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走了进来,才看清他怀中躺着一只还没睁眼的小豹子。
它眼下看起来相当狼狈,一身金黄色的皮毛淋了雨,湿湿的贴在身体上。右后腿受了伤,红色的血迹将伤口周围染红了好大一片。
许是因为淋了雨的缘故,它缩在权墨冼的怀中瑟瑟发抖,极为可怜的模样。
“呀!”
见到是只小豹子,芳菲惊喜的站起身接过来,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它,“好可怜的小家伙。”
“在哪里捡到?”方锦书疑惑的问道,之前那么大的动静,怎么看也不像是这么个小家伙搞出来的。
“我上去看了,有猛兽搏斗过的痕迹。”权墨冼道:“上面有棵大树的根被雨水一冲,受不住力,倒了下来。”
“我在树旁边发现的它。”
原来如此,方锦书点点头,看着那只小豹子,心生怜爱。
搏斗的也不知道是它的父亲还是母亲,可眼下就只有它一个了。如果没人照顾,恐怕很难存活。
“我带它去温泉那里洗伤口。芳菲你赶紧回庵里一趟,到厨房里要一些米糊糊用水兑了,回来找我。”方锦书当机立断道。
她没养过猫猫狗狗,可她在前世里跟着父兄一道,照顾过生病的小马驹。
眼前这个小豹子看起来才出生没几天,还在吃奶的阶段。不然倒是可以把这剩下的烤兔给它吃,恢复力气。
只是净衣庵里不食荤腥,更没有产奶的牛羊,也只好先用米糊糊对付过去。
芳菲应了,又有些不放心的看了她一眼。
权墨冼道:“我陪四姑娘去温泉那里。”
芳菲面上一喜,将小豹子还给了他。飞快的屈膝施了礼,出了山壁便撒腿往净衣庵跑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看不透
温泉离这里是两个方向,不过并不算远。
小豹子这会可能有些饿极了,伸出舌头不断的四处舔着。嘴巴好似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四处呶着想要找吮吸的地方。
权墨冼将大拇指放到它口中,不一会便舔得津津有味。
方锦书在前面带路,权墨冼抱着小豹子跟在后面,两刻钟便到了。
“这口温泉不错,得天独厚。”权墨冼感叹道。
方锦书笑了笑,道:“也是师姐们带我来的。”
权墨冼将小豹子轻轻放入水中,或许是它习惯了他的怀抱,用两只前脚死死的抱住他的手不放开。
无奈之下,他只要将袖子捋高,抱着它浸到水中。
在温热的泉水中泡了片刻,它就已经止住了颤抖,甚至还舒服的打了一个哈欠。瞧着它如此可爱的模样,两人都笑了起来。
“得给它看看伤口。”方锦书道。
权墨冼点点头,将它抱到岸边,找了一块平坦的大石放好。
方锦书拿出丝帕,轻柔的为它清洗着伤口。将被血浸染的毛皮洗净之后,她才发现在它的伤口处,还扎着两根木刺。
吃痛之下,小豹子低低叫着,那声音像极了一只可爱的猫咪。
“有木刺,我要拔了。”方锦书低着头,探查着它的伤口,对权墨冼说着。
她不是大夫,但论起处理伤口来,还算熟练。
权墨冼应了,道:“稍等,我调整一下。”
他将小豹子重新抱回手中,换了个位置。固定住将它那条受伤的腿,以防它疼痛得挣扎起来,伤着自己。
方锦书的手很稳,一手按住它的伤腿,一手抓住木刺,猛地一下拔出。小豹子痛的“嗷”地叫唤了一声,方锦书又眼疾手快的拔出了第二根。
总算好了!
方锦书松了一口气,将木刺扔掉,用丝帕给它裹住伤口,还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权墨冼固定住小豹子的身体,眼睛跟着她忙碌而灵巧的双手转动着。看着她如鸦般的发顶,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有些恍惚。
这个女孩,跟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他在乡野间长大,但眼界并不狭窄。
卢丘镇上有许多南来北往的消息,在乡试时,也见识过唐州的繁华。
方锦书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但后来,承恩侯知道他的贡元身份后,特意请了他们一家人过去,吃了一顿饭。在那顿小型宴席上,承恩侯将他的两个女儿引见给他。
那是真正的侯府贵女。
除此之外,同窗活泼娇俏的妹妹、南市里当垆卖酒的胡姬、书院老师知书达理的女儿,都在最美好的年华里,散发着别样的芬芳美丽。
还有,给他启蒙资助他乡试的故乡恩师,他的女儿纯朴而美丽,见到他时未语先羞。但每次都鼓起勇气叫他“冼哥哥”,悄悄替他缝补磨破的衣衫。
但在这么多的女子中,方锦书是最特别的一个。
这种特别,不是来源于她的身份,而是因为她是第一个他看不透的女孩。
回想第一次见面时,她看上去很害怕,但其实却很冷静镇定。不但很好的回答了他的问题,还一路指引着马车将她送回方府。
一个刚刚才从拐子手里逃出来的小姑娘,一个从来没有经历过风浪的闺阁小姐,哪来这样的心志?
