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母,我……侄女……平常还有好些功课要做呢,只怕那抄经……那什么……”陈涵咬着嘴唇说道,手里还不住地绞着帕子,额头都见汗了,只觉得每说一个字都特别地艰难。
李氏也不接话,只柔柔地看着她笑,那眼神里仿佛带着点儿旁的意思,又像是什么意思都没有。
陈涵直被她笑得心头发憷,嗫嚅了一阵,就再也没办法往下说,只得绿着一张脸闭上了嘴。
“傻孩子,伯母与你们说着玩儿呢,你怎么就当了真?”李氏忽地笑了起来,拿帕子掩着嘴,眉眼间尽是恬和:“抄经念佛这些事儿,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耐得住?你还真当伯母是那等严苛不过的长辈了么?”
说的仍旧是软话,话里却藏着刀子。
陈涵虽不能品出全部的滋味来,却也听出这话不好接,张口想要回上几句厉害的,只脑瓜子却不得劲儿,词穷得紧。
便在此时,李氏忽地将帕子一收,似喜似恼地道:“只你这孩子也莫要太生分了去,若不然,伯母便会觉得心头有愧,少不得便要多派几名嬷嬷来服侍你们。”
这已经不能算是言语机锋了,完全就是阳谋,大约是怕陈涵听不懂,于是干脆挑明。
一听到“嬷嬷”二字,陈涵心里便抖了抖,那话到口边立时拐了个弯儿,面上也死撑出个笑来,道:“多谢……嗯……二伯母照拂。往后我们姐妹……嗯……一定会好生相处的,侄女也一定会多听二伯母的……嗯……教诲。”
天知道这话她说得有多拗口,生生咽下了之前的那些阴阳话,临时现编了这么一段出来。
“四丫头这话说得是。”李氏笑着接口说道,一面便爱怜地摸了摸陈湘的头发,柔声道:“往后咱们都住一块儿啦,你们两个也别与二伯母客气,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与我说,就把这里当家里一样。”
“多谢二伯母。”陈湘与陈涵同声语道。
到得这一刻,陈涵才终是完全地放了心,却再也不敢造次,生怕李氏一个高兴,就真个叫她们陪着抄经,或是遣一堆老嬷嬷管头管脚地,那可真要把人给闷出病来了。
陈湘一直低着头,耳根儿有点发红,似又开始窘迫起来,显是已经听明白了李氏与陈涵的言语官司,却始终不曾多说半个字。
李氏见状,心下倒生出了些许怜爱。
虽然平常不大出门儿,可她却也时常听人说及府中各女,深知这个二侄女是个老实的,与陈涵大不一样。
“好孩子,可怜见儿的,这些天在学里读书,必是苦了,瞧瞧这小脸儿都瘦了。”李氏捏了捏陈湘的肩膀,语声越发地柔和:“你们别怕,二伯母在呢,你们两个便与三丫头一样,都是我的好孩子。”
这话情意真挚,绝非作伪,陈湘听了,不由触动心事,眼圈儿便红了起来,就连陈涵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亦罕见地划过了一丝怔忡。
“你们两个且放宽了心,好生在这学里上学。待过些日子,伯母便与你们祖母写信,她老人家最是慈悲心软的,指定就叫你们回盛京了呢。”李氏此时又道,话说得极是温软,句句都碰在人的心坎儿上。
这下子,就连陈涵也红了眼眶。
她们之所以会来济南,起因便在她的身上,陈湘只是碰巧在场,于是也被许老夫人一并罚了。
相较于京城的繁华鼎盛、风气开明,济南这地方委实叫人住得不舒服,陈涵无一日不想着早些回到国公府去。如今李氏主动提出给许老夫人求情,她心中自亦有所触动。
不过数息的功夫,这姐妹二人便被李氏收服得七七八八,陈滢见状,大感叹服,同时亦暗松了口气。
有李氏在,应该是能够镇得住场面的,往后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太乱。
而事实果然正如陈滢所料,接下来陈涵确实是消停得很,众人虽住在一个院子里,却是相安无事。
陈滢侦破古大福杀人案之事,李珩已经说予李氏知晓了,李氏骄傲之余,更多的还是担心。恰逢这时候又是年关将近,她便拿这个理由拘着陈滢在家,偶尔还命她抄抄经,或刺乡女工,陈滢无从拒绝,只能捏着鼻子应下。
除此而外,李氏如今虽不管家,但倪氏还是很喜欢与这个小姑商量些家事的,陈滢有时候也跟在旁边帮帮忙,也算是给无聊的业余生活增添些调剂。
按理说,陈滢本该与陈湘姐妹一样,前往李氏女学就读。只是,这位三姑娘的功课一向不怎么样,那女夫子嫌她程度太差,并不肯教。
