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他的神色再冷漠疏离一些,眼眸再幽深黑沉一些,不正是十七年后的那个刑部尚书权墨冼吗?
那个面黑口毒,在京中风评名声极差,招惹无数非议,却深得帝心的权臣奸佞!
那个一封密折,将方家推入绝望深渊的人!
方家的凄惨下场,负主要责任的人是延平帝,但权墨冼才是导火索。若是没有他的那封密折,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方锦书浑身一个激灵,狠狠地抖了一下。将头埋在了两膝之间,藏住她被怒火灼烧着的双眼。
突然之间见到这个罪魁祸首,这份怒意她怎么掩也掩饰不住,唯有先藏起来,再慢慢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看见她的反应,权大娘以为她是被吓得发抖,她本就心肠柔软,忙嘱咐了一句:“黑郎,你别吓着了孩子。”
权墨冼笑道:“母亲放心吧,我就问她几句话。”
☆、第八章 可真?(求推荐票)
“你说你是被拐的礼部侍郎孙女,那你应该进过宫。你可知道,皇宫最外面的一道大门,叫什么名字?”
权墨冼一开口,就是一个甄别的问题。
芳芳听得一头雾水,只听到方锦书答道:“叫端门。”她仍然埋着膝,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
权墨冼点点头,这么小的孩子,就算是说谎也编不出来跟生活太遥远的谎言。其实,在他进入车厢看清了方锦书的相貌之后,便觉得她所说不会有假。
但为了稳妥,他继续问下一个问题:“你父亲在何处任职,官居几品?”
第一个问题,如果说在京中生活的百姓都能知道的话,这个问题若不是官宦之家,根本答不上来。
方锦书平复了心情,缓缓抬头看着他,道:“家父方孰玉,六品翰林。”她的心中,情绪复杂难辨。
眼下想要逃走,却要借助这个前世仇人的手。虽然他此时什么也没有做过,也什么都不知道,但方锦书却难以释怀。
不知为何,权墨冼在眼前的这个小女孩的眼睛中,看到了丝丝敌意。这才第一次见面,这样的敌意从何而来?
他毕竟还不是十七年后的那个刑部尚书,转眼就将这份疑虑抛诸脑后。方锦书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他自动将这份敌意理解为她是在害怕。
听她回答了问题,权墨冼的心头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定然是官宦之家不假。否则,不会将这官阶任职说得如此清楚。既然如此,哪怕她不是礼部侍郎的孙女,也值得一救。
他带着寡母长姐上京,前途不明,能结个善缘总是好的。
权墨冼放柔了声音道:“你放心,不到午时就能回家了。”说着就要出去。
“冼弟……”权璐迟疑的唤了他一声,还有一个小女孩的身份没有核实呢?
权墨冼读懂了大姐未说出口的话,笑了笑道:“不碍事。”
重要的是礼部侍郎家的孙女,至于另外一个么,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他既然不打算将人交出去,那就两个都要藏起来。
权璐虽然是大姐,但权家当家做主的是唯一的男丁权墨冼。而且,她也极其信服弟弟的判断,当下便不再质疑。
马车重新启动,权璐小心地给方锦书揉着脚踝处的肿包。
因为疼痛,方锦书本就白皙的面颊更是苍白,双唇紧紧抿着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左右都是痛,何必做出那等楚楚可怜之状?
她脑中思绪翻飞,想想前世,又想想即将见到的家人。
换了个身份,但总算能踏入礼部侍郎府方家,正大光明的见到她今生的父亲——方孰玉,她的心情一点一点的恢复了平静。
马车外面,拐子还在呼喊着寻找逃奴,但他毕竟做贼心虚不敢久留,慢慢地声音也就淡了。
……
“大太太,大太太!”
一名老家人情绪激动的跑进内院,由于跑得实在太急,被院门磕碰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看门的吴婆子一把将他扶起,低声道:“你小声些!明知道太太这几日心情不好,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老家人跺着脚,语无伦次道:“回来了呀!四姑娘,四姑娘!”
“你是说,四姑娘回来了?”吴婆子完全不敢相信,猜测着问道。
家中的四姑娘在中秋那夜于南市失了踪,到现在已经足足过去了七日。老爷连四姑娘的名声都不顾了,径直报了官,又发疯似的满城寻找。
那么个玉雪聪慧的四姑娘失踪了,莫说大太太每日以泪洗面,老太爷和老夫人情绪低落,整座方府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眼看这一天天的过去,找到四姑娘的希望也越发渺茫。
阖府上下,虽然还期望着奇迹出现,但大家心头都已经觉得,四姑娘应该是找不回来了。
这个时候,突然有了四姑娘的消息,这怎么不让人激动万分?
