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知道怎么做。婢子会带两个身手好的女卫。”她说道,着力不叫语声发颤。
县主最厌下仆作态,尤其是那一等娇怯的样儿,县主见了,必要赏板子。
抱月用力咬住嘴唇。
那板子打在身上的疼,她可不想再领教了。
好在,郭媛此时并未看她,只一径打量着尖尖十指,又嘟起红唇,向染了丹蔻、粉嫩柔亮的指甲上吹了口气,漫声道:“还不快去。”
凉凉四字,冰刀子似地捅进耳鼓,抱月哪敢耽搁,飞快退出彩棚。
锦帘挑起,复又落下,蝶飞花乱,好似三月春来。
然,抱月的脸色却冰寒。
她抬起头,但见东首不远处,几名贵女正缓步而行,翠裙金钗、衣香鬓影,生生艳了这满目萧瑟。
而在众人当中,那一抹夺目的红,格外扎眼。
抱月淡然地望一眼,招手唤来数名宫人并女卫,提步追过去。
王敏荑等人自雷击木处赏景而来,正细细商量着是先去棚里歇脚喝茶,或是再去别处逛逛,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怒喝:
“站住!”
山下人本就不多,此声一出,众皆听闻,贵女们停步回首,见大批宫人从后赶来,有那眼尖的一眼便瞧出,当先那着烟青比甲的女子,正是香山县主身边的大丫鬟——抱月。
一时间,众女的脸色都变了。
“几位姑娘请等等!”抱月道,态度倒是比方才客气些。
可是,便在这温言软语之间,宫人却是汹汹而至,将众女围住。
这群娇娇女,何曾经过这等阵势,全都有些傻眼,更有人吓得唇青面白,直往人群里躲。
抱月快步上前,左右打量几眼,蓦地躬身一礼,语声轻软:“哎哟,真是抱歉得很,打扰了各位。此处并无大事,婢子只是要寻一人说话罢了,诸位自可离开。”
说话间,她手臂一伸,直直指向王敏荑。
“这位姑娘还请留步,另几位姑娘,婢子可没胆子留着您们。”抱月抬头,笑容微有些发寒:“婢子觉着,诸位姑娘若是无事,还请回避为上。”
众女都愣住了,看看她,再看看王敏荑,忽有所悟,你拉我、我扯你,道几声“失陪”,飞快散去。
开什么玩笑?
这可是县主对上了太子妃的妹妹,孰强孰弱且不说,她们这群小鬼,何必掺乎上阎王打架呢?没的惹一身骚。
须臾间,众星捧月的王敏荑,身边再无半个故友,反成众矢之的,被一众宫人团团围住。
王敏荑也自识得抱月,心下微慌,却强作镇定,板着脸问:“抱月,你这是何意?”为怕失了气势,又高高昂起头:“我二姐姐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你若是识相,就赶快把人都带走。”
抱月夷然不惧,拢着胳膊,肆意的视线向她身上逡巡,不冷不热地道:“姑娘见谅,县主的斗篷被人偷了,婢子瞧着姑娘身上这件很是眼熟,还请姑娘脱下来给婢子认认。”说着便要上手。
“放肆!”王敏荑大怒,退后一步,紧紧拉住斗篷,面孔涨红,说话都有些不连贯:“这是……这是我自家做的衣裳,与县主有何干系?休要……休要血口喷人,我没拿县主的衣裳。”
“啊哟,姑娘这话好生奇怪。”抱月挑着眉,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婢子只说姑娘这件衣裳眼熟,可没说您拿了县主的,您倒好,自己先认下来了,这不正是不打自招么?”
她掩唇而笑,眸色陡然一寒,猛地挥手。
两女卫立时欺身而上,一左一右挟持住了王敏荑。
“姑娘既然不肯,少不得婢子用强,姑娘可别怪婢子好话没说在前头。”抱月笑得好整以暇。
王敏荑气得浑身乱战,整张脸由红转青,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拼命想要挣脱左右钳制。
只是,她那一点子力气,如何比得了孔武有力的女卫。还未挣扎几下,便已双臂酸软。
这抱月却也有几分手段,虽叫人强行制住了王敏荑,可那一群宫人却牢牢守住要处,皆敛息躬立,远望去,竟是恭敬有礼,仿似正静静聆听主人训话。
而抱月本人,则挡在王敏荑正前方,人影缝隙间,并瞧不见王敏荑青红交加的脸,唯她那身大红织金羽缎的斗篷,若隐若现。
“姑娘,得罪了。”抱月冷笑一声,伸手便要去扯王敏荑的斗篷。
“姐姐!”人群外忽地响起一声稚嫩的呼唤,清亮的童音,让场中诸人尽皆一怔。
抱月飞快收手,回头望去,便见一个披着大红彩凤蜀锦斗篷、戴着兜帽、套珍珠兔儿靴、看身量约六七岁的女童,张臂往这个方向跑来,一壁跑一壁道:“姐姐,我寻你好久了呢,你怎么在这里?”