李家尊师重教,自不会强令夫子收学生,于是陈滢便成了府中最闲的那一个,直叫李惜羡慕不已,而陈涵竟也没来冷嘲热讽,只偶尔看向陈滢的眼神里,多了那么几分轻蔑的意味,显然是认为这个三姐姐委实是不堪的。
小雪过后,天气益发寒冷,因李老夫人是头一次在济南过冬,兴致颇高,三不五时地便要叫上小辈们,或去花园里赏梅吟诗,或在暖阁里头行令猜谜,当然,这些玩乐皆在度内,断不敢让小姑娘家家的饮酒取乐儿,一应热闹也都是比较克制的。
饶是如此,老人家这爱热闹的性子亦是叫陈滢大开眼界,比之许老夫人的严肃清淡,李老夫人显然更容易让人亲近。
第222章 单衣试酒
这一日,恰逢女学休沐,府里的姑娘们有一个算一个,尽皆齐聚在瑞藻堂,陪李老夫人听书。
那说书的乃是一对瞽目女子,据说是师从姑苏的师父,擅说南词,一弹琵琶、一拨三弦,曲声隽雅、吐字甘冽,很合李老夫人的口味,近来她老人家常听。
每逢这种活动,陈滢便是绝对泯然于众的那一个,委实是她并不擅长这些,除了凑个人头以外,再无别的用处。
李惜倒是一脸地兴致勃勃,坐在那梅花凳儿上,一面从那八宝攒碟里挑点心吃,一面便听着那弦拨兴替、曲唱盛衰,倒是惬意得紧。
陈滢与她挨得颇近,见前头众人都专注地听着书,便往前凑了凑,轻声地道:“我稍后便要出去一趟,若老太太问起,你直说就是;若是老太太不曾问,你也别提醒她老人家。”
李惜听书听得正来劲儿,闻言便心不在焉地点头道:“我知道了,表姐但去便……”话未说完,她蓦地回过神儿来,立时那眼睛睁得老大,扭脸看向陈滢,一脸被惊住了的表情:“表姐……要出门儿?”
“是,母亲并舅母皆允了。”尽管说话声尽被曲声掩去,陈滢的声音还是很轻。
“表姐——”李惜一下子来了精神,伸手扯住她的衣袖,涎脸笑道:“表姐好,好表姐。原来你这是要出门儿呢,如何不早些说?表姐便带我一起去吧,我好久没去外头逛了,好不好?”
她眼巴巴地瞅着陈滢,只差在身后安个尾巴摇一摇了。
陈滢倒是有心应下她来,只此次却是不行。
她回了李惜一个歉然的笑,柔声道:“我不是出去玩儿,是有正事,待下回与你同去便是,这一回怕是不行的。”
闻听此言,李惜的肩膀马上就塌了,嘴撅得老高,也不去吃点心了,只低头拿鞋面儿去蹭那桌脚,嘟嘟囔囔地道:“表姐如今与我生分了,什么都肯不告诉我。”
见她小孩子脾气发作,陈滢不由又觉好笑,又觉无奈,便耐下心来软声说了些好话儿,又许下定给她带新鲜玩意儿回来,李惜这才勉强转了过来,答应帮忙。
陈滢其实也只是怕李老夫人忧心罢了,倒也不是刻意要瞒着老人家,如今见李惜肯听话,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暖阁。
马车早早等在了仪门外,这是倪氏亲自安排下来的,除了四个跟车的婆子外,李氏又将罗妈妈派了过来,再加上寻真、知实二人,这一行堪称浩浩荡荡。
罗妈妈如今早就大好了,冯妈妈则被李氏遣回京城送信。反正这两个妈妈李氏都算得用,只罗妈妈更知根知底一些,当然用起来也更放心。
坐上马车后,陈滢便换上了一身男装。
她是要去见裴恕的。
裴恕也来济南了,且还是紧跟在陈滢他们身后到的,前几日收到消息时,陈滢委实是吃了一惊。
而更叫她吃惊的是,太子殿下居然也跟到了济南,至今未曾离开。
陈滢并不知道他们所为何事,但从裴恕捎来的口信看,山东这边的事情似乎并未结束,很可能查到了些别的什么。而裴恕此番约陈滢见面,一是要从她这里拿到古大福杀人案的记录,这是要呈予元嘉帝的;二则是有“要事”与她说,至于是何事,带信的李珩却是不知。
“小侯爷此行甚秘,不便直接登门,只能约三丫头在外头见了。”这是李珩的原话。
若非如此,李氏也不会轻易应下此事。
原本李氏打算等到陈浚休沐时由他护送,可裴恕约得却很急,而陈浚他们如今都进了泉州书院就读,李恭又去临县拜访师尊好友,陈滢便只能单刀赴会了。
约见地点便位于济南城东北角,是一家名叫“泸州会馆”的酒楼,那片区域不如东南繁华,却也不偏僻,又因商户较多、人流量大,算得上个“大隐于市”的所在。
马车在会馆大门前停下,陈滢掀帘下车,一眼便瞧见了等在门口的郎廷玉。
“陈三爷来了,我们爷已经等您很久了。”郎廷玉上前招呼道,一面便给陈滢递了个眼色。
陈滢会意,挥手笑道:“我来迟了,一会儿自罚三杯。”
郎廷玉嘿嘿笑了两声,便引着陈滢进得门中,罗妈妈紧随其后,寻真与知实则都没跟来。
