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见谅,我说得太多了。”她歉意地向裴恕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却又蕴了一丝极为深刻的讥诮:“说句老实话吧,我觉得,名声这东西,就是个狗屁玩意儿。”
她一脸轻松地笑了起来,仿佛卸下了什么包袱。
这是她憋在心中已久之语。
名声它就是个屁!
尤其是那种被莫虚有的罪名、被男权社会中一些可笑的理由而强加于身的所谓“坏名声”,是十足愚昧的体现。
裴恕的眉头明显地跳了几跳。
真是难得,居然从一位出身闺阁的贵女口中,听到了江湖女子的口头禅。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听到这些话时,那块沉沉压在心头的巨石,竟仿佛松动了起来,让他觉出了一种可以呼吸的畅快感。
“我知道,我要做的这件事很难、非常难、难于上青天。”陈滢仍旧在继续说着话,眉目间的讥讽转作自嘲:“小侯爷可能会笑我不自量力。可是,我就是想要试一试,想要走出这深深的闺阁,想看看我到底能走出多远。这念头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为强烈。我想,如果我不去做点什么,我这辈子都会后悔的。”
第226章 安置流民
裴恕没有说话,房间里回荡着的,始终是陈滢那安静如水的声音。
“这世间皆说男儿当有志向,却从无人去给女子实现志向的机会。如今我想要做的,便是为我的志向而努力。”她的声音渐渐低微,有若自语:“或许这条路寸步难行,又或者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路。而我所能做的便是——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最后这十个字,仿佛耗尽了陈滢所有的力气,她悄然收声,干净的脸上笑容古怪,就这样看着裴恕,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或者也可以说,是在等待着他的拒绝。
她不能指望大楚朝的男子,会理解她的梦想,却也不愿以谎言作饰。
面对罪犯或真相时,她确实会频繁地使用诡道,运用一些技巧去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唯梦想与信念,不可辜负。
所以,她对裴恕据实相告,包括那些在这个时代看来疯狂的想法与念头,也一并合盘托出。
她不怕被人当成疯子。
一个能拿到御赐神探金牌的古怪女子,本来就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不同。
房间里静得叫人窒息。
北风轻轻卷起锦帘,将细雪与馨香送入房中,那清寒的气息虽是怡然,却终不能扫去这沉重得有若实质的氛围。
裴恕始终沉默地坐着,低眉垂首,如同老僧入定。
他沉默的时间是如此之长,长到陈滢甚至疑心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她的话。
好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裴恕终于开了口,而他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便否定了陈滢的猜测。
“我觉得,我可以帮你的忙。”他的声音仍旧很嘶哑,但那种哀痛却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情绪:“我愿意牵头行事,亦愿为此奔走。不过,那些具体的事宜怕还要由三爷做主,因为,一个月后,我可能就要离开了。”
陈滢看了他一会,无声地呼了口气。
这一刻,她与他一样,如释重负。
“多谢小侯爷。”她站起身来,庄重地向他行了个女子敛衽之礼。
一身箭袖的她,行着这样的女子礼,委实古怪得紧,裴恕不由牵动唇角,露出了一个好笑的神情:“罢了,我欠你太多人情,总要还了才是。”
陈滢直身而起,神情郑重:“些许人情,并不足以偿还小侯爷之高义。往后,如果小侯爷有需要我陈滢相助之事,您但请开口,我莫敢不从。”
裴恕闻言,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看了陈滢一会儿,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面上的神情忽尔变得格外怪异。
足足一分钟后,他才终是启唇,语声醇若陈酒,似将这满室的氤氲亦撩拨得起了微澜。
“一言为定。”他吐出这四个字,向陈滢一笑。
这是陈滢第二次看到他这样纯粹的笑,上一次他这样笑时,还是鬼哭岭迷宫初破之时。
“多谢小侯爷。”她也回了一笑,再度致谢,随后撩袍归座,抬手随意地掠了掠鬓发,说道:“原本此事我只是想请小侯爷出面起个头儿,不过,如今济南府的情形,倒叫我有些担心起来。”
虽然这些日子足不出户,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得到,济南当地的风气比较闭塞,对年轻女子的规矩讲究比别处更为严格。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把事情拖到现在,且放弃了请郭婉出面的打算。
郭婉的身份已经足够特殊了,陈滢不想带给她太多麻烦。等以后情形稳定下来,或许她们还可以再度谋求合作。
裴恕虽然不明白陈滢之意,却也知道,这等开天辟地以来都没有过的事儿,想要推行成功,殊为不易。
“不知小侯爷可否转告太子殿下,就说我愿意帮着安置流民?”陈滢直言说出了自己的办法,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我想,如果有太子殿下从旁助力,则至少这庇护所是能够办起来的。”
至于女校,如果实在不行,可以暂放一旁,反正也不过是个名称罢了,庇护所里也一样可以进行教学。
裴恕没说话,只捧着茶盏喝茶,眉心紧锁。
陈滢深知此事不易,继续说道:“登州府的流民数量不少,想要在短时间内安置完毕,应该还是有些难度的。就算把他们统统遣返回乡,也会有相当一部分人无处安置。毕竟,那些荒废多年的田地,很难说能不能再种出庄稼来。而若是这些流民无处可去,则登州府贪墨案的收梢,便有些不大美好了。万一他们明年再返回山东讨饭,届时又该怎么办?仍旧由朝廷继续拨款么?”