老家人喘了口气,大力的点了点头,“嗯!四姑娘回来了!是有人救了四姑娘,马车就停在侧门。我刚刚已经擅自做主,让马车往二门走。”
“你个老货!”吴婆子面上笑着,口中却骂道:“话都说不清楚,白白耽误这么多时间!你快去禀报老太爷,我这就去回禀大太太。”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她一路上念着佛,脚底生风的往正房走去。
方府的女主人,礼部侍郎嫡长子方孰玉之妻——司岚笙正躺在窗边的软榻之上,默默流着眼泪。幼女的失踪,令她追悔莫及。
不止是她,在中秋夜邀约外出赏月的,是方锦书的大姑母,方孰玉的大姐,嫁去了工部尚书郝家的方慕青。
知道了方锦书的失踪,方慕青自责得不能自己,短短几日,整个人就瘦了一圈。
司岚笙向来是个温婉的性子,爱女失踪,她连责怪迁怒的话都说不出来,将所有苦楚和伤心都埋在心里,暗自垂泪。
家中出了事,方孰玉连着告了几天假,满京城寻找着方锦书的踪迹。但翰林院的差事再清闲,也容不得再他再缺勤下去。
司岚笙将他赶去了翰林院,自己默默想着女儿的模样,越想越是伤心。
她隐约觉得,幼女已经回不来了,但日子还要照常过下去。身为方家的当家主母,管着家中百十号人的生活起居。再怎么伤心不想动弹,也容不得她继续这样下去了。
在她身边伺候着的,是她的贴身丫鬟云霞和烟霞。她情绪不佳,两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但此事连大老爷也束手无策,她们只是丫鬟,能有什么好法子?只好垂手静立,听候大太太的吩咐。
就在此时,“大太太,大喜!四姑娘回府了!”吴婆子进了门,利索的见了礼,口中报着喜讯。
按礼,她只是个看门的婆子,根本进不了正房的门。但这等大喜事,她也有她的盘算,正好在大太太面前露个脸。大太太待下一向宽仁,自己报了喜讯一定有重赏。
“什么?”司岚笙霍然坐起,眼角处挂着激动的泪水,不敢相信的问道:“你说的,可真?”
☆、第九章 喜极而泣(求推荐票)
“真!”吴婆子连连点头,道:“四姑娘被人救了,马车已经快到二门了!”
司岚笙的眼中迸发出光芒,惊喜非常,从榻上一跃而下。身手,是前所未有的敏捷。
云霞手脚麻利,连忙拿起绣花鞋给她穿上,道:“大太太慢着些,四姑娘既然回来了,很快就能见着。”
“赏!”活力重新注入了司岚笙的身体,她吩咐道。
烟霞知她心意,拿出一个绣着喜鹊的荷包赏给了吴婆子。吴婆子看着荷包上面绣的那个喜鹊,欢天喜地的道了谢下去。
司岚笙常用来赏下人的荷包,有三种花色。喜鹊这个绣样,是最重的赏赐。
四姑娘回来的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地传遍了整座侍郎府。所到之处,人人笑意盈盈,阴霾尽去。
司岚笙打发了腿脚利落的小厮,前去翰林院和礼部,分别给方孰玉和老太爷方穆报讯。还有老夫人那里,也遣了另外一个贴身丫鬟红霞前往报喜。
自己则在烟霞和云霞的搀扶下,急急的朝着二门上奔去。
三人刚刚从抄手游廊里转出来,就看见方锦书迎面而来。在她的旁边,跟着一个面目陌生的中年妇人和少女,另外还有一个局促不安的小女孩站在三人后面。
在她们前面带着路的,是司岚笙手下得用的管事媳妇,司江家的。
他们两口子都是司岚笙的陪房,得赐了主家姓氏的家生子。司江在前院赶车,管着马房;司江媳妇在后宅中管着方府的采买,都是要紧的差事。
四姑娘回府这么大的事,惊动了阖府上下,听到消息的司江媳妇忙迎了出去,将人接进来。
方锦书抬眼一看,一名面色憔悴却情绪激动的温婉妇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在她的眼中,蓄满了晶莹的泪珠,看着方锦书喜极而泣。
“母亲!”