抱月不由愣住了。
一息之后,她的后心陡然汗湿。
彩凤绣纹,除了宫里的主子,并那些老王爷家的郡主,又有何人敢穿?
那几个老王爷皆是先帝爷的叔伯,早就是没牙的老虎,元嘉帝素来还算敬着他们,今日他们也一并来了。他们中颇有几个熬死发妻、讨了年轻续弦的,膝下孩子都不大。
一念及此,抱月不由心头发慌。
她勉强定下神,再往前看。
那女童身后不远处,正立着个穿绛紫宫服的男子,面目普通,神情平淡。
抱月心跳越发地快。
绛紫色宫服,非三品以上内侍不可穿着。
虽然很少出入禁宫,但这些规矩,他们身在长公主府,自是尽知。
第460章 小小郡主
“郡主慢着些儿。”那内侍蓦地唤了一声。
极标准的京城口音,有着阉人特有的尖细。
抱月额角险些滴下汗来。
还真被她猜中了,果然是哪个老王爷家的小郡主,怪道她不认识呢。
若换在一年前,就算来的是公主,他们也不怕。可如今却不行了,郡主品级高于县主,他们不能明着得罪。
无暇细想,抱月飞快往旁退开,心头一阵阵地后怕。
当真好险!
谁能想到,这王三姑娘,竟认识这等贵主儿?
想来是因了王二姑娘被指为太子妃,她一家跟着水涨船高,这才结识。
抱月可不会认为,那小郡主口中的“姐姐”,会是她们这群婢仆。
所幸方才没动手,尚未酿成大错。
抱月不露痕迹地朝后摆了摆手,示意放人。
两名女卫倒也知机,立时放手,躬身退后。
王敏荑因被围住,又正自气恨,并不知外事,忽觉手臂一松,周遭的人亦散开,眼前现出一个穿红斗篷的小身影,正自朝她跑来。
“见过郡主。”抱月等人齐齐屈身见礼。
王敏荑呆住了。
郡主?
哪来的郡主?
直到那小人儿跑到她身前,又见对方衣饰,她才蓦地醒悟,忙屈身见礼。
“要抱抱。”小郡主立在她身前,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在王敏荑的发上。
王敏荑先是一怔,旋即几乎喜极而泣。
真是侥天之幸,来了个小郡主,将香山县主的气焰压了下去。
有了这小靠山在前,香山县主再想为难她,怕是不能的了。
王敏荑欣然起身,凝目细看,却见那小郡主一身红衣,头上的风帽也没摘,并看不清长相,只张着双臂,露出冻得红通通的小手,脆声道:“姐姐抱。”
稚嫩的童音,听在王敏荑耳中,如闻仙乐。
她忍不住露出微笑,柔声道:“是,郡主。”语罢,微微俯下了身。
匆匆赶到山脚的陈滢,恰好撞见这一幕。
她停了步,大口喘息起来。
纵使离得很远,且场中形势颇乱,但仔细辨析,还是能够瞧出脉络。
比如,抱月一伙与王敏荑的对立,以及那个突然出现的小贵主儿。
众皆屈身,独王敏荑并那女童站着,此即表明,陈滢担心的事没发生。
王敏荑没被欺负。
陈滢舒口气,轻抚胸口。
一路奔行至山下,以她的体力,也颇觉气促。
所幸王敏荑运道好,有那女童在,郭媛绝不敢再生事,如此她也放心了。
陈滢略站了片刻,转身往彩棚走去。
她委实不想与长公主府的人打交道,连照面儿都不愿。
可是,才走了没两步,她忽又顿住。
那一刻,她也说不出是何等感觉,只是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她缓缓转身。
广场上只有王敏荑那群人,众人躲得远远地,周遭空荡荡。
陈滢蹙起了眉。
她分明记得,方才有个人立在人群之外,若她未记错,那应是个穿绛紫宫服的男子。
而此刻,这人却凭空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
陈滢极目四顾,视线不住滑过王敏荑等人。
王敏荑此时正将那女童抱起,二人的红衣,叠在一处。
陈滢神情一凝。
分开看尚不觉得,放在一起看,这两件红衣,竟有明显色差。
王敏荑身上那件,红得鲜丽耀眼,在阳光下光华闪动;而女童所著红衣,色泽黯淡,犹带尘灰烟火气。
竟是旧衣!?
