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书猜出了这其中必有缘故,面上分毫不显。庵里的气氛悲伤,音字辈的女尼们面上也没了笑容,无心打闹。
对这些少女来说,她们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残酷的生死。
第四日,宫里来了旨意。因她是没有留下子嗣的先帝太妃,按例不能进入太陵,只能埋葬在距离净衣庵有两个山头的那一片皇家墓地中。
钦天监测算过,根据当家皇室的气运、先帝生辰等因素,北邙山的风水是最适合安葬。所以,不只是太陵设在龙脉交汇之处,还设了一个皇家墓园。
那里,安葬着皇家里夭折的小皇子、公主;犯下大错被赐死的有品级妃嫔;还有就是向静宁这样无子死去的嫔妃。
和太陵相比,那个皇家墓园就要显得凄凉很多。
因下葬之人都是福薄之人,除了一年一度的祭祀,平时无人问津,生怕去了削弱了自身的福分。连守陵墓的侍卫都只有两队人,守卫稀疏。
只能说比起那些没有品级的妃子来说,魂魄还有一个安身之所,不至于孤魂野鬼罢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净衣庵再操心。
寒汝嫣总是先帝太妃,一应规制皆有例可循。钦天监择了日子,由礼部派出了负责治丧的官员,将静宁入殓下葬。
方孰玉借着这个机会,跟着队伍来看了方锦书一回。
为先帝没有子嗣的太妃下葬,并不是什么美差。方孰玉身为六品翰林,他愿意来净衣庵一趟,礼部其他官员求之不得。
这次来,给她带来了两床厚厚的丝褥,和一些习字用的笔墨宣纸,姑娘家喜欢吃的零嘴等物。
见她活蹦乱跳,气色比在家中还要好上几分,他才放下心来。嘱咐她好好为英烈皇太后诵经,又嘱咐她不要忘了功课,注意身体。
对他的这些殷殷嘱咐,方锦书俱都乖乖应下。
看见寒汝嫣和孟然的爱情,在她心头,方孰玉前世的影子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现在这个蓄着短须,身姿俊逸,眼中透着慈爱的父亲。
趁此机会,她还写了几封信,分别是给母亲、方梓泉、方锦晖、吴菀灵、乔彤萱等人,托父亲带回去,给大家报个平安。
除了太医,净衣庵中不得进入任何男子。
父女两人就在门外说了半晌话,方孰玉看着女儿被冻得有些通红的鼻头,搓热了两手放在她的面颊上。
寒风把方锦书的小脸蛋吹得冰冰凉凉的,方孰玉用温热的双手捂上。他的动作是这么自然,护着他的小女儿,方锦书感动得差点滴下泪来。
“怎么了?”方孰玉问道。
方锦书吸了吸鼻子,笑道:“没有,就是有些想母亲了。”
她总不能说,是被他这样的父爱感动了吧。她在庵里步步为营,费心思量。在此刻,被父亲这样宠着,立刻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风大了,你快回去吧。”方孰玉看了一眼在山路上蜿蜒着的送灵队伍,道:“我也该走了。”
他是借着方穆的名头来的,但既然来了,就要把事情做好,不能落人口实。
方锦书点点头,道:“父亲快去,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方孰玉原本想让她先进去,但看见她眼中的坚持,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我走了,明年来接你。”
看着他的身影匆匆追上送葬队伍,方锦书觉得心头温暖。
大冬天的,旁人若不是职责所在,根本不想跑这一趟。只有自己的父亲,为了这样短短的见自己一面,还特意跟旁人换了差事前来。
方孰玉走到山坳处,回身看了庵堂门口一眼。果然,那个小小的身影还站在那里。他举起手挥了挥,让她赶紧回去。
方锦书也朝着他挥挥手,直至他转过一个弯,再也看不见,她才返身回了庵堂。
随着送葬队伍的离开,庵中的气氛为之一松。
回到了院内,芳菲已经将两床厚厚的丝褥都铺到了床上,坐上去就跟坐在云堆里一样松软暖和。
“我一床就够了,铺一床到你那里去。”
“那怎么能行,姑娘可是金贵人儿。”在芳菲心头,她吃糠咽菜都是正常事,她本来就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可姑娘怎么一样,那是天生的小姐命。
见她不肯,方锦书也就不再多说。
将笔墨宣纸等都归置了,打开另外那个不大的箱子。里面装了一些姑娘们爱吃的零嘴,有桂花糕、豌豆黄、玫瑰酥等,另外还有一个九连环、一套七巧板、一个鎏银镂空的暖手炉。
箱子底下放了一张纸,是方梓泉、方锦晖所写。让她在山上一定要爱惜身体,天色晚了就不要看书习字,不如把玩下这些玩物云云。
看着这些来自亲人的关心,方锦书的面上浮现起笑意,仰起头吸了吸鼻子,将眼角的泪逼了回去。
有这么好的父母亲人,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
静宁走了,在走之前她将计划都告诉了方锦书,也约好了日后在京中相见的方式和地点。
方锦书想着自己私房的那几百两银子,在心头盘算着,应该置办下怎样的产业。
在之前,她手头没有信得过的人手,也只能让银子就那么白白的躺在她的库房中。
如今有了寒汝嫣和孟然两人,她想过的一些事就可以进行了。既然静和与寒汝嫣两人要找机会扳倒郑太妃,他们也更需要一个在明面上的身份。
以静和的能力,能替他们安排好,足以在京中蛰伏下来。但对寒汝嫣来说,掩护的身份,自然是越多越好;对他们要做的事情来说,更不会嫌银钱太多。
☆、第一百一十一章 来者是谁?