虽然换了芯子,但这具身体却实打实的是司岚笙的女儿。在看到母亲的一瞬间,方锦书过往的那些记忆,那些和母亲相处的美好时光,一下子涌入她的脑海。
奇妙的血缘,令方锦书在看到母亲的一瞬间落下泪来,小小的身子飞奔着,朝着母亲扑了过去。
“书儿,我的书儿……”
司岚笙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失而复得的喜悦,令她泣不成声。看着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众人也都纷纷抹泪。
这真是上天保佑,四姑娘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哭完一趟,司江媳妇才轻声上前劝道:“大太太,四姑娘既然回来了,有话可以慢慢说。眼下,救了姑娘的恩人还等着呢。”
云霞掏出丝帕仔细替司岚笙抹去眼泪,重新抿了鬓发,司岚笙的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站起身,手里牵着方锦书,朝着那名陌生的中年妇人走去。
“让您见笑了。”司岚笙两手交叠在腹部,微微屈膝行了一个福礼,道:“多谢贵人援手,才让小女重归家门。敢问贵姓,家住何处?”
权大娘自从进了方府,就有些谨小慎微。她只是个乡野里穷酸秀才的女儿,见识有限。不过,瞧着这排场也知道方锦书没有骗她,这样清贵的宅邸,确实是朝廷高官才住得起。
见司岚笙施礼,她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要搀扶,却又怕冒犯了这名衣着华贵的夫人,到最后只好往右侧连着走了几步,远远的避开这个礼。
她急急道:“这位太太快快请起,怎么当得起您的礼?不敢当一个贵字,夫家姓权,家住唐州泌阳县卢丘镇,此番上京是为了投亲而来。”
这辈子,她还没和这么高贵的人说过话,把家底和盘托出后,又道:“只是碰巧救了她,顺手的事情,真不值当什么。”
她是个心眼实诚的妇人,没想过挟恩图报之事。救方锦书,只是出于一片慈母心肠,见不得这么小的孩子受苦罢了。
在当地,权家也称得上是一个大户人家。她有个秀才爹,还有个乡试贡元的儿子。权大娘此刻虽然有些慌乱,但谈吐还不差。
方锦书扯了扯司岚笙的袖子,指着权璐道:“母亲,这位是璐姐姐。”又指了指芳芳,道:“她叫芳芳,和我是一起的,我要她做我的贴身丫鬟。”
爱女失而复得,这会她说什么司岚笙都会应下。
“请权太太和姑娘到花厅一叙。”司岚笙吩咐。女儿的救命恩人,不论什么身份,她都该好好道谢一番。
“不了不了。”权大娘这辈子都没有被称呼过权太太,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连忙拒绝。
这座府邸处处精美雅致,空气中月桂飘香,绿荫婆娑。哪怕到了秋季,园子里的花仍然开得正盛。
别说跟她说话的这名太太了,就是伺候着她的这些丫鬟仆妇,一举一动看起来都是这么赏心悦目。她们身上的衣料,比权家宗妇身上的还要好上几分。
这一切,无不在昭告着对方和自己的差距。
权大娘就好像一脚踏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迫不及待的想要退回自己熟悉的安全之地。
她急中生智,道:“太太,小儿还在外面等候,实在是不敢多留。”
司江媳妇是个能干的,在陪着她们进来时,就把事情都打听清楚了。这时附在司岚笙耳边轻声道:“是个乡试中了贡元的年轻后生。”
司岚笙是大理寺少卿的嫡女,在墨香诗书中长大,对官场也不陌生。司江媳妇只这么略略提了一句,她便领会了意思。
书儿的救命恩人这一家,眼下看起来虽然落魄了,但有一个贡元儿子,前途可期。在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人脉,这样年轻有为的少年郎,既然遇上了,就不可轻轻放过。
只不过,眼下没见着人,不知其品性。然而,值不值得在他身上投资,是老爷的事,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一家人留下来。
“请权太太放心,”司岚笙温和的笑道:“前院自然有人招呼令郎,等老爷回来了还可以考较下他的文章。你将小女亲自送回来,一定要留下来,好好用一顿饭才是。否则,倒是我的不是了。”
为了儿子的学业,权大娘一番迟疑之下,终究还是应了。
☆、第十章 腊梅花茶
司岚笙抚摸着方锦书的小脸,替她理了理头发。七日不见,女儿人是回来了,却穿得这样残破寒酸,还不知道吃过些什么苦头。
但她幼承庭训,良好的礼仪教养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方才情绪激动之下,才那般难得的在人前失态,此时她再心疼女儿,也要先招呼客人。
“烟霞,你带书儿先下去梳洗,换好衣服先去跟老夫人请安。”
烟霞是她身边行事最为妥帖的丫鬟,安排她去,司岚笙才放心得下。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女儿,她不愿意让方锦书再受到半点委屈。
“母亲放心,”方锦书道:“女儿给祖母请了安就回房等着您。”
方锦书性子娇柔,司岚笙还担心她不愿意离开自己身边。见她如此懂事,不禁又是一阵心疼。这孩子在外面,吃了多大的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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