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今的方家毕竟根基太浅。这等好苗子放在跟前,方孰玉岂能不心动?
考较了权墨冼的经义文章,方孰玉在心头暗暗点头。眼前这少年郎,虽说家中贫寒,但博闻强记,兼见解独到。
科举一途,要将八股文做得四平八稳并不难。难的是破题、立意。大比时,光做一手花团锦簇的好文章,但如果言语空洞无物的话,也很难得到好名次。
只有独到的见解,才能做出振聋发聩,令主考官眼前一亮的文章出来。
方孰玉自己就是从重重考试中杀出来的佼佼者,对这里头的门道再清晰不过。看着权墨冼的笑容,就更加温和了一些。
这时,他只叹自己没有适龄的女儿。否则提前许给了他,倒是一门极好的投资。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少年郎中举没什么问题,只是名次先后而已。
春闱榜下捉婿,乃是京中一道风景。
“你们一家救了小女,方某不甚感激。”方孰玉道:“此次来京,你有何打算?若不嫌弃,我可以修书一封,你可持着书信去柳大人那里投卷。”
投卷,也是科场习俗。要参加大比的学子们,有条件都会提前来到京中,四处投卷。若是得了哪位大人前辈的亲眼,或者留下诗名才名,对春闱将大有裨益。
“你们刚上京,若无落脚之处,我让内子收拾一处宅院出来,你专心读书。”
在方孰玉想来,如此相助,可将他笼络起来,作为未来的政治资本进行投资。同时,也是偿还他救了方锦书的这个大人情。
若是方锦书在此,一定十分赞成父亲的举动。权墨冼可是日后的刑部尚书,大学士之位最年轻的竞争者。他若是成了方孰玉的门生,日后定然不可能做出弹劾恩师的举动。
可惜,历史的轨迹,哪里是这样容易打破的?
☆、第十五章 以孝之名
权墨冼拱了拱手,道:“大人的好意,小生心领了。只是家母安排我们上京投亲,小生不能拂了她的意思,自行主张。”
方孰玉颇为觉得可惜,但既然是对方的母亲有命,一个孝字压下来,他也只能放弃。
“既然如此,那我修书一封给柳大人,聊表心意。”
他口中的柳大人,是正三品的吏部尚书柳伯承,管着官员的考核、升迁、任职。同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当朝大儒涂山长的得意门生,在儒林有很高的声望。
每到大比之年,柳府门口排队等待的士子,从门口一直到街尾。像权墨冼这样的寒门学子,若是没有人举荐,连大门都进不去。
但这份好意,权墨冼仍然是拒绝了,道:“大人的拳拳爱护之心,按说小生不该拒绝。只是家母答应了旁人,小生不敢擅自做主,还望大人理解小生的苦衷。”
此言一出,代表权墨冼拒绝了他的招揽,方孰玉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心头起了恼意。
权墨冼却自有他的主张。
一来,礼部侍郎是方孰玉的父亲,而不是他。就算要做门生,给方家做门生和给礼部侍郎做门生,有着本质的区别。
二来,方孰玉的这番话,说得虽然是为了他好,其实也是打着私心算盘。
看起来,方孰玉虽然付出了很多,又是提供政治资源,又是供他吃住。但实际上,这些对于方家来说不算什么,区区付出,就招揽到一颗好苗子,还顺带偿还掉救了方锦书这个大恩情。
另外,只要权墨冼手中持着他的荐书,去了柳府。权墨冼的身上,就打上了方孰玉的烙印。在官场的潜规则中,他就是方孰玉的门生。
这样一举多得之事,方孰玉自然是极愿意做的。
他确是饱读诗书的温润君子不假,但同时,他也是深谙官场之道的科场老手。在翰林院,个个都是人精,方孰玉能在他们当中拔得头筹,自然不简单。
假如是旁的寒门学子,此时自然是感激涕零了。
可惜,眼前这人是权墨冼。日后一眼就能看穿罪行之人,就算年轻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这样以母亲的名义婉拒,方家就还得欠他一个大人情,他也不会刚到京中就烙印上某一个政治派系符号。
要知道,文官之间的倾轧,这当中的弯弯绕绕,比武勋之家要多得多。
更何况他的政治主张,也不见得和方家相同。
他还没有入仕,在没看清形势之前,不着急站队。
一时间,书房里的气氛有些凝固。就在此时,田妈妈轻轻叩了叩门,“大老爷,四姑娘来了。”
田妈妈的话,打破了这份尴尬,一大一小两个狐狸相视笑了起来。
“你这后生,恁的多礼。”方孰玉捻着颌下短须,道:“既然是令堂的决定,当然不能拂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往后若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来寻我。”
说着,解下一块腰间的玉佩递给他,作为信物。
虽然招揽不成,还欠下一个莫大的人情。但俗话说得好,莫欺少年穷,谁知道他将来的前途如何?