而这次相遇,她的仪态、她的镇静、她处理伤口时的娴熟,在周遭环境改变时她超强的适应力,都跟她的身份不吻合。
一个从小在方家娇养着长大的嫡出幼女,在暖房生长的花朵,怎会拥有这样坚毅从容的性格?
这实在太过古怪。
追根究底,是权墨冼与生俱来的本性。他自幼就有一种天赋,能从纷乱的事实中看到真相。以至于还在卢丘时,东家丢了钱西家丢了鸭都会来寻求他的帮助,在四邻八乡里甚至小有名气。
而他,也很乐于帮助邻里。每一次解决掉这些的难题,他能获得一种满足的成就感,令身心舒泰。
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能力,才能在日后年纪轻轻的就坐上刑部尚书的高位。
方锦书不知道他在脑中已经对她产生了怀疑,她的全幅身心都被眼前这个小家伙吸引了过去。扎好蝴蝶结后,将小豹子轻轻的抱在怀里。
它的身体很软。刚刚泡过温泉之后,古铜色的毛皮油光锃亮的服贴在身上,再瞧不见之前那副狼狈之极的模样。
只是它看起来更加饿了,皱着褐黑色的鼻子到处嗅闻着。耳朵竖了起来,尾巴却耷拉着,小模样看上去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轻柔的抚摸着它的头顶,方锦书看着权墨冼,发愁道:“芳菲怎地还没回来,瞧它已经饿坏了。”
权墨冼醒过神来,将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了出去,笑道:“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对方可是方家的千金大小姐,又不是镇上那些邻家女孩。自己想那么多做什么,她再有什么古怪,终究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和自己无干。
两次相遇,都是意外。
除了此情此地,两人将再无交集。
看着方锦书黑白分明的眸子,他自嘲的笑了笑,接过了小豹子。一到了他的手里,小豹子便惬意的伸了个懒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趴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你难道养过小豹子?”看他手法如此娴熟,方锦书不解的问道。
权墨冼失笑摇头,道:“怎么可能?为了供我读书,幼时家里养过好大一群鸭子,还养了两条大黄狗来看家。生下的狗崽子,都是我抱大的。”
“只是后来父亲去世,家里的族产被侵占了去,只剩下十多只鸭子。”说到这段过往,他的语气中没有黯然,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冷漠,好像在说旁人的往事。
方锦书敏锐的察觉到他心中的郁结,想到他日后在京中的传闻,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没想到他的少年时代,原来受了这些苦楚坎坷。这个时候,她总该说些什么,想了想道:“权举人不必放在心上,世态炎凉乃是人之常情。如今,他们不都得来奉承于你?”
“奉承?”权墨冼嘴角的笑容有些冷冽,眼眸如墨一般漆黑。
☆、第一百一十六章 卢丘
奉承?
当初中了贡元之时,他也是这样想的。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小,才不过刚刚启蒙。看着母亲大姐被族人欺负,便憋着一口气,寒窗苦读终于在乡试中拔得头筹。
卢丘这样小小的地方,能出一个举人,是大事。甚至,是整个泌阳县的大事,是县令在学政上的出色政绩。何况他不只是举人,还是贡元。
这个喜报,是里正领着官衙的人,敲锣打鼓的送到。县衙里还送来一百两银子,作为中举的犒赏。之后没几天,由山南东道学政大人亲自盖章的证明文书,就发到了他的手中。
这接二连三的好消息,让权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四邻都羡慕她,有了这么争气的一个儿子。
如果说童生只能算是读书人的话,举人就是半步踏入了仕途,享有种种特权,在民间人称举人老爷。
不仅领着朝廷的俸禄,还能见官不跪。名下的田地、奴仆,也不用再交赋税和服徭役。
因为这等显而易见的好处,一旦成为举人,就会有人拿着田契来投。只要将田产土地挂在他的名下,就能免税,双方都有好处。
莫说在卢丘这样的小地方,就是在泌阳县,只要家里出了一个举人,日子眼看着就能好起来。
然而最初的喜悦过去之后,现实却很残酷。
权家的族人,只想着如何将他举人的身份压榨干净。
