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书点了点头,她趴在泉中一块圆石上,舒服得想立刻睡去。
就在此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温泉旁一人高的灌木丛被人分了开来。权墨冼一手抱着小豹子,一手维持这拨开灌木丛的姿势,目瞪口呆的站在那里。
芳菲听见声音回头,“啊!”地尖叫一声,忙站起身,试图挡住他的视线。
然而她忘记了,她才十岁,身高只到权墨冼的腰间,哪里能挡得住?
方锦书被她这一声尖叫吓醒,猛地回头,看见权墨冼如同泥塑一般立在当场。条件反射的一声惊叫,急忙连人带头一起沉入水中。
她才八岁,又不是十八,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看。再加上整个身子都裹着素罗巾子,又不是一丝不挂。空气冷冽,温泉水面上升腾着袅袅白气,也真看不见什么。
但在这个男女大妨森严的时代中,这简直是不被允许的状况!
轻则方锦书就地出家,青灯古佛了却一生。重则扣上一个男女通女干的罪名,方锦书沉塘,权墨冼被剥夺功名。
被吓到的不只是方锦书主仆,权墨冼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
接连两声惊叫,唤回了他的神魂。看着水面上如花瓣一般散开黑发,他连忙以袖袍遮眼,窘迫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话一出口,他就已经后悔了。此情此景,这样的解释岂不是越描越黑。他只觉得,此生还没有这等狼狈过。
他转过身,忙要朝着来路奔去。但他手中的小豹子却不安分,许是闻到了熟悉的温泉味道,挣扎了几下,从他的手上跳了下来,直奔温泉而去。
权墨冼也顾不得那么多,心慌意乱之下,被那些灌木刺破了身上的直裰,都毫无所觉。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从芳菲的一声尖叫,到权墨冼的退去,只不过短短几个呼吸。
养了这几日,小豹子已经睁开了眼。此刻正欢快的跳进了温泉,朝着方锦书游去,它记得方锦书身上的味道。
方锦书还将头埋在温泉里,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心头正紧张忐忑之间,突然腿上碰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吓得她立即站了起来。在泉中闷了半晌,她憋得头脸通红,出了满身的汗。
☆、第一百二十二章 幸好
方锦书抬头环视四周,见权墨冼已经不在原地,才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去,那只小豹子活泼欢快的在自己身边游来游去,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可爱至极。
见它这样,方锦书连责罚它的心思都提不起来。蹲下身将它抱起,查看着它伤腿的愈合情况。那里除了缺了一块毛发,已经看不出什么异样,看来权墨冼将它养得极好。
受了这场惊吓,芳菲忙道:“姑娘,婢子上去半山。”
不知为何,当她看清了是权公子时松了一口气,直觉他不会伤害姑娘。可眼下,绝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
权墨冼匆匆地退出了灌木丛,才定下了心神,不断在心头反复默念着: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这个时候,他只能在镌刻入心的圣人之言中,找到平静。
念了半晌,他出了灌木丛往来路走去。往四周看了看,便在山坡上找了一块大石,背对温泉坐了下来。他面朝着来路的方向,如果有什么人出现,也好将来人挡下。
事实上,这样冷的天气,连动物都不愿出门,何况是人。他也是因为和方锦书定下了五日之约,才带着小豹子来此。
他坐下之后,揉了揉脸长出了一口气。方才那一幕,实在是太过尴尬。要不是方锦书才八岁,他真是无地自容。
假如两人年岁相当,他势必要承担起这责任来,上门提亲。以他一介穷书生的身份,能娶到礼部侍郎家的嫡孙女,应是梦寐以求的好事才对。
但是,他自有傲骨,绝不愿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成那起子靠女人上位的小人。
不论何处,都有眼热他人的闲人,到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关于这一点,他在卢丘时已经领教过,绝不怀疑那些人会口下留德。
说不定,他在众人口中,变成一个满肚子坏水,故意偷看人家姑娘洗澡,挟恩以报的恶棍!