方锦书努力回忆着前世记忆,将未来几年京中会发生的大事,都用她自己才看得懂的暗码记录下来。
知道了未来的走向,赚钱这样的事情,就会变得轻易而举。
她呼出了一口气,没想到来这庵堂走了一遭,靖安公主还未到,她就已经有了预料之外的收获。
有了人手,明年回京后就可以开始她现在想好的计划。一切顺利的话,只要再花几年的功夫,她就能培养出几个忠心于她的人出来。
有人、有银钱,她总算有底气面对七年后的那场变故。
芳菲见她在想事情,也就一直不敢出声,生怕扰乱了她的思路。
和方府的那些下人不同,芳菲第一次见到方锦书时,就觉得她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和自己是云泥之别。有幸和她一起逃出拐子之手。后来的事实证明,方锦书的每一个决定都无比正确。
所以,在芳菲的心中,对方锦书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和天然的敬畏。从来就没有因为她年纪幼小,而看轻过。
人的第一印象相当牢固。
有了这样的先入为主,就算后来两人日夜相处下来,熟稔了很多。也知道方锦书并不是万能的,也有弱点也会恼怒生气,但在芳菲心头,她永远是那么完美。
哪怕方锦书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芳菲也会是那第一个拥趸。
方锦书在思考,芳菲自动觉得她是在想大事,便只静静的陪着她。
将脑中的计划又过了一遍,补缺了几个漏洞,方锦书才回过神来。看见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的芳菲,她笑道:“怎么了,我有这么吓人吗?”
“姑娘想的都是大事,我哪里敢扰了姑娘。”
方锦书笑笑,这次芳菲没有说错,她果真想的是决定这方府未来的大事。
“好了,将这些零嘴都拿出去,给大家都分分。”
这些糕点固然是难得的美味,但她重活一世,对这些口腹之欲已经失了兴趣。
芳菲应了,还是给她各留下了两块,才拿着出去。不多时,外面就响起了叽叽喳喳的笑声,尤其是圆音,笑得更加欢快。
因为送灵,这日早上取消了早课,早饭也晚了些。
方锦书略垫了垫肚子,就拿着经书去到英烈皇太后的灵位前。诵了几段经文,她将寒汝嫣和孟然的故事,改头换面的讲给英烈皇太后听。
“我想,成全一双人,应该也是一桩功德。”
方锦书抬头望着那个木头灵位,道:“您在天之灵,也会保佑他们的,对吗?”
只是计划虽然完美,但就怕哪个环节会出了纰漏,导致功败垂成。在寒汝嫣以静和家人名义寄信进来前,她们都不知道她是否已经安全。
方锦书心头装着事,觉得有些心绪不宁。午后便叫上芳菲,出了庵堂到山上转转。
她跟彗音出来过好几回,守门的侍卫也都认得她。见只有她们两人,就嘱咐让她们别出去久了,早些回来。
方锦书自然笑着应下了,沿着旁边的路在山中胡乱走了一通。
到了山顶上,看着软软的浮云在天空飘浮,像一缕一缕的烟变幻着形状。她的心绪,也随着这些云而变化着。
如果,孟然不能顺利将寒汝嫣救走,那她的计划再完美,也无人执行。若是从来就没有过希望也就罢了,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最是令人心中杂草丛生。
芳菲看出了她情绪不高,但她不知道方锦书的苦恼。能做的,也就是陪着她罢了。
看了半晌变幻的云彩,方锦书猛然醒觉过来。就在刚刚,那些云越堆越厚,已经形成黑云欲催的架势。吹来的风中,零星夹杂着雨点。
“要下雨了!”芳菲也看出来天气不妙,忙道。
方锦书看了一眼只露出一角的净衣庵一眼,果断道:“先找个避雨的地方。”
方才走的时候没有注意,走得远了些。看这样的天气,等不到她们跑回去,雨就已经下大了。身体好不容易才练得结实了一些,她可不想因为淋雨而着凉生病。
芳菲点点头,忙护着她往一处山壁那里赶去。
两人连跑带跳,堪堪躲进了山壁,雨点就变成了线,既而又像一匹白练似的泻下来。
下得这样急的大雨,冬日还很少见,幸好两人找到地方躲雨。
望着外面的雨,芳菲吐了吐舌头,道:“好险!幸好我们没有直接跑回去。”在她心头,已经习惯了方锦书正确的决定。
说着将方锦书的发髻解了开来,将被雨点浸染的头发散开,用自己的袖子替她擦干湿发,口中埋怨这自己道:“出门的时候,应该把帽子拿上的。就算不戴婢子也应该拿着。”
“婢子真是笨死了!”芳菲打了一下自己的头,道:“有帽子挡一挡,姑娘的头发也不会这么湿,万一要是受凉了可怎么是好。”
方锦书制止了她的动作,笑道:“你家姑娘又不是纸糊的人,不过是一些湿气,又没有直接淋到,有什么要紧了?”
