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笑了笑,复又垂眼看去,却见那纸上写着四组数字:
一百二十九,五;
三十七,六十七;
一百零一,八十六;
十二,三。
两个数字为一组,毫无章法地排列着,一眼看去,数字与数字之间、组与组之间,似乎并不存在什么直接的因果关系。
陈滢的视线长久地凝注在那些数字上,眸光漾动,沉吟着不说话,裴恕亦是一言不发,房间里除了水声之外,几乎落针可闻。
罗妈妈与郎廷玉不知何时皆退了出去,这间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此刻却弥漫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氛围。
盯着那些数字看了良久,陈滢蓦地眉峰一抬,轻“咦”了一声。
“如何?”裴恕一直在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此刻见状,立时出声问道:“是不是瞧出什么规律来了?”
“规律?”陈滢反问了一声,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这四组数字之间存在规律么?”
“难道不存在么?”裴恕的表情比她还要奇怪,讶然地回望着她。
陈滢一时未语,只微阖双目,在脑海中将这四组八个数字中可能存在的规律细想了一遍,随后便张开了眼眸,语气肯定地道:“这四组数字之间应该并不存在什么数学上的规律。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四组数字,应该分别对应着一个字。”
裴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几乎就像两只微小型的灯泡,问道:“此话怎讲?”
说这话时,他的心情委实是有些激动的。
他就知道,这些事情找这位三姑娘就对了,他这边几个僚属皆不解其意,而此事又隐秘,不能大张其鼓地查起来,他们着实苦恼了好长日子,直到太子殿下提议找陈滢帮忙。
其实裴恕也早就想到陈滢了,只是有点不大好开口,毕竟男女有别,如今太子先提出来了,他自是立时响应。
“这应该是一种密码。”陈滢说道,并不介意这个新奇的词汇裴恕会否听不懂。
裴恕果然听懂了。
纵然这是他头一回听见这个词,但仅从字面上来理解,却也并不太难。
“这所谓的密码,其意理何在?”他问道,面上的神情难得地有些急切。
陈滢伸手指向那页纸,平静地道:“这四组数字,每组皆有两个,按照我的理解,这前一个数字应是对应了某本书上的页码,而后一个数字则是该页码按一定顺序数下去的字数。”
她怕裴恕不理解,便起身自那架子上抽出部书来,坐回椅中,随意地翻开一页,指着那页码说道:“小侯爷请看,我现在翻开的这一页,是第九页。”说着话,她便以指代笔,在案上虚写了一个“九”字。
随后,她又任意指着第九页上的一个字,道:“这是第九页从前往后数的第十二个字。”
随着话音,她便又虚写下了“十二”这个数字,复又续道:“您看,这样一来,我便得到了一组数字,一为九,一为十二。”
裴恕已经有点看明白了,却还是蹙眉沉吟着,有些不敢置信。
这份残页是他们反复搜索别庄后得来的,在他看来,这四组数字应该有更艰难、更复杂的解法,而陈滢的解答却显得格外容易,这让他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
第224章 简单密码
“就这样?如此简单?”裴恕看着陈滢,面上的神情介于怔忡与困惑之间。
陈滢点了点头,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应该就是这样,就是如此简单。”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记得前朝军中有一种叫‘字验’的密令,这四组数字与‘字验’的意思相差无几。只是,‘字验’是以不重字的旧诗四十字为依,每字代表一个指令。而此处密码则是以某本指定的书为依凭,每一组数字代表一个字。”
她伸手指了指方才那两组数字对应的字,语道:“比如我列的这组数字,在以我手上这本书为依凭、以我给出的条件为条例,其对应的便是一个‘而’字。”
裴恕已然听懂了她的话,沉吟了片刻,微微点头:“字验之法,军中确实有,只如今却很少用了。”
他在军中呆了多年,自然知道前朝的这种暗语,只如今大楚朝却是改换了其他的暗语形式,这“字验”却是很少有人用了。
“原来如此。”他再度说道,面上沉吟渐消,对陈滢的解释生出了几分信服。
如果陈滢是天马行空提出的这个设想,他虽也会信,但总会存疑,可“字验”却是个很好的实例,让他的感受更为贴切。
“这般看来,这四组数字确实很像是从‘字验’上引伸而来的。”他最后说道,将身子朝后靠了靠,神情松泛了许多。
陈滢笑看了他一眼,安然地道:“在初看到这四组数字时,我确实也想要从中找出规律,但此法不通,于是我才想到了‘字验’上头去。”
侦探先生精通数学,陈滢自己亦曾是个学霸,找出数字间的规律这种技能,她自问是远远超出这个时代的。
而如果连她都找不出规律,那就表明,这四组数字并无规律可言,而是有别的意义,于是她很快便想到了这种并不复杂的近代密码。
“自然,很可能我的猜测也是错误的。”陈滢再度说道。
她也并不敢太过于托大,毕竟这仍旧只是她的推测罢了,只能说是为裴恕提供了一条思路,并非就是定论。于是此时便又续道:“只小侯爷既问到了我这里,我自然要说出我的想法。我还是那个观点,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一切看似匪夷所思的办法,都可以去尝试一下。”
“此言甚是。”裴恕对此表示了赞同,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陈滢在迷宫里挖花草的情形。
彼时,又有谁会想到,这位陈三姑娘竟还就真能以那种怪异无比的“植物分布法”,把迷宫给“挖穿”了去?