幸好啊幸好!幸好她的年纪尚且幼小,这一切都不成立。
莫说权墨冼的心头后怕,方锦书也松了一大口气。
在这里遇见权墨冼,是件意外。
方锦书在心头,一直对他保持这警惕之心。在前世发生的一切,她早就在心头翻来覆去的想过许多次,但至今也未想明白。
那时的朝堂上,方孰玉有从龙之功,是延平帝身边得用的老牌重臣。而权墨冼是延平帝登基之后,才得用的朝廷新贵。
在他们两人之间,并未有明显分歧和争执。在政治利益上,方孰玉的目标是下一任宰相,权墨冼仅仅是跻身入政事堂。
所以,权墨冼上密折这件事,显得十分突兀。
方孰玉倒了,获利最大的并不是他。
放在眼下,她只想趁他在没有金榜题名之前,多探听一些他的情况,以备后用。他们两人本就分属两个世界,待她明年回了家,便再无交集。
在温泉这处山坳里,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两刻钟。
见时辰差不多,芳菲在半山坡上扬声道:“姑娘,我下来了。”她是在提醒权墨冼,方锦书要从温泉中起身了。
泡了小半个时辰的温泉,在庵堂门口等待靖安公主而沾染的寒气早就驱散一空。方锦书穿上厚厚的衣服,系好披风,吹弹可破的面颊上红扑扑的,眼眸如晨星一般明亮。
小豹子在温泉里面撒着欢,不知疲倦的游来游去。不小心游到了泉眼处,被烫得一个激灵,赶紧游了回来。伏在方锦书的眼前,满脸的委屈。
方锦书蹲下身子,好笑的摸着它的头,指着那个泉眼的地方,道:“往后可不能游去那里了,懂吗?”
小豹子眼睛湿漉漉的,一脸无辜的看着她,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懂。方锦书扶额,自己也是傻了,跟它讲什么道理。
看来不只是身子变成八岁女童,不想事的时候,连行为都跟孩子一样了。
芳菲小声道:“姑娘,我在那上面看见,权公子还没有走,为您守着对面的来路呢!”
若是遇到普通姑娘家,此时要么羞怯要么慌张。但方锦书早就想明白,之前的那一个瞬间,权墨冼不可能真看见什么,也就坦然起来。
“请权举人下来。”方锦书轻声道:“是我们糊涂了,说好五日后他送小豹子回来。”病了一场,连日子也没去算,哪里想到就刚好这么巧。
芳菲应了,将权墨冼请到温泉边上。
相对于方锦书的坦然,他倒显得有些局促。但方锦书既然不提此事,他便言辞含糊的道了歉,心中暗自送了一口气。这回事,就此揭过谁也不提才好。
他另起了一个话头,也是他过来的主要原因,指着小豹子道:“我在这里发现它,还是将它养在这里更合适。”
“当日猛兽搏斗了那一番,并没有发现尸体。也许,它的父母回来寻它。若是在书院那边,就实在太远了。”
小豹子虽小,毕竟是在山林中来去如风的猛兽,而不是宠物。当日带它回去,实在是迫不得已,就怕养得太久之后,失去了它的兽性,反而不能回归山林。
对他的这个打算,方锦书深以为然,点点头道:“如此,我们便每日给它带些食物来。”
芳菲道:“姑娘,我们可是在庵堂里,没有活物。”净衣庵是佛门净地,不吃鸡鸭鱼肉等荤腥,自然也不可能养着。
权墨冼道:“无妨,温泉这里比外面暖和,总会引来山鸡野兔。我过上三五日再来一次,给它带一些来。”
说着,他从手边提着的包袱中,拿出一团泥土皲裂、如香炉大小的一大块东西出来,道:“我也给你们带了好吃的。”
方锦书眨了眨眼,这团泥能是什么好吃的?
只是她良好的教养,让她并未出声。
看着那块泥,芳菲就有些忍不住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权墨冼笑了笑,慢条斯理的剥去外面的泥。随着泥块的慢慢剥落,香喷喷的味道从里面散发开来,令人闻之口舌生津。
☆、第一百二十三章 郡王妃
权墨冼道:“在家乡时想出来的法子。那会我们在外面赶鸭子,离得远了中午回不了家,又没有炉灶。便捉一条鱼,就地挖了河泥裹着,烤着来吃。”
说起往事,他眼中难得的出现了笑意。
每家的鸭子都是有数的,若不想回家挨揍,就别想打鸭子的主意。幸好在放牧鸭子的滩涂上,鱼虾也多,捉一条不算难事。
这一来二去的次数多了,尝着了甜头的几个小伙伴还分了工。
有的带些盐巴,有的负责带香料,他则负责带刀子。那会他的家境还不错,便以防身的名义,求着父亲买了一把牛角尖刀,随着带着。
将鱼刮掉鳞片,剖开去掉内脏。肚子里塞上香料,外面用盐巴抹了,再裹上河泥埋在火堆下面,半个时辰就可吃了。
香料将鱼肉的鲜美嫩滑都激发了出来,裹着河泥烤得正是时候,每每吃得几人差点吞掉舌头。
那日他巧遇到方锦书主仆,见她们二人吃一只没盐没味的烤兔,都吃得如此专注,便心生怜惜。这么小的姑娘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要在庵堂里住上一年不得荤腥,便想着给她们一个惊喜。
只不过,有了方才那一幕,惊喜没有,却变成了惊吓。
他垂眸掩了思绪,手中动作不停,迅速剥落着手中的泥块。泥块之中,还能见到有羽毛夹杂其中,传出了香喷喷的味道。
问到这个味道,芳菲垂涎欲滴,忍不住赞道:“好香呀!”