这是她在听说裴恕相约,且太子殿下仍旧滞留济南之后,临时想出来的对策。
她手头的银两虽然不多,但却足够支撑起学校与庇护所第一阶段的费用。而只要太子殿下肯给她做背书,又何愁她寻不到生财之路?
济南城郊是有不少抛荒地的,她要求不多,只要能拨出几十亩出来,再加上她挣来的那两万两,以大楚朝的物价,想是能够满足相当一段时间的需求的。
“济南府周边还有抛荒地,这事儿我向舅父打听过了。如果能拨些田地出来,让那些流离失所的妇孺们耕种,则我能帮着安置的流民会更多些。”陈滢再度说道。
接下来她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兴建大楚朝“妇联”只是第一步,她相信知识就是力量,知识也能够换取粮食与金钱,只消假以时日,这些大楚朝的女子们便能自己开拓出自强自立之路,然后反哺“妇联”与女校。
“请殿下出面……或许可行。”裴恕的语声骤然响起,打断了陈滢的思绪。
她看着他,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红泥炉边,正闲闲地拨弄炉中炭火,语声中亦带着几分懒散:“那些流民确实数量众多,且至少有一半儿还没来得及回乡,如今天气太冷,委实不宜于起行,且他们大多一无所有,就算回乡,莫说是温饱了,不饿死已是侥天之幸。”
第227章 裴家长女
说到这里,裴恕回头看了陈滢一眼,道:“太子殿下心慈,私下拿了笔钱出来供那些妇孺过冬,但数目却还不大够。也因有此前情,殿下方才跟到了济南。济南府自来富庶,殿下与李大人正多方筹措钱款,以便尽早让流民们有炭取暖、有食裹腹、有衣御寒。”
他拨弄火钳的动作停了停,复又续道:“那些抛荒地你就不要想了。济南府的情形并不比登州简单,大户与官员之间盘根错节,各方势力互相牵扯,即便李大人为一府之首,也不好轻易触动。”
这话点得极明,陈滢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过于简单了,便笑道:“我不太懂政事,异想天开了。”
裴恕凝视着炉火,说道:“土地之事你不必太过担心,我可以来想想法子。”
“需要我出钱吗?”陈滢立时问道。
裴恕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颇为好奇地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到底需要多大的地方来建这个……什么庇护所?”
陈滢便指了指图纸的左下角:“这上头我已经写了,校舍等建筑物至少也要两到三亩地,原本我打算花钱买上五六十亩抛荒地的,如今此路不通,我就想着,要不便在登州府烟台左近买些地来,开个大大的果园,专门用来种植林檎果。”
林檎是苹果的一个品种,当然也可以称之为中国的土苹果,别名又有花红、沙果等等。这个时代种植林檎的技术已经比较成熟了,而烟台在现代时便以盛产苹果而著称,陈滢觉得,那地方的水土很可能比较适合这种果物的生长,所以才萌生了这个主意。
在财力有限的情况下,学校与庇护所必须做到自给自足,既然种地不行,那就种果子自谋发展。只是,这件事难度略大了些,从种植到销售都需要完备起来,前期可能难见成效。
裴恕闻言便道:“三爷见谅,那图纸我并没瞧仔细。”随后他的神情中便多了几分疑惑,问道:“既然要在登州府开垦果园,如何三爷不与李大人提及?”
