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月举着烛台,方锦书披着外袍道:“还未回府。你回禀母亲,稍安勿躁,守好门户要紧,我估摸着,今晚是不会回来了。”
权墨冼出去前说过,出了这么大事,四品以上官员都被宣召回去议政,方孰玉自然也不会例外。
方家下人走后,方锦书再也睡不着,坐了半晌后吩咐芳芷:“天一亮,你就去一趟广盈货行,把杨柳几人都接进来。”
“此外,若季大掌柜和韩娘子没有去处,也一并请他们来。”
她有预感,接下来的京城将会动荡。
她所关心的人,无论是方家巩家,还是吴家崔家靖安公主,都有自保之力。唯有韩娘子夫妇,广盈货行偌大的名头,在不能暴露真实身份的情况下,货行就会是乱兵暴民眼中的一块肥肉。
天,好不容易亮了。
大雨稍歇,被雨水冲刷了一日一夜的青石街道上,泛着冷冷的光芒。
宣政殿上庆隆帝疲惫地挥了挥手:“先歇一歇,稍后再接着议。”底下的群臣应了,躬身送他离开。
太子废立,乃关系到国运的大事。
议上一个通宵,并不算什么。但在场的大臣,大部分都上了年纪,熬这一宿下来,都有些吃不消。更何况,这一夜,大多时候都在争论。
看着皇帝的衣角消失在侧殿,关景焕冷哼一声率先发难:“朱大人,下官劝您不要再顽固不化!自古以来,立嫡立长,这是规矩!”
朱自厚坐在椅子上,掀了掀眼皮并不理会。
他是三朝老臣,在这宣政殿上都有坐的资格,当然更有不理关景焕的资格。
在昨日之前,在齐王与太子之间,他并没有表明立场。但在昨日早朝时,看见齐王拿出的那些太子罪证,朱自厚便成了一力主张要废掉太子的人。
他不说话,让关景焕很是没有面子。关景焕看了一名黑瘦官员一眼,黑瘦官员揣着袖子翻着眼皮道:“关大人这是睡着了?既是年迈,就不该再掺和,安心回家养老才是。”
方孰玉上前半步,拱手道:“这位大人,敢问这是何处?”
黑瘦官员一愣,道:“宣政殿。”
方孰玉拱手道:“既然大人知道是宣政殿,为何在此口出狂言,对朱大人不敬?皇上以孝治国,大人你违抗皇命是为不忠、以下犯上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安敢立于这天地之间?!”方孰玉本是谦谦君子,这番发问却是振聋发聩。
殿中众臣猛然记起,方孰玉的辩才,在当年也是打遍洛阳城无敌手之人。只是后来入了翰林院后,才逐渐被人遗忘。
黑瘦官员本就理亏,这番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
方孰玉不再看他一眼,转身朝着关景焕拱手,道:“关大人,立嫡立长,下官以为没错。”
“下官敢问,齐王不是当今皇后嫡出长子?”他环视一圈,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质问道:“有谁能来答我?”
拥护齐王的官员,在心头暗暗鼓掌。
这番诘问,极为精彩。
太子的身份,认真论起来并非那么名正言顺。姜氏被废的时候,只是太子妃而非皇后。庆隆帝在登基后才册封他为太子,而姜氏仍然是废太子妃。
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哪怕是拥立太子的官员也不能否认。
原先无人提起,是怕惹得太子不快,惹得庆隆帝发怒。
而方孰玉在此时质问,正是最好的时机。
曹皇后,才是庆隆帝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齐王的身份,毋庸置疑。
这一问,问得关景焕等人哑口无言。
关景焕微微转身,对顾尚书使了一个眼色。顾尚书清了清嗓子,道:“方大人莫非忘了,只有原配所出才能称得上嫡长。”
“我举个例子,你家四姑娘嫁给权侍郎做了继室,嫡长子不也还是那位大少爷吗?”
他把方孰玉的家事拿到朝堂上来说,还刻意在“继室”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委实有些下作。但他这番比喻,却让人无法反驳。
只因为,他所言确实是事实。
在权家,嫡长子是权夷庭,而非权惟朴。
空气凝滞,方孰玉看着顾尚书,心里骂了无数个“卑鄙”却找不到话来反驳。
四品官员站得有些靠后,这个时候,权墨冼从他们之中越众而出,拱手道:“尚书大人此言不对。”
顾尚书朝他看过去,眼里尽是威胁之意。
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关键时刻居然敢来跟他作对。这个愣头青,他知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时候?