先是几个族老出面,带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礼,假惺惺的来贺喜一番。接着在卢丘放出话去,权墨冼名下只能挂本族的产业。权家在当地是大户,摆出这等架势来,教好些人望而却步。
权墨冼不是那种只知闷头苦读的儒生,但权家以势相逼,他也只能暂且忍耐一时。和整个庞大的权家相比,他还不足以抗衡。
高芒有律法,但在卢丘这样的地方,宗法更高于律法。宗族之类的纠纷,只要没闹出人命,连县衙都置之不理。
一个维护宗族利益的大义,就能令他无法动弹。他若敢反抗,就是背弃家族之罪人,如同无根之浮萍一般,走到哪里都会受人唾弃。
除了忍耐,权墨冼便想着只要中了进士,就可扬眉吐气。因此,他愈发刻苦攻读。
可是,权家的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手伸到了他的婚事上。
他们以为,自己就会如此听话,娶一个被安排好的妻子,就此被家族捏在手心中么?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他的眼光,从来就没有只局限于卢丘一地。甚至泌阳县、唐州,他都没有放在眼中。
那些散发着墨香的书本,告诉了他历史的兴衰、山河的秀美、文人的风骨。
他心中所装的,是经世报国的理想;眼睛所看的,是雄伟壮阔的京城,那个风云际会的政治中心,才是他一展所长的舞台。
而那些鼠目寸光的族人,想将他就此拴死在卢丘,这无疑于触动了他的逆鳞。
如果不是母亲拿出了那块玉佩,他也会用别的法子,从禁锢着他的那片土地上离开。都说故土难离,但他却走得没有一丝留恋。
见到他这样的表情,令方锦书想起了前世那个残酷无情的权臣。她的心里有些发憷,忙道:“左右无事,讲讲你的家乡吧!”
话一说完,她便在心中暗骂自己。
慌什么?
在前世,自己是太后他只不过是一介臣子;而今生,自己的父亲是六品翰林,他还只是未入仕的学子。
可能是因为眼下自己年纪太小,而他已经是快成年的男子吧。年龄身高上的差异,让她觉得处在了弱势地位,才会被他的情绪所影响。
听到她的声音,权墨冼收敛了心头的恨意。自己这是怎么了,在一名小姑娘面前失态。随即笑道:“我的家乡从京城往南走,有好几日的路程。你想听什么?”
“有什么特别的?”
权墨冼露出回忆的神色,想着那片将他养大的土地,他在那里渡过了整个童年直到少年。他不想再回去面对那些嘴脸,却对那片土地极其怀念。
他长大的卢丘镇,位于唐州的泌阳县。在那里,水质清冽的桐河弯弯曲曲的流淌而过,注入更加宽广的唐河。
唐州地处秦淮气候的分界线,兼南北之优点,四季分明,气候温和,是一个难得的好地界。卢丘更因雨水充足,沟河纵横,水草丰盛,是放牧鹅鸭的好地方。
再加上沟河之内的鱼虾活跃,为鸭子提供了大量的优等食料,使这里鸭子所下的蛋,既多又大,味道特别鲜美。
这种蛋,被称为“桐蛋”。个头大,分量足,融皮就能看见蛋黄,蛋黄如沙似米,呈深红色。不但每年都有商人前来成批采买,还是唐州献进皇宫的贡品。
所以,卢丘镇里的百姓们,多多少少都会养上一些鸭子。而半大小子们,通常就是放牧鸭群的主力。
权墨冼的父亲还在世之时,在那些水草茂盛的滩涂上,是他尽情而肆意的童年时光。
他笑了笑,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许多,道:“要说特别,如果有缘的话,请你吃我们那里的桐蛋。”
桐蛋么?
在前世作为定国公府的贵女,她自然是常吃的。那是唐州的土产,一个的价格能抵得上两三个普通鸭蛋,味道也对得起那个价钱。
“原来权举人是唐州人,不知家住何处?”
她原先没有留意过他的消息,趁机多了解一些也不是坏事。毕竟,他是方孰玉往后在朝堂上的对手,等到了那时,再想知道他的过往,便不如眼下便利。
不知为何,方锦书心头升起一股荒谬的感觉,好像她在诱哄无知少年郎一般。
只是,当下来说,明明她自己才是那个处于弱势小姑娘。
权墨冼哪里能想到,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的心头如此百转千回。听她相询,便坦陈相告:“家住泌阳县卢丘。”
“那是个好地方。”方锦书点点头道。
权墨冼的眼里闪过一丝狐疑,问道:“卢丘只是个小地方,原来四姑娘听过?”
“启蒙后,我就喜欢看游记。”方锦书忙掩饰道:“大哥知道我喜欢,便搜罗了许多回来,我在书上见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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