陈滢的眉心紧紧蹙起。
在这样大的场合,贵为郡主或公主,竟还身着旧衫,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就算是最落魄的府第,也不可能连件新衣都裁不起。
几乎就在这念头生出的一瞬,陈滢已然下意识迈步前行,视线始终着落在那女童身上。
越是细看,便越觉不对。
不仅衣衫半旧,就连女童脚上的兔毛靴,似乎也微微泛黄。
陈滢视力极好,她相信自己没看错。
这个小贵主儿,从头到脚,竟全是旧物。
此刻,女童正张着两手被王敏荑抱起,那冻得通红的手指,即便离得远,也仍旧醒目。
陈滢脚步渐缓,怔望着她,数息后,瞳孔陡然一缩。
那一刹,她的心被恐惧紧紧攫住。
“小心!”
她大叫一声,未及再想,立时张弓搭箭。
疾风劈面,她的声音被切成碎片。
她飞快放下手。
太远了,且是逆风,弓箭根本无用。
她立时发足狂奔,口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
“小心!快放下!”
冷风倒灌入喉,冰凉刺骨,她的声音被吞没大半,无人得闻。
陈滢只得拼命挥动手中弓箭。
然而,两下里至少离着三四百米远,山风又大,那群人又大多低头跪着,既看不到、也听不到。
陈滢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胸口炸裂般地疼。
远处重叠的那两抹血红,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妖冶、如此诡异。
北风刮面,寒冷的空气切割着她的头发、脸庞和手指。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怦,如巨锤重重敲打。
眼前的一切都在变暗,唯那两抹红色,血般浓艳。
“快放下她!”陈滢再度大喊,喉头竟涌起一阵腥甜。
然而,王敏荑仍旧没听见。
也或许她听见了,却并未当回事。
她满脸甜笑,抱着那女童,那女童伸出冻红的手,指着背朝陈滢的这个方向。
王敏荑笑着点点头,背向而立。
那是极短的一瞬间,却又仿佛无限拉长,迟缓得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
女童在王敏荑的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
女童一手扶着王敏荑的肩膀,推开距离,另一手抚向肘弯;
女童的手指突然隔着衣袖用力按下,随后,身体一颤;
恍惚间,陈滢似听见了一声机括声响。
“嗒”。
很轻的一响,却像在耳边炸起惊雷。
王敏荑与女童的身体,同时后仰。
陈滢骤然停步,弯弓搭箭。
汗水顺着脸庞滴落,她的手微微颤抖,箭尖所指处,人影模糊,似被大风刮得虚幻。
太远了。
也太迟了。
仿佛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王敏荑松开了手。
“砰”,女童落地,溅起尘土,她身体蜷缩,在烟尘中抽搐着、痉挛着,身体下方迅速洇出大片殷红,兜帽落下,露出一张黑瘦的小脸儿。
第461章 并非臆想
“娘……”
女童发出模糊的低唤,身子不住痉挛,唇角渗出一缕黑血,瘦干了的脸上,渐爬上一层死灰。
她像是极疼,小小的眉头紧皱着,又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再唤一声“娘”。
然而,她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更多的黑血喷涌而出,糊了她半张脸,下巴与前襟也被浸湿。
她张大眼睛,瞳孔中的光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天空微蓝、阳光菲薄、朔风如刀。
她就这样睁着眼睛,慢慢停止了呼吸。
“她不是郡主!”
人群中,终于爆出第一声尖叫。
不是惊慌救命,而是对女童身份的揭穿。
是的,这样干瘦黑黄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锦衣玉食的贵人?
可笑众人只认衣冠,竟给个野孩子行跪礼。
而再然后,才是由惊转惧。
“杀人啦!”
“不好啦,死人啦!”
“有刺客!”
尖叫声被大风刮得稀碎,宫人连滚带爬地散开,受了惊吓的女眷们更是没头苍蝇似地乱撞,满世界的凄惶。
陈滢怔怔望向前方。
起风了。
人们奔走呼号,像被风吹散的泥沙,又似乱草起伏。
一滴汗水,自眼角悄然滑落。
陈滢闭了闭眼。
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异常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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