方锦书没有说话,却忍不住吞了一下口水。她的体内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但身体还是方府内那个娇养的方锦书。
吃了这么久的素斋,闻到这样的肉香,身体便自动自发的做出了反应。
这次权墨冼是有备而来,这只山鸡被他按照当初烤鱼的方法,而如法炮制。从书院的厨房里借了盐巴等香料出来,味道远非当日那只烤兔可比。
见两个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等着,他加快了手下的速度。不一会,一个香喷喷烤得酥软的山鸡便出现在她们面前。
他拿出随时携带的牛角尖刀,几下便卸了一个鸡翅膀下来,用洗净的树叶包了,递给方锦书。
这不是第一次捧着吃肉了,方锦书也有了经验。大大方方的接了过来,撕下翅膀上的肉,小口小口的咀嚼起来。芳菲得了另一个翅膀,她不安的看了方锦书一眼,为她和姑娘吃得一样好而心生愧疚。
“好好吃,看我做什么?”方锦书笑道:“你不吃饱了,谁来伺候我?”她这么一说,芳菲也就心安理的吃起来。
小豹子闻到了这样的香味,也跑了过来,在权墨冼的脚下讨要吃食。
权墨冼早有准备,打开另外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纸包,里面是一块未经加工过的兔子腿,还滴落着鲜血。
他将兔子腿放在小豹子鼻端,让它嗅了嗅,就远远的扔了出去。小豹子撒腿一阵狂奔,在须臾之间就追上了兔子腿,低头啃了起来。
权墨冼回过头,瞧见两对不解的眼神,笑道:“我听山里的老人说,若是给它吃了烤熟的食物,它就不愿再吃生肉。”
原来如此,看不出来他原来是这么细心的人。连对临时收养的小豹子,也能考虑得如此周到仔细。
这个山鸡有些大,方锦书两人一时间也吃不完。权墨冼也用刀子削下肉来,慢慢吃着,权当充作了晚餐。
看了眼天色,权墨冼收拾好包袱道:“你们回去跟大家也说一声,这里少来为妙。说不定什么时候,它的父母就会来寻它。”
小豹子此时看起来活泼可爱,但成年的豹子却是不折不扣的猛兽,凶险得紧。
方锦书点点头,表示明白,道:“你也要小心些。”
道了别,回去的路上走得比来时轻快。刚刚泡了温泉,山鸡肉不肥腻却有营养,这两样加起来让方锦书的症状一下子轻了许多。
待回到院中,让芳菲给众尼都说了小豹子的事,只是隐去了权墨冼不说。
第二日,方锦书便恢复了每日的晨练,接着是早课、诵经。她的生活,看起来好像恢复了平静,有规律的进行下去。
靖安公主在庵中住了两日,比起她刚刚进入庵堂时的挑剔和大张旗鼓,现在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若是忽略那些为她奔忙着的下人,就好像她没有住在这里一样。
她在这里,足足要住上一个冬天,开春后才会回京。方锦书固然有要接近她的打算,但并不急于一时。
没想到,在一日午后,靖安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月圆过来,见礼道:“婢子给四小姐请安,公主请您过去一趟。”
方锦书微觉诧异,但也没有相询,让芳菲给她系上披风,便朝着靖安公主的院内而去。
这个院子,自从静宁假死逃遁之后,她还没有进来过。
一踏入院子,望着四周富贵精巧的陈设,在她心底升起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恐怕寒汝嫣自己都不认得,这是她曾经生活了大半年的院子了。
她进了正房,暖融融的热气裹挟着沉香的味道,扑面袭来。让习惯了庵里冷清空气的方锦书,有一种回到了京城的恍惚之感。
房中不止靖安公主一人,她低眉顺眼的见了礼,安静的待在一侧。
眼角余光处,她瞥见一名衣着华美、妩媚迷人的夫人坐在靖安公主的下首处。她轻轻垂着螓首,蹙着眉尖,显然在方锦书来之前,正在挨靖安公主的训斥。
方锦书认得她,正是靖安公主的儿媳妇秦氏。
她的丈夫受封为郡王,她也就是郡王妃。可在靖安公主面前,她一向毕恭毕敬,抬不起头来。这次大着胆子说了几句真心话,便被狠狠的发作了一通,还惹得靖安公主离家,上了净衣庵。
论理,方锦书该上前请安见礼。
可靖安公主叫她过来,应该自有用意。没有替她引见,她也乐得装傻,规矩的站在一旁,低眉垂目。
反倒是秦氏见她进了门,掩去面上的尴尬,笑道:“这就是方家的闺女吧?母亲的眼光真好,一见就是个伶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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