的,你也这般爱瞧。”到底不愿相拒,将画稿递过去:“拿去吧。”
寻真如获至宝,捧纸观瞧。
那是陈滢信手涂鸦的一套女式戏服,改良了欧洲十九世纪的款式,上半身略收紧,下头则是夸张的蓬裙。
为突出舞台效果,陈滢选用了明艳的玫红色,领口下方、裙摆四周以及袖口等处,皆画着繁复的荷叶边儿,再配上角色满头金发,极富异域风情。
“真好看哪。”寻真爱不释手,不住轻抚那纸上红裙,满目艳羡,仰头看着陈滢:“姑娘,那什么欧罗巴族的女子,都穿着这样的裙子么?”
陈滢颔首:“差不多吧。”
“真想亲眼瞧一瞧呢。”寻真一脸神往,又下决心似挥挥胳膊:“等姑娘的戏排得了,婢子定要好生捧场。”
陈滢忍笑道:“那我就等着寻真大爷一掷千金了。”
寻真登时便红了脸,嗫嚅道:“姑娘又打趣婢子,婢子可没那么多钱。”
陈滢忍不住笑起来:“我与你开玩笑的,等上演了,头一场我请你们瞧。只这戏文不是唱的,是说的,到时候就算看得要睡着了,你也得坐到剧终,知道么?”
“婢子知道啦。”寻真欢喜极了,眉眼皆已笑弯。
见她二人说得有来有去,知实便叹息:“姑娘,这丫头已经够傻的了,姑娘还这么纵着她,别真成个傻子。”
寻真闻言,又扑过去挠她痒,车中再度笑闹起来。
当此际,车外忽地传来长随雁来的禀报:“姑娘,青石街到了。”
语声方了,又一把温润声线渡帘而来,却是陈劭在说话:“王家的车马尚未到,为父已经叫人去前头迎了。”
“多谢父亲。”陈滢隔帘谢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陈劭的一声低叹:“为父跟前,我儿何须如此客气?”
陈滢张张口,复又闭上,终究无言以对。
陈劭此番与她一起去围场,却不曾与她同车,而是骑马护送。
这一路,他亦偶尔会说几句话,在在皆是在叮咛,或道“将窗关严,别冻着”,或语“这段路颠簸,我儿坐稳”,关爱切切,倒叫人不忍掩耳。
第452章 关门大吉
对于陈劭诸般表现,陈滢面上平静,私下里,却颇觉无所适从。
亲情不能以逻辑来分析,更无法凭理性推断,而剖去最擅长的这两项,陈滢委实比普通人还要拙于此事。
她觉得无力,亦深感无奈。
她情愿面对一百宗杀人案,也不愿面对这一份掺杂着秘密、隐瞒与猜忌的亲情。
“姑娘,要不要婢子去外头瞧瞧?”骤然响起的语声,拉回了陈滢的思绪。
她转首望去,原来是知实在说话。
见她看过来,知实便陪笑道:“婢子怕那王大姑娘不大识得雁来他们,且城门这一段儿岔道儿又多,万一走错了,没的耽搁时辰。”
此次冬狩,王家只一个三姑娘王敏荑参加,王敏芝自不必说,未来太子妃,出阁前不可能再露面儿,而王敏蓁也说定了婆家,出门亦多有不便。
原本,王家理应有长辈陪同的,只不巧得很,王佐并王佑两夫妻,后者忙着为女儿备嫁,根本没空,前者却是夫妇皆感染风寒,双双卧病在床,无奈之下,只得将幼女托付给陈家帮忙照看。
总归元嘉帝并未强求女眷狩猎,到时候,王敏荑只消寻个彩棚猫着,熬过时辰即可。
是故,两下里便约在青石街汇合,由王敏蓁先陪同幼妹与陈家车马同去围场,其后,王敏蓁便自行回府,陈滢则负责在围场内照应王敏荑,待结束后,再将人送回王家。
此时,知实又轻声道:“姑娘放心,婢子也不走远,就在街尾候着,等看见了王家的马车,便招呼他们过来。”
陈滢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你了。”又叮嘱她:“多穿件衣裳,虽然外头太阳挺不错的,但背风处却很冷。”
知实忙应是,披了件厚斗篷下了车。
很快她便又回转,报说马车到了,陈滢探头望去,果见街尾行来一乘马车,正是王家车驾,她便笑:“他们来得真准时。”
语毕,她已是掀帘下车,立在车旁相候。
不消多时,王家马车驰近,那车辕上坐着的,正是王敏蓁的奶姆。
她头一个跳下车,向陈家父女见了礼,复又转去车前,扶下王家姐妹。
两下里厮见已毕,因到底是在外头,陈劭便温言道:“大伙儿都去车上吧,时辰还早,路上可缓行。”
众女皆应是,王敏蓁便转向王敏荑笑道:“罢了,你先坐去陈大姑娘的车上,我有贴己话儿要与她说,少不得拉了她与我同车。”
王敏荑便抿嘴笑,模样很是乖巧,当真坐去了陈滢的马车。
陈滢向她告了个罪,又得了陈劭应允,方去了王家马车。
未见时,车队启行,陈滢当先依去窗前,挑帘望去,见陈劭并几名护卫策马行在队中,离她们的马车颇远,她方才放下帘幕,呼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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