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陈滢问她,声音低柔而安静。
这声音似抚慰了郭媛,她呼出口气,又续:“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吓得不敢动,却听得有个男子大喝一声‘有人’,然后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后来我就……我就……”
她闭上了眼睛,似要将多年前那恐怖的一幕,驱出脑海,口中却仍在机械地往下说。
“后来我就听见了……听见了那贱婢的声音。”她道,声音颤抖得厉害:“那贱婢就是被我推下湖的那个,她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我听见……听见她哭着喊‘饶命’,可是,才只哭了一嗓子,她的声音忽地就……就断了。”
她闭紧双眸,眼珠在眼皮下来回滚动,面色灰白:“我听见很重……很闷的一声响,像是大石头敲在空心树上,那声音……那声音……特别地吓人。”
“再然后呢?”陈滢柔声问,尽量不去刺激她:“他们又做了些什么,或者又说了些什么?”
郭媛颤抖着,缓缓张开双眼,眼神有些游离。
“他们吵起来了。”她道,将绕作死结的衣带缠于指间,似欲籍此得来些许安全感:“他们吵得很厉害,声音也拔高,我就听见……听见很凶的那人怪另一个人,问他来的时候怎么不晓得把四下查清。另一个人就埋怨,说‘分明是你临时寻我说话,你自己没踩好点,怎么能怪我’,又问那很凶的人该怎么办,要不要就把尸身扔在这里。”
她用力地扭着手指,语声低微:“那很凶的人便骂他蠢,说这尸身若就这么放着不管,定会被人发现,也定要有人来查死因,到时候又是一桩麻烦。然后他就叫另一个人先走,说他来处置尸身。”
陈滢静默地听着,眼前似幻化出烟柳的尸体。
铁链缠身、缚以石锁。
原来,那个将她沉于湖底的凶手,便是郭媛口中的这个人。
一个“很凶的人”。
“另一个人又说了两句话,很快就走了。”郭媛仍在讲述着。纵使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可她却似不知,越说越快:
“留下来的那个人,好像也离开了一小会儿,我没敢去看,只能听外头的动静。约莫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吧,那个很凶的人就又回来了,他走路的脚步声特别地重,我还听见很轻的‘哗啷、哗啷’的声音,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我才知……”
郭媛忽地抬起头,看了陈滢一眼,又飞快转开视线。
兴济伯府湖底沉尸之事,并非秘密,郭媛应是从兴济伯府收到消息,知晓了铁链与石锁的存在。
“总……总之,那很凶的男人折腾了一会儿,然后我就听见了‘噗嗵’一声极响的、重物入水的声音,我便想着,他终是处置完了那贱婢,过会儿应该就会离开了。”郭媛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牙关咬出“格格”声。
第477章 轻细铃音
“再往后,是不是又出了别的事儿?”陈滢试探地问道。
按理说,那人处置掉烟柳的尸身,此事便已完结,郭媛本当放松才是。
可郭媛却反倒愈加害怕,应该还发生了别的事。
果然,却见郭媛面白如纸,绞动衣带的手指几乎变形,牙关打战:“那个人他……他走过来了。”
她惊恐地望向某处,仿佛四年前那阵恐怖的脚步声、与说话声,重现于耳畔。
“我……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正在朝我这里走,一面走一面还在笑。”她抖着嗓子,全身哆嗦着:“他说‘别躲了,我瞧见你了’,又说‘再躲就不乖了哦’,还说‘你是不是戴着铃铛呢,小姑娘’。”
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痉挛的手指被衣带缠住,惨白一片:“我……我当时吓得没了魂儿,忙低头看,这才瞧见,我的水晶铃儿不知何时竟露了出来。那是母亲向佛祖求来的,我打小儿便戴着。原先……原先我……咳咳咳……”
她忽地剧烈咳嗽,面红筋突、额角冒汗,直着脖子不停干咽,却全然忘了,案上便有热茶,饮来即可润喉。
陈滢亦不去扰她,安稳端坐。
水晶铃的典故,她亦有耳闻,彼时郭媛在镇远侯府大出血,正接受诊治,那“叮叮”细微的轻吟,犹在耳畔。