思及至此,裴恕心中越发地有了底,面上便又露出了那种略带邪气的笑容来,调侃地道:“三爷不必太过自谦,一线天拒敌、鬼哭岭探路,再加上何老太爷命案,这桩桩件件皆表明了,举凡三爷所思,必为至理。”
这话听来像是玩笑,但裴恕心里或多或少却是这样认为的。
陈滢此前的表现委实是太出色了,若她是个男儿,裴恕指定早就把人给弄到裴家军当军师去了,断不会如此时这般,要问点儿什么事儿还得找个过得去的理由才成。
“小侯爷太过誉了。”陈滢弯着眼睛笑了笑,心情甚是舒畅。
所谓合作,总是要建立在互信互利的基础之上。如今,她与裴恕的合作关系,应该已经进入到了良性循环的阶段。
于她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心下忖度着,陈滢便起身来到红泥炉边,欲将那提梁壶拎起来沏茶。
只是,那一道弯弯的提梁被火烧得滚热,着实烫人,陈滢的手方一触及,立时便被烫得缩了回去,旋即她便转眸四顾,想着寻块帕子来垫手。
谁想,她这里方一动念,身旁忽地便是一暗,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随后探进视线,轻轻松松地便将那提梁壶提了起来。
陈滢讶然侧眸,便见裴恕没事儿人一样提溜着水壶来到案边,向那汝窑豆青茶壶中注了些热水,一面便道:“此壶甚烫,我来吧。”
说话间他便将茶壶灌满,复又置水壶于炉上,回手便执起茶壶倒了两盏茶。
陈滢微有些愕然看他做着这一切,总觉得,他此刻的行径,与往常实是大相径庭。
“喝吧,茶叶是上好的。”裴恕坐下来后便如此说道,仿佛并没意识到他方才做了些什么。
而陈滢却是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小侯爷居然给自己倒了茶?!
陈滢记得很清楚,在四宜会馆时,她顺手替他斟了盏茶,结果他不但不喝,还重新洗了个杯子过来。
今儿他这是怎么了?转性了?
心中揣着这些疑问,陈滢面上却是不显,谢了他一声,便坐回原处。
那张密码纸还搁在案上,沉吟了片刻后,陈滢便又接续起了方才的话题:“一般说来,这密码对应着的书,应该不是很偏门的那一种。若是小侯爷有闲暇的话,不妨找些市面上的书来试一试,没准儿就能找出这四个字来。”
她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将茶盏端了起来,又道:“如果这四组数字不是东一组西一组,而是连贯排列的,那么,找出来的那四个字,应该能凑出一句整话来。”
裴恕倒也不瞒她,直言道:“那残页只有巴掌大小,刚好写下这四组数字,我想,它们应该是连续的。”
“如此便好。”陈滢喝了口茶,笑容惬意。
她又帮了裴恕一个忙。
算上无名女尸身上的木雕以及迷宫那一回,裴恕欠她的人情,应该不算少了。
这是否便意味着,她想要做的那件事,正好可以在此刻提及。
这般想着,陈滢便慢慢地搁下茶盏,凝目看向裴恕,干净的眼眸中,涌动着一种大异于以往的情绪。
裴恕立即便感知到了,举头看了她一眼,眉毛便挑了起来,问:“陈三爷这样看着本官,莫非有事?”