观其资质,往后还要同殿为官。能借此机会,结个善缘也是好的。
这样的结果,正是权墨冼想要的。当下便拱手道别,去二门上接母亲和大姐去。
权墨冼从房中出来,方锦书正要进去。
两人在交错之间,目光在空中短暂对视,旋即又分开。
梳洗过的方锦书跟方才他在马车上见到时,太不一样。她身上散发出好闻的玉兰花香,一头如丝缎般的黑发挽了个垂鬓分肖髻,衬得小巧的耳珠好似透明一般可爱。
在初见她之时,权墨冼就知道她的容貌不差。但她这样一打扮出来,仍然是让他惊艳。
在初秋的阳光下,她的肌肤如同新剥开的鸡蛋一般,吹弹可破。面上有着一层薄薄的绒毛,令他想起了家中养过的小鸭子,也是这般可爱得恨不得揉上一揉。
权墨冼止住了手痒,对方可是侍郎府上的小姐,跟自己一个天一个地,岂能随意冒犯?
或许这次一别,就再无相见之机。说起来,若不是她落了难,自己这辈子,可能也不会见到她这样养在深闺中的女子吧。
只是,她的眼神沉静得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
方锦书费了好大的劲,才让自己的眼中没有露出敌意来。跟他见了一个礼,便头也不回的进了书房。
“父亲。”
方锦书看着书案后的父亲,站在门口轻轻唤道。
跟她记忆中相比,方孰玉年轻了许多。头上没有因为操劳国事而生出来的根根银丝,眼角和额头没有丝丝皱纹,腰背仍然挺直,眼神也还清亮如同少年人。
他,曾经是她上一世海誓山盟的恋人,也是她辜负了的良人。
如今,他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成为了她的父亲。
都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父亲,我是来偿还前世欠下你的债。方锦书在心头,轻轻呢喃了一句。
“书丫头来啦?这才几天没见到,怎么就不认得父亲了吗?”方孰玉见她迟迟未动,打趣道。
“父亲!”
方锦书回过神来,快步跑向了他。
“书丫头!”方孰玉亲昵的唤着她,面上笑了起来,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们这等人家,讲究抱孙不抱子。相对于方锦晖、方梓泉两人分别是长子长女,方孰玉对她宠得要多得多。
方锦书也很爱粘着父亲,撒娇卖好。父女两个的感情好得很,有时连司岚笙都会吃味。
此时,她心头酸涩,鼻头一红,眼中便落下泪来。这眼泪,有前世的歉疚,也有今生见到他时的激动喜悦。
她在心头暗暗想着:父亲,我是来报恩的。这一世,我必会保得方家满门锦绣,不会重蹈覆辙。
“丫头莫哭,”爱女一见面就痛哭不已,这让方孰玉很是心疼。连忙掏出帕子给她擦去眼泪,道:“父亲知道你受委屈了,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他已经从权墨冼口中了解了始末,那拐子如此胆大包天,方锦书逃掉之后,他们还公然回来寻找。
☆、第十六章 净衣庵(求推荐票)
方才,他已经让家丁去了京兆府,告知拐子的行踪。同时,也派去家中护院,前往江溪码头搜寻贼人行踪。
方锦书不好意思的止住了眼泪。
今日这半天流的泪,也实在是太多了些。难道,自己不但连身体变成了孩子,连举止也成了孩子吗?