这倒并非陈滢记忆超群,委实是那铃声太特别,比之普通金铃、银铃,更有一番清莹剔透,过耳难忘。
陈滢记得,直到郭媛被抬出镇远侯府,那铃声亦时而作响,一路不曾止息。
换言之,几乎大半个京城的贵族、以及各府无数下人,皆听过这铃声。
此际,郭媛的咳嗽终是稍停。
她用力喘息着,嘶声再续:“原先,那水晶铃儿我贴身戴在颈上,很少示人。我便猜着,可能是在与那贱婢扭打的时候儿,铃铛不小心露出来,只我并不知。而后,我藏在杂树后头,那地方树杈枝叶本就多,约莫是挨擦到了铃铛,它便响了。”
她语声略停,面上因咳嗽而泛起的红晕,迅速被惨白替代:“因那日风有些大,满树的叶子乱响,那铃声埋在这声音里,很轻细,又是我自小儿听惯了的,我根本……根本就没注意到,不想那凶人的耳力竟是极好,顺着声音就……就找了过来。”
郭媛战栗着,用力扭紧衣带,骨节惨白:“我听见……听见那人往这里走,我怕得不行,脑子里……脑子里都空了,不敢动、也不敢哭,连喘气都不敢,手脚麻酥酥地,想要跑,偏浑身没一点力气,就这么蹲在杂树里,听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地挨近。”
“那么,他找到你了吗?”陈滢轻问,中断了她的叙述。
郭媛的情绪太紧张了,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惊吓过度,而适度中止其情绪的连贯,有益于她心态平稳、思维清晰地提供证词。
郭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他没发现我。”
显然,陈滢这一问,令她稍得纾解,心神微宁。
而其后,像要持定此念,她更用力地摇头,发上钗簪皆乱,她却犹自不知。
“他没发现我。”郭媛再度言道,语气极肯定:“我听见他的一直走到了拐角处,就快要拐过来的时候,忽地,我身后传来了说话声,还有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走来,我……我吓了一大跳,那凶人也吓了一跳,马上就停下了,然后他便往回走,脚步声非常急,不多时就再也听不见了。”
“突然出现的那些人,是来找你的吗?”陈滢问。
舒缓的语气,若清凌凌水波,漫向心头。
“不是的。”郭媛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个很虚弱的笑:“应该是几个仆役办差,路过此处,我还怕他们见着我、叫破我的身份呢。好在他们没过来,从另一条岔路离开了。”
她抬起一只手,下意识地抚向胸口:“我那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把水晶铃摘了下来,紧紧抓在手里,不叫它出声儿。”
陈滢眯了眯眼,心下了然。
若将此事视作一局,则这一局的破点,正是水晶铃。
因为,那凶人对郭媛唯一的认知,只有水晶铃。
“你是不是戴着铃铛呢,小姑娘”。
这是那凶人的原话。
由此可知,他是先听见铃声,才推断出,郭媛是个“小姑娘”。
四年前,那“凶人”闻铃追人,却在揪出郭媛的前一刻,受惊遁走。
而四年后,大庭广众之下,悠悠铃音重现,闻者不知凡己,那“凶人”很可能亦混迹其中,就此知晓,郭媛便是当年偷听之人,于是,冒险行刺。
毕竟,那铃声极特别,而凶人耳力佳、反应快,杀烟柳、追郭媛,全是以他为主导,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忘记当年之事。
除此之外,陈滢委实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容他们事隔四年、再行刺杀。
思及此,她唇角微动,露出惯常的笑容。
谁能想到,一枚特别的铃铛,竟成为时隔四年刺杀行动的契机。
而更巧的是,这场阴差阳错的刺杀,反过来促成今日这场问讯,令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
而随后,陈滢又觉异样。
这个推论,似乎还欠缺了一点什么。
只是,正在她思忖间,郭媛已重又开言。
“等那群人走远了,我方才松了口气,一下子坐在了地下。”她似惊魂未定,抬手拭了拭额角,面色仍旧白得吓人,强笑道:“真是……真是虚惊一场。”
陈滢没说话。
屋中有片刻的寂静。
陈滢听见,外头隐约有男子语声,似是几名禁军校尉闲聊。
郭媛再度长舒了一口气。