李珩此前就在登州府代领知府一职,陈滢如果那时候提出要求,的确要比现在更合适。
不过,话一出口,他蓦地便明白了这其间关窍,不由笑着敲了敲额头:“抱歉抱歉,我一时未想明白。李大人身在其中,确实不宜于出面。”
的确,如果李珩插手此事,说不定往后就会被人诟病。
“并不仅仅如此。”陈滢知道裴恕这是想岔了,摇头说道:“我之所以不寻舅父相助,不是因为他有着地方官员的身份,而是因为,舅父……是我的长辈。”
她的语声变得低沉了些,甚至还有几分涩然:“小侯爷当知晓,有些事情,来自于亲人长辈的压力,反而比外来的压力更难抗拒。因此,在事情尚未达成之前,我不希望惊动亲人。”
只有等到开设庇护所之事已成定局,长辈的压力再难扼住她前行的脚步,那时候,她便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用实际行动说服长辈们。
裴恕没说话,只将那根玉柄火钳子拿在手中把玩着,出神地看着那炉中发红的炭块,良久后,方才有些突兀地道:“我家中之事,想必三爷也是知道的罢。”
他用的是陈述句,并非提问。
只是,这话还是让陈滢微觉讶然,愣了一息后,她颔首道:“是,我知道一些。”
裴恕低低地“唔”了一声,视线仍旧停落在炉火中,神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苍凉。
“父兄战死之后,我家中其实还发生了许多事,而这些事,怕是所知者不多。”他转头看了陈滢一眼,眼神中仿佛含着某种情绪,复又飞快地转作淡然:“或许三爷会奇怪,何以我会如此痛快地应下此事?”
陈滢再度一怔。
她确实是生出了这个念头。
裴恕答应得太痛快了,连一点质疑都没有,让她原先准备好的那些说辞都没有开口的机会,说不奇怪是不可能的。
“小侯爷这话,的确正说出了我当时的心情。”陈滢坦诚地说道。
“若三爷知晓我家中之事,怕就不会吃惊了。”裴恕很快便接了口,摇摇头,视线转向手中的火钳,语声有些迟缓:“三爷怕还不知,我上头除两个兄长外,还有一个长我六岁的姐姐。”
陈滢第三次怔住了。
裴恕还有个姐姐么?
倒真是头一回听说。
“你一定没听说过我有姐姐吧?”裴恕像是猜到了陈滢所思,问道。
陈滢没说话,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裴恕静了片息,倏然发出了一声长叹:“我的姐姐如果现在还活着,想必……也是有夫有子,美满欢喜的。”
他凝望着炭火,再不发一言,身上的气息十分萧索。
陈滢亦不说话,房间里就此变得安静起来。
“大人,老何来了。”帘外蓦地传来了郎廷玉的声音,将这屋中的寂静搅散了去。
裴恕如若梦醒一般,举目四顾,旋即便站起身来,将火钳丢在地上,歉然地向陈滢道:“我出去一会儿,稍后便回。”
陈滢笑了笑:“小侯爷请便。”
裴恕回了她一个笑,便大步走了出去。
锦帘掀起,复又落下,一小捧雪花随风而来,于帘边轻盈地盘旋。
梅花的香气越发浓了。
陈滢站起来,在屋中踱了片刻,最后便立在书架前,打算挑本书读着解闷,不想此时,门外却突地传来了罗妈妈的说话声。
她不由动作一顿,侧耳细听。
雪粒子拍打着帘幕,发出碎密的声响,罗妈妈的声音仿佛隔得有些远,听来颇是模糊,而另一个声音则似乎更近些,那是个相对苍老的声音,絮絮地不知说些什么,说话间时不时地间杂着一声轻咳。
陈滢丢下书,上前掀开了帘幕。
雪下得正紧,院墙上头浮着白霜,一个穿茧绸袄儿、苍灰棉裙的妇人,正背对着陈滢与罗妈妈立在廊下说话,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背影微有些佝偻。
第228章 霍氏嬷嬷
“姑……三爷。”罗妈妈此时已然瞧见了陈滢,忙停住话头,笑着走了过来:“爷这是忙完了?”
“还有一会儿呢。”陈滢回了一声,视线扫过那老妇。
恰巧此时,那老妇也转身看了过来,陈滢眼前,便现出了一张微黑瘦削的脸庞,眉眼慈和,下颌的线条却凌厉,可见当年的杀伐果断,如今老了,瞧来亦极爽利。
“老奴见过陈三爷。”那老妇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向陈滢屈身行礼。
陈滢并不识得她,也不大敢受她的礼,侧身避过了,那厢罗妈妈便上前轻声地道:“回爷的话,这嬷嬷是小侯爷身边的霍嬷嬷,上回在四宜会馆那一回,奴婢去外头成衣铺子买衣裳,便是霍嬷嬷帮着奴婢打理的,是以奴婢才识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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