只是外面的雨势,丝毫都没有停止的意思,还越下越大起来。
“不是说山里的雨来的快也去得快吗?”方锦书在前世也跟着父兄进山行猎,遇到过几场来去匆匆的暴雨。
但自从嫁入皇家,后半辈子都在宫中渡过,再也没有机会进山。对这段记忆,她都有些模糊了。
“姑娘说的,那是在夏天。”
芳菲看着外面的大雨,道:“但冬天下这么大的雨,的确也少见。”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指着外面道:“咦?有人来了。”
“难道,是庵里见我们没有回去,派人出来寻我们了?”
方锦书摇摇头,道:“这才刚刚下雨,天色也还早,没有那么快。”
顺着芳菲的手指看过去,她果然看见一个被雨浇得有些狼狈的黑色身影,手里不知提着什么东西,正用手遮着额头处,朝着这里过来。
看身形,是一个成年男子。
芳菲有些紧张,方锦书安抚她道:“不用怕,可能是山中猎户突然遇到了雨。”皇家庵堂有侍卫守护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哪里敢靠近。
只是,来者是谁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巧遇
方锦书知道,在附近两个山头处住着好几家猎户。但因为净衣庵都是女尼的缘故,出家人慈悲为怀,见不得杀生的场面。他们也都知道这等避讳,从不往这里来打猎。
据彗音说,因为这个缘故,净衣庵附近的小动物要比其他山头多上许多。这也算是净衣庵的功德吧,佛祖庇佑这一方的生灵。只怪方锦书来得不巧,正好遇到了冬日,见不着什么动物。
大雨哗啦作响,那个黑色身影越走越近,面目清晰可见。
看清了来人的相貌,方锦书心头一惊,情不自禁的往后倒退了半步。
幽深黑沉的眼眸,轻轻抿着的薄唇,就算在这样的狼狈中仍如同修竹一般挺拔的身影。他,不是权墨冼,还能是谁?
这真是冤孽,越不想见到的人,越是会这么碰巧的遇见,方锦书在心头这样想着。前世正是因为他的密折,方家才惨遭灭门。她不知道这件事背后的因由,还没理清该用怎样的态度对权墨冼,又再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见。
只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权墨冼也看见在山壁内避雨的还有两个小姑娘。他身形一顿,在雨中犹豫了片刻,就要离开。
看清了来人,芳菲却已经轻快的挥起手臂来,喊道:“权公子!这里,这里!”在芳菲看来,他是救了两人的恩人。
“姑娘,是权公子呢!”
方锦书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扬声道:“请权举人进来避雨。”
在进来前她就看过四周的地形,只有这里有一处凸出的山壁,下方有三丈见方大小,正好可以容纳几人避雨。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可供避雨之处。
虽说要守着男女大妨,但她年纪还小,总不能眼看着曾经救过她的恩人,在大雨中另寻他处。
权墨冼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定睛一看,原来是在上京路上曾经遇见的那两个小姑娘。这也真是巧了!
他进了山壁之下,带来了一身的水汽。
束着发的四方巾软软的耷拉了下来,雨水沿着他身上穿着的黑色直裰,不住往下淌着。他撩起衣襟下摆,拧着水,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看了一眼方锦书身上着的僧衣,他想起了离这里不远的净衣庵,心头好奇之极。
她不是礼部尚书家的嫡出孙女吗,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小小年纪竟然出了家?可她还留着头发,也不像是出了家的样子。
他自从过了松溪书院的入学试,就一直在书院内攻读,全力准备着两年后的春闱。用两耳不问窗外事来形容,那是再贴切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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