讲述已近尾声,她的神情远比方才轻松:“再然后,我又等了一会儿,听得那湖畔有女眷说话。我那时才发现,天都快黑了,筵席想是已经散去,客人们便出来四下走动,湖边赏景的人越来越多。我便想着,这么多女眷在此,那个凶人肯定不敢再来,那时候,我的手脚才……才缓过些力气。”
第478章 一了百了
郭媛慢慢地道,面上血色渐复:“自然,我还是……还是很害怕的,并不敢再去湖边,我便沿着杂树丛往回爬了一段路,直到远远瞧见有仆役经过,我才敢现身。”
“再往后呢?可还有事发生?”陈滢问。
郭媛摇头,张口便要否认。
可是,再下一秒,她忽似又记起什么事来,面色一沉。
“这么说来,倒还真有件事儿,我却险些忘记了。”她面上露出轻屑的神色,眉眼淡然。
“说来也是巧得很,我那时还没走多远,就撞见了我祖母身边的金妈妈。”郭媛寒着脸,神情冷鸷:
“那金妈妈素来挑东唆西,我惯不喜她,她倒也厚脸皮,凑过来讨好我,又拿话试探我去了哪里,我一概没理,自去召集婢仆收拾干净了,方回花厅与母亲汇合。”
“你没把事情告诉长公主罢。”陈滢道。
若郭媛说了,则此事当年就会闹出来,烟柳也不会沉尸数载。
“我没说。”郭媛的回答,正中陈滢猜测。
语毕,她复左顾右盼,神色有几分不自在:“我不想叫母亲知道这事儿。母亲一直瞒着我那对贱母女的事,我就当不知道就好了。至于别的事儿,我……我不想说。”
她挺直脊背、抬高下巴,竭力显出强势。
可是,她绞紧的衣带、发白的骨节,在在却皆表明,她其实很怕。
怕到了极致。
那恐怖的脚步声,想来没少在这些年里折磨她。
“那个金妈妈后来又怎么了呢?”陈滢挪了挪座椅,微有些好奇。
方才言及这位妈妈时,郭媛面色难看,说不定还有余事。
“那就是个小人。”郭媛果皱起眉,面色阴沉:“她不知从哪里知道那贱婢死了,就把与我偶遇之事透给了祖母。因当时我撞见她时,我的形容有些……有些……”
“有些狼狈,是么?”陈滢接语道。
这也是可以想见的,毕竟郭媛藏在杂树后头许久,又爬行了一段路,衣裙必定脏了。
郭媛面色滞了滞,旋即僵硬地点头:“也可以这样说吧。左右这金妈妈就是个碎嘴,把这事儿当件天大的功劳,告诉了我祖母。过后有一天,母亲请祖母一家做客,祖母就寻了个无人之处,悄悄问我,知不知道那死掉的贱婢之事。”
陈滢敛眉不语。
烟柳之死的前因后续,至此,已然渐次明晰。
程氏从金妈妈处听闻消息,误以为杀人者乃是郭媛,于是,对烟柳之死讳莫如深,从不对外声张。
某种程度而言,程氏的包庇隐瞒、抑或是讨好献媚、又可能是拿住把柄,反救了郭媛一命。
陈滢忍不住暗叹。
谁曾想,烟柳沉尸案的背后,竟牵涉到两王谋反、私藏兵器之事?而香山县主郭媛,竟是此案唯一的人证?
这种种机缘巧合,大抵便是所谓天意吧。
她捺下思绪,转问郭媛:“你祖母既然问到了你,你又是如何答的?”
郭媛双眉一竖,切齿道:“我一听祖母这话,就知道是金妈妈嘴贱,到处胡唚。我便问祖母,是不是金妈妈与她说的,又问祖母有没有再与别人说。”
她目中聚起阴霾,语声极冷:“祖母见我恼了,不敢再多问,只叫我放心,说这事儿她已经叮嘱过金妈妈了,不许她告诉旁人,府中也无人知晓。”
“这岂非很好?”陈滢温声道,又问:“然后呢,你又是怎么说的?”
郭媛淡笑,松开手中衣带,慢慢抚平:“我么,我什么都没说,只当场叫来金妈妈近前服侍,然后随便找个缘由,罚她一个大不敬,命人打了她五十个板子。”
她好整以暇地理顺衣带,白生生的指尖儿,丹蔻嫣红,嫩若桃花:“那金妈妈也真不争气,领了板子不上半个时辰,就咽了气,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呢。祖母见了,什么话也没说,只叫人把尸身抬去乱葬岗,不许她家人烧埋。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她忽又似想起什么,纤手一挥:“那枚水晶铃儿,我也交给方嬷嬷收下了。我告诉她说,这东西是小孩子戴的,我不喜欢了。方嬷嬷便替我收着。”
陈滢望住她,面上是奇怪的笑:“这么些年来,从无人知晓你当年曾去过碧荷湖畔,让我猜猜,彼时服侍你的那群宫人,也都死了罢?”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郭媛被吓破了胆,她保命的最好办法,便是让所有知情者,全都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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