她抬起头来,看着方孰玉胸前被她的眼泪浸湿的衣襟,颇有些难为情。便转移了话题,这也是她来这里想跟父亲说的事情。
“父亲,我记得那拐子的样貌,这就画给父亲。”
方家的规矩,男孩四岁启蒙,六岁进学堂。女孩则是五岁启蒙,七岁入学堂。方锦书也在学堂里念了一年半的书,琴棋书画都略略学得一些。
只是画技,显然不到可以画人的时候。
方孰玉只当她孩子气,看她说得有兴致,便不忍心拂了她的意。
将她放在黄花梨高背椅上,铺开一张宣纸,用镇纸压了,捋起袖子替她磨墨。“丫头好好画,今儿父亲给你做书童。”
方锦书抿嘴一笑,伸长胳膊拿过书案上的毛笔,略作沉思便开始作画。
她现在想的,不如怎样才能画得更好更像,而是如何能在画得足够像的情况下,画得最差。在前世,深宫孤寂,她闲来无事就以作画打发时间,画技想不精湛都难。
否则,性情上的转变,还可以用突逢大劫来解释。功课这些需要实打实练习的,绝不可能过几日画技就突飞猛进了。
书房中安静下来,方孰玉修长白皙的手指,执着墨条在砚台中缓缓转动,墨香四溢。
他也发现了女儿的转变。而且,她执着笔的姿态,幼小的身影里透出一种沉静的气质来,像极了那个他一直深埋在心中的她。
方孰玉心头一跳,忙将精神集中到墨条之上。
他在心头暗暗提醒自己,她已经成为了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而自己也有了娇妻爱子。
往日已被时间掩埋,不可追忆。
在她嫁入皇家的那一天起,方孰玉就已经发誓要斩断情丝,好好对待自己的未来的妻子。奉父母之命娶司岚笙为妻之后,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家庭和睦美满。
盏茶功夫之后,她就画好了那个腰圆膀粗的婆子、她男人,和那个三角眼买家。
方孰玉定睛一看,大为惊奇。
看得出来,因为腕力不足,线条上还很稚嫩。但几个人的样貌特点,却是画得活灵活现。
“父亲,”方锦书拿着笔,问道:“画得可行?我在心头将他们的样貌已经描摹过上百次,就为了脱困之后要抓这几人归案!”
说着,她模仿着方锦书原来的神情,恨恨道:“竟然敢拿我当货物,不让他们吃些苦头,我不干!”
看着女儿熟悉的神情,方孰玉安抚道:“好,父亲答应你,这就让人去办。”
说着,他照着方锦书的画,迅速临摹了几幅,交给长随。让他们持自己的名帖,分别送去京兆府,和刑部、兵马司等地。
他只是个六品翰林,但父亲却是四品的礼部侍郎。之前在满城寻找方锦书时,就已经请托过这几个衙门,此时有了线索,自然是要送去的。
待他吩咐完毕,方孰玉道:“父亲,女儿去跟老夫人请安时,碰见了二婶。”
方孰玉皱了皱眉头,白氏这个人,他实在是不想同她打交道。
“二婶说,我最好去三圣庵中住个一年半载再回来。”
“不用理会!”方孰玉难得的动了怒。白氏此人实在是太不知好歹,当初就不应该让二弟娶她过门。
方孰丰乃是庶子,娶媳妇自然也只能在门第相当的人家里面挑庶女。相看了一两年,最终才看中了太常寺丞白家的庶女。
太常寺掌着礼乐,白大人作为寺丞,官阶虽说只得五品,但精通音律之道,更擅风月,是个妙人。在闺中的白氏,也惯会隐藏,看起来是个规矩本分的。
哪里知道,过门之后,她的本性便一点一滴露了出来。
方孰丰越是不喜她,她越是变本加厉,有时连脸面也都不要了。现在,方孰玉看着她便头痛的紧。
“你是我的女儿,跟她有什么关系。”方孰玉看着方锦书,认真的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记住,父亲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父亲。”
从方锦书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这种被父亲疼爱着,不问缘由都要支持她的感觉,实在是前所未有。
她却不知道,方孰玉原来是这么称职的父亲。
至此,在方孰玉面前,方锦书已经完全忘怀了前世曹华英的身份,真真正正的成为了他最疼爱的幼女。
看着爱女,方孰玉的心头掠过一层阴影。
他虽然不喜白氏此人,白氏的心也起得不好,但这个提议却不能说完全不对。为了寻找方锦书,惊动了官府好几个衙门,暗地里还有定国公府的相助。
方孰玉心头虽然明白,定国公府是看着曹皇后的情面上,才悄悄出手相助。但在心头,也记下了这份人情。
也因此,方锦书的失踪,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
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被拐卖就等于背负上了坏名声,这等经历足以毁掉她的一生。
而方锦书的年纪,又委实有些尴尬。若是只得五六岁,那完全是个幼童,自然谈不上什么名声。八岁,虽然还算不得少女,但已经足以引起非议。
所以,眼下方锦书虽然平安无事的回了府,名声却是坏了。
如果真的像白氏所说,去庵堂住上个一年半载,博得一个孝顺的好名声。人们也就会渐渐的忘了前事,于说亲无碍。
只是,他怎么舍得?
打小娇宠着养大的女儿,怎么舍得让她去那样凄苦的庵堂之中?何况,白氏这个提议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三圣庵,那是犯下大错的官眷,才会去的地方。
“父亲不必为难,”方锦书道:“女儿其实在心头觉得,去庵堂祈福是个好法子。”她要还方家一个满门锦绣,背负着坏名声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不行!”方孰玉断然拒绝:“一定还有别的法子,你让为父好好想想。”女儿这才回来半日,就被逼得想这等法子,让他心疼不已,将白氏来来回回骂了好几个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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