“是,我有件事想请小侯爷帮忙。”陈滢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中拿出了一只香囊。
第225章 走出闺阁
裴恕扫眼看去,便见那香囊以上好丝绢缝制,系绳是绚丽的水红色,一看便知是姑娘家的物件儿。
他唇边的笑容就有些意味深长:“三爷莫非要赠本官锦囊妙计不成?”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玩笑,陈滢不由莞尔,道:“小侯爷说错了,这不是锦囊妙计,说是‘锦囊麻烦’还差不离。不过么……”她话锋陡然一转,加重了语气:“除了小侯爷,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帮得上我。”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动手解开了香囊上的系绳,自其中取出一张折得很紧的纸来,当着裴恕的面儿,一点一点地展开,铺在了案上。
裴恕略觉错愕,垂目看着在眼前逐渐变大的纸张。
那是一张图纸。
随着图纸展平,他看到,在纸页的最上方,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字:
泉城女校暨妇女儿童庇护所。
裴恕那双单眼皮的眼眸里,迅速浮上了一丝讶色。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让小侯爷觉得不舒服。”那道通透的声线响了起来,正是他平素听惯了的声音,山泉般地清冷,有一种格外地干净:“可是,小侯爷是目前为止最适合推进此事之人,所以,我只能继续往下说了。”
陈滢的声音在这一刻有了停顿,仿佛在为接下来的话语留出思考的空间,很快便又重新响起:“小侯爷应该记得,在四宜会馆那一次,我曾说过我想要做一件事,很可能需要小侯爷相助。如今,这件事就在小侯爷的眼前,而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因为,仅凭我一人之力,此事是难以达成的,它需要官方……朝堂官员的支持,或者说,是需要像小侯爷这样有身份地位的人,来名正言顺地促成此事。”
言至此,她抬起头来,直视着裴恕的眼睛,说道:“这张图纸,便是我平生所愿。我希望着,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够让这样的女校与庇护所遍及大楚,以使我大楚朝的女子能够在被族人抛弃、受世人唾骂之时,不至于无处可去;亦使我大楚朝那些出身低微、贫病交加的幼童,得以享受一个健康、正常的童年。”
“扑棱棱”,冬日的寒风拍打着锦帘,携来远处隐约的梅香。几粒细细的雪粒子扑上帘幕,却又迅速被屋中暖意融化,点点滴滴,落上石阶。
下雪了。
元嘉十五年十月,济南城冬天的第一场雪,便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午后,飘然而至。
裴恕定定地看着案上的图纸,那张仿佛总带着三分怒意、三分嬉笑的脸上,蓦地,衍变出了一抹极其强烈的痛楚。
在这个瞬间,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些他拼命想要遗忘、却又深镌于脑海的旧事,飞快地涌了上来,将他淹没。
他扶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脊背挺得笔直,如同被陈滢的话击中,又像是已经瞧得痴了。
良久后,裴恕方才万分艰难地自那图纸上收回视线,看向了安静地坐在对面的少女。
“三姑娘……三爷,想要做的大事,就是……这个?”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喉头有若火炙般地疼痛。
陈滢点了点头:“是,不瞒小侯爷说,我建立女校与庇护所的目的,就是想要给那些女子一条活路,不叫她们轻易地拿生命为无聊的名声献祭。”她的声音变得大了一些,又像是因了这房间的寂静而显得响亮:
“我想让这世上的人,不再将女子视作物件、视作可有可无的附庸。我更想让这世上的女子从此后能够直起腰杆儿,不再仅仅依附于男子过活,而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双足,站立在这片土地上。”
这段话她说得很急,那种突如其来想要大声诉说的感觉,在这一刻拥堵在她的心头,让她的每个细胞都在震颤着,两耳间甚至还响起了轻微的嗡鸣。
“这些话小侯爷或许觉得刺耳,可我就是觉得,这世界对女子……委实太过苛责了些。”更多的话语正在冲出她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倾泻在这安静的房间里:
“这人世对女子之苛刻,苛刻到将她们的一举一动都牢牢地束缚;苛刻到让她们的一生只能困居于那不足百步的后院儿,想要迈出去一步都格外艰难;苛刻到只消轻易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可以让一条鲜活的生命消失。”
陈滢剧烈地喘息了一下,肺腑间那种堵塞的感觉仍旧让她有些难受,她觉出了一种没来由的窒息感,忍不住停下声音,用力地做着深呼吸。
微带着些炭气的空气,和着帘外的梅香与雪意,一并送入了她的胸腹。
陈滢微阖双眸,感受着这冬日特有的气息,心绪渐渐平定了下来。
数息后,当她再度张开眼眸时,那个冷静的陈滢,重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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