“哪里不对?”顾尚书鼻孔朝天道:“难道你新娶的那位夫人,在你原配的牌位前,不是执妾礼?”
他就是要在言语上侮辱方锦书,为的是要让方孰玉乱了阵脚。
这次朝议,只有四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在场。太子被禁足,齐王、楚王都没被宣召。
他是关景焕的头号心腹,自然要力挺太子,打压齐王一党。最好,能让对方自乱阵脚。为了这个目的,他什么话都能说。
☆、第九百六十八章 太子血书
“顾大人,您用下官的家事来比拟天家,难道不觉得不妥?”权墨冼的声音不大,却让顾尚书的心头打了个突。
顾尚书心头其实知道,他原本就是在强词夺理。目的,只为了混淆视听,不能让方孰玉掌控了话语权。
他的说辞,原本就经不起推敲。但是,从方孰玉的角度来说,却无法反驳。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权墨冼竟然胆敢搅进这一滩浑水里面。
他,不是号称纯臣吗?
“权墨冼,”顾尚书冷声道:“你一个区区四品官,哪里来的胆子,敢来非议天家事务?”
“顾大人此言差矣。下官既然奉皇命入殿议事,就有这个资格与大人对话。更何况,是大人您先提及内人,并非下官惹事。”
权墨冼抱拳,作了一个团团揖,沉声道:“各位大人,下官才疏学浅,从不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
“然而,顾大人在言语间辱及内人,男儿若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还算什么大丈夫?!”他双目圆睁,一步步逼近顾尚书,怒发冲冠。
他占着一个“情”字,驳得顾尚书连连后退,其余众臣纷纷点头。
“你!”
顾尚书原本是威胁权墨冼,意思是你还在我手下办差,顶撞上官休想有好结果。
没想到权墨冼不退反进,他无言以对。
时光,好似倒流回权墨冼刚刚中了状元后,到宫中赴宴那时。时隔七年,权墨冼仍然是那个锋芒毕露的青年。
看着顾尚书被他逼得难堪,太子一方的官员出面解围道:“刚才,方大人斥韦大人顶撞上司是为不义。权大人,你此举又何尝不是?”
权墨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裹高高举起,道:“下官的忠义只献给圣上,而不是一个立身不正的尚书大人!”
顾尚书看着这个油纸包裹,心头掠过一阵不祥。
这是什么?
他很想上前将它夺下,但这是宣政殿,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夺得?
权墨冼快走几步,到了朱自厚面前,躬身道:“朱大人,下官弹劾顾大人身为刑部尚书,罔顾国法,结党营私!”
朱自厚肃然起身,问道:“权大人此言可当真?”
“大人,如此大事,下官怎敢儿戏!”
顾尚书呆了片刻,随即大步流星走上前,指着权墨冼骂道:“竖子!小儿!谁给了你胆子,来污蔑本官!”
“哪里来的混账东西!”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抓权墨冼。
权墨冼后退几步闪开顾尚书,向上拱手道:“尚书大人,这里不是菜市场。您堂堂三品重臣,怎能像泼妇一样?”
齐王一派的官员轰然大笑起来。
朱自厚张开双臂,缓缓道:“朝堂重地,岂容胡闹?!”
关景焕见状,给顾尚书一个眼神,让他退到身后。权墨冼会在此刻拿出弹劾顾尚书的奏章,看他拿着的那个油纸包裹分量不轻,显然还有其他证据。
此时此刻,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权墨冼手中到底是何物,而不是将此事闹大。
顾尚书愤愤然拂袖而去,权墨冼也退开。两派官员都分了开来,泾渭分明,只有少部分中立的官员站在了另外一处。
“权大人,兹事体大,等陛下来了,您亲自呈上去吧!”朱自厚道。
“谢过大人。”权墨冼深施一礼。
既然是弹劾,奏章自然是要呈给皇帝,朱自厚不接乃是正理。
权墨冼退下时,在经过方孰玉的时候,彼此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表情。
就在此时,吴光启带着一队小太监进入大殿,笑道:“各位大人都是国之栋梁,熬了一宿辛苦了!皇上命老奴前来,请各位大人用过早餐。”
用早餐?