她两个扮小厮总不大像,陈滢索性便叫她们留在车里,只叫冯妈妈相陪。虽然公子哥儿身边跟着个管事妈妈有点奇怪,却也没到扎眼的程度,还是能混过去的。
进得院中,陈滢才发现这泸州会馆并非楼宇,而是松散的庭院式建筑,前头大堂乃是散座儿,另有一道小门儿直通后院,那园中有好些精致的小院儿,入目处但见绿水画桥、朱檐曲廊,虽地方不大,结构却极精妙,堪称步步皆景,颇得江南神韵。
“我们爷说了,这地儿清静。”郎廷玉在旁介绍似地说道,面上的神情倒也轻松:“且这地方的伙计也不烦人,有事了叫一声就来,无事他也不在人跟前讨嫌,菜色也不错。”
陈滢一面听一面跟着他往前走,不多时便进了一所小院,那院门上镌着的“试酒”二字乃是篆字,她认了半天才认出来。
“我还当你会迟些过来,不想你倒快。”人尚未至,裴恕的声音便先到了。
磁沉的、醇厚的、悠然的,那声音渡着午后的阳光,仿若单衣试酒的男子,正举手轻拍春衫。
这意象是如此美好,以致于陈滢在看到裴恕时,露出了一个浅笑。
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的脸,也许并称不上英俊,那单眼皮的眼睛也确实小了些,但是,这并不妨碍陈滢此刻的赏心悦耳。
或许,亦是悦目。
好看与魅力,原本就是两个概念。
至少在这一刻,陈滢觉得,裴恕的身上,也自有一种难言的魅力。
“小侯爷安好。”陈滢问候了一声。
冬日的暖阳下,那款步行来的少女一身天青色箭袖,眉目清冽、雪肤鸦鬓,干净得有若初雪。
那个瞬间,裴恕突然便觉得,这样的笑容与声音,很叫人心悦。
第223章 四组数字
眯了眯不大的眼睛,他习惯性地斜着嘴角一笑:“三爷也安。”语毕,掸了掸身上玄袍,长臂一伸,便掀开了厚重的锦帘:“请进屋叙话。”
陈滢点点头,提步跨进屋中。
屋中陈设简雅,几案椅凳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墙边立着一具书架,上头陈列着市面上常见的书,油墨的清香似可盈怀。案上则置着几样精致果碟,墙角支起红泥炉,壶里的水正“嘟嘟”地冒着热气,暖意氤氲。
陈滢褪下大毛披衫交由罗妈妈收着,便自袖中取出了早就备好的记录,轻轻放在案上:“这是古大福案的探案记录,请小侯爷收好。”
裴恕拾之在手,于她对面落了座,将那薄册子展开随手翻了两页,便似笑非笑地道:“三爷记得可真够详细的。”
陈滢听出了他的揶揄之意,却也没反讽回去,一脸肃然地道:“这是我与陛下的约定,自然不能有违。”
这“陛下”二字一出,裴恕的神情就僵了片刻,旋即撇嘴道:“本官知道了,三爷是奉旨查案。金牌神探么。”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招牌式的笑容立时显现,回了一句现成的谦词:“小侯爷过奖。”
裴恕的嘴角撇得更厉害了些,没说话。
陈滢一时亦是无语。
于是,房间里便静了下来。
好在,这安静并不叫人尴尬,那炭火时而爆出一声“毕剥”,又有风拍帘幕,倒也不觉死寂。
静了片刻后,陈滢当先开了口:“却不知小侯爷邀我至此,有何贵干?”
裴恕方才似在出神,此刻被她的声音惊醒,便将身子朝前倾了倾,一面将那份记录收进袖中,一面便沉声道:“正有一事要说,是关于那鬼哭岭的。”
倒也没多与陈滢打机锋,直陈其事,只是话说得有些含糊,不过,陈滢明白此处的鬼哭岭,应是指康王别庄。
“怎么了?那地方有问题?”她向那果碟中挑了枚酥饴搁进口中,语气颇为轻松地问道。
裴恕点了一下头,面色瞬间冷肃:“是。我们的人在那别庄的某个地方,找到了一份残页。”
“哦?”陈滢的眉心动了动,如水的眸中一瞬间划过明亮的光:“这残页莫非有什么讲究?”
裴恕没说话,只自怀中掏出一页纸,以二指压着,缓缓推到了陈滢的跟前。
陈滢此时的注意力已经被那张纸吸引了,将布巾拭净手指,便接过纸页,打开细看。
这应该是临时抄录下来的,并非原稿,纸张与墨迹都很新,纸上字迹刚硬,撇捺处犹如刀剑。
陈滢抬头看了裴恕一眼:“这是小侯爷亲笔抄录的么?”
“是。”裴恕沉声应道,眉目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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