众臣互相对视了一眼,明白今日若是不议定储君,恐怕是不能回家了。
小太监搬着长条案几进了大殿,一队宫女抬着食盒进来,为众人呈上热气腾腾的早餐。
早餐很简单,一碗鸡茸粥、几个水晶虾饺,和一碟盐水花生。只有德高望重的朱自厚面前,多了一份明珠豆腐。
熬了一夜,众人的腹中早已饥饿。闻着食物的香气,更是按奈不住,纷纷动起了筷子。
正吃着,门外进来一名小太监,走到吴光启跟前低声禀道:“公公,太子送了一封血书进来,要求见皇上。”
小太监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被离吴光启最近的朱自厚听在耳中。他恍若未闻,稳稳地夹了一筷子豆腐放到口中。
吴光启皱了皱眉,点头应了,和这名小太监匆匆离去。
看来,太子还不死心,竟使出了血书这样的手段。
朱自厚心里默默想着,消化着这个消息。这,将会对接下来的局势带来怎样的影响?
御书房里,庆隆帝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在里间的软榻上歇息,他的面前同样摆着一份早饭。
自己果然是年纪大了,精力比不得从前。
刚登基那会儿,别说一个通宵,就是连着几个也不会如此精神不济。
吴光启回来,伺候着庆隆帝用完早饭,又端了茶水上来漱口,欲言又止。
庆隆帝瞥了他一眼:“你个老货!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这般装神弄鬼,是要做什么。”
吴光启为难道:“皇上,老奴是怕影响了您的心情。”
庆隆帝往后靠了靠,伸了伸筋骨,眼里平静无波:“说吧,天塌不下来。”
“皇上,”吴光启从怀里取出太子的血书,恭声道:“太子刚刚打发人送来,他想要单独面圣。”
庆隆帝接过来看了,半晌后道:“让他来吧,朕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吴光启不再多说,躬身退了下去。
庆隆帝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点,合上双目。
“太子来的时候叫醒我。”他吩咐一旁候着的小太监。这个时候,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哪怕只有片刻。
百官一夜未归,这是自庆隆帝登基后还未发生过的事情。
聚集着这些官员府邸的南城里,紧张的空气在逐渐蔓延开来。就连出门采买的下人面上,都神色紧绷,一句话也不多说。
☆、第九百六十九章 以防万一
天亮了不久,便有人前来求见方锦书。
“权大夫人,戴某奉东家命令,集合了如今镖局在京里的人手,总共有四十二条汉子,前来听夫人吩咐。”
戴镖头神色肃然,拱手道。此刻,他的身份不再是芳菲的丈夫,而是和丰镖局的镖头。
“听我的吩咐……”方锦书微微沉吟,便明白了钱峰的意图。
和丰镖局这股武装力量,若是放在平时,不会被京城的官府放在眼中。非常时刻,就怕被裹挟进去,被有心人所利用。
交给方锦书,想来钱峰也是无奈之举。
京里能做主的文武百官都被留在宣政殿里,剩下的都是五品以下的官员,以及王爷。
权墨冼与和丰镖局打交道以来,双方合作无碍。在钱峰面前,权墨冼没有隐藏过方锦书的能力。所以,当发现事情的不对劲之后,钱峰的第一选择是权墨冼。
然而权墨冼在宫里,他便退而求其次选了方锦书。
总比,被某位王爷征用了强。钱峰可不愿意,跟着自己的生死兄弟,被卷入储位之争中,不明不白的死去。
“好,”方锦书应下,道:“留下十人护卫权府。剩下三十二人,分成三队,执着我的帖子,分别去方家、司家、巩家护卫。”
这几家的男人们都在宫里,剩下的都是女眷。有这十名镖师加强护卫,安全性则大大提高。
“此外,替我谢过钱爷。”方锦书施礼。
无论钱峰是怀着何种心思,他送来的这几十名镖师都解了方锦书的燃眉之急。
戴镖头拱手退下。
用完早饭,方锦书带着惟静惟朴到了权老夫人房中。
“母亲,这几天或许会有什么乱子。”方锦书斟酌着言辞,她不想吓到了权老夫人:“媳妇把两个孩子留在母亲这里,女卫也都集中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权老夫人皱着眉头,担忧道:“黑郎还在宫里,不会受什么连累吧?”
方锦书温言道:“母亲别担心,我这是以防万一做些预备。或许,就只是虚惊一场。”对即将发生的事,她也没有把握,只能尽可能的多想一些退路。
这个时候,离开已然是来不及了。
更何况,方孰玉、权墨冼都在宫里,就算赶她走,她也不会离开洛阳城。她相信,权老夫人也不会走,所以压根就没提这一茬。
“我已经差人去接大姐,请他们一家人来我们这里住上几天消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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