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慕笛坐在房中,穿着苏绸所裁的里衣,披着云纹滚银边的羽缎罩衣。触目之处,是摆放得整齐的文房四宝,有淡淡的菊香在空中弥漫开来。
墙角处,嫣红静静侍立着,只用她轻轻一句话,便会遵照她的吩咐而去。
门外,还守着一名小丫鬟,没有她的吩咐不得入内。
这几天的日子,她如活在云端一般。生怕这只是一个美梦,一不小心就会醒来,她还活在那个没有人气的偏院中。
“堂姑母,”方锦书笑着迈进了房门,将新采下来的一束秋海棠交给嫣红,道:“我来贺你乔迁新居,小小心意。”
方慕笛连忙起身,面颊微红,“什么新居,多亏了堂嫂照顾。”忙让嫣红沏茶上来,请她落座。
“明日大悲寺要开法会,大姐在学堂里不得出来,我来邀堂姑母一道出门。”方锦书笑着道明了来意。
方慕笛一惊,忙推拒道:“既然是法会,必然人多,我还是不去了。”
上一次出门就惹来一个大麻烦,知道了自己容貌的杀伤力之后,她就不想再轻易出门。虽然也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转机,但她自己并不知道未来如何,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招惹祸端。
“母亲会带着我们的,”方锦书嘻嘻一笑,道:“不必担心,我已经准备好了帷帽。到那时,谁也看不见你的模样。”
见她一语道破了自己心底所想,方慕笛有些羞涩。她这辈子拢共就只出门过一次,对方锦书口中的法会,极愿意去看看。
人天生就向往热闹、繁华,圈禁原本就违背了人的天性。何况,方慕笛正值青春年少?胡姨娘教她的那些勾引男人法子虽然没有派上用场,却让她起了淑女之思。
听方锦书如此一说,她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这一刻,在她心头闪过顾均的影子,还有彭长生见到她时的失态。最终,定格到崔晟那张可恶的俊脸之上。
她缺了教导,但心思却聪慧。这几日琢磨下来,对长房为何突然接她过来住,也有了大致的猜测。
因此,她从未问过她的婚事。就冲着眼下都活得有尊严,她就将自己的婚事交给长房去做主。
第二日,司岚笙送了方孰玉上衙,便命人摆了早饭,请方锦晖、方锦书、方慕笛三人一起用饭。
“时辰还早,慢些吃。”她温柔的叮嘱着。
方锦晖佯装吃醋道:“母亲就是个偏心的,往日大悲寺的法会,都没有带我们姐妹们去过。如今堂姑母一来,便要去玩。可惜我这个女儿,只好苦命的去学堂。”
听她这么说,方慕笛忙道:“怎么会,堂嫂最疼的就是晖儿。”她害怕因为她,而引起方锦晖的不快。如果真是那样,在长房住着也不自在。
司岚笙笑道:“你别理她,平日装的可好,骨子里就是个人来疯!”
“堂姑母,大姐跟你开玩笑呢。”
“好啊!你们个个都拆穿我,实在是无趣。”方锦晖点了点方锦书,冲方慕笛笑道:“堂姑母,若是在法会上见着什么好玩意,记得带回来给我。”
“羞不羞,明目张胆的讨礼物。”方锦书捂嘴笑道。
看着她们其乐融融地笑闹着,方慕笛打心里羡慕起来。
这才是一家人,温婉周全的母亲,端庄的大姐,俏皮的妹妹。反观自己的家,连父亲都没有见过几回,胡姨娘则怨天尤人,嫡母更是苛刻。那,哪里像是一个家?
司岚笙带着两人在二门处上了马车,仍然是吴山带着几名护院跟在车后,往大悲寺而去。
大悲寺建在京郊,因今日法会,路上熙熙攘攘全是人。有前往聆听佛音的信徒,有扛着冰糖葫芦、挑着货担去寺庙前做生意的小贩,也有趁机出行游玩的人们。
方家的马车走到一半,便迫不得已的停了下来。
吴山在外面禀道:“大太太,前面有辆车坏在路上,估计得多等一会儿。路旁有个茶摊,要不要下来歇歇脚?”
这条路也算宽敞,可容两辆马车并行。
但此时前往大悲寺的人实在太多,挡住了路。马车的速度根本就起不来,只能跟在人们后面缓慢走着。一遇上这样的状况,除了等之外,别无他法。
司岚笙让烟霞掀起车帘一角,朝外看了看,只见人流涌动,鱼龙混杂,道:“无妨,我们就在车里候着。”
吴山应了,护卫在马车一侧,以防人太多冲撞了几人。
马车里准备了茶水点心,烟霞从暗格里取出物品,芳菲点起炉子,开始烹茶。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又见面了
司岚笙心头有事,方锦书便低声和方慕笛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时间难熬。
忽然,外面响起一阵惊呼。
方慕笛揭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只见几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男子,呼朋唤友的,从路旁的庄稼田地里驰骋而来。
“哪家的子弟,这样践踏粮食,也太不像话!”有路人不忿。
旁人好心的劝慰:“你小声些,这位号称呆霸王,那是在皇宫里都横着走的主,我们可惹不起。”
方锦书也听到了这些闲言碎语,心头只觉得好笑。崔晟再怎么横,在皇宫里也得规规矩矩。这些传言,实在是过分夸大。
方慕笛一怔,却鬼使神差的没有放下手,定定的看了过去。
马上的几名骑士都是权贵子弟,大路被堵,他们不耐烦等着,便撺掇着崔晟带头,从两旁的田地里呼啸而过。
少年们意气风发,哪里会考虑农夫的辛苦?这些田地的主人,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难道还敢去找他们的麻烦不成。
方慕笛不懂这些,只觉得这些人行事嚣张。打头的那名男子,正是和她有着一面之缘的崔晟。交错之间,崔晟见到她在车帘子旁露出的半张脸,展颜一笑:“嘿!美人儿是在看我吗?”
他策马的速度极快,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出了几丈远。跟在他身后的少年,顿时一阵嘻嘻哈哈,“崔兄,哪里有美人儿,我们怎么没有看见。”
方慕笛连忙放下帘子,垂头不敢看人。刚刚的目光交汇之间,崔晟眼中充满着她不明白的侵略意味,让她心扑通扑通的乱跳。
司岚笙放下手中茶盏,嘴角边爬上一丝笑意。
带方慕笛来法会,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随着方柘将她的生辰八字送去了归诚候府,有心人已经察觉到这样的举动,有流言在暗中涌动。
昨日方孰玉告诉她,崔晟今日会到法会的消息,并让她带着方慕笛一块前去。目的,就是为了让二人再次遇见,在众目睽睽下揭开这个盖子,让流言得到滋养。
方家的对手都不简单,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们不会做。非得坐实了这件事,才能让他们出手。
现在看来,效果比自己想的还要好。这个时候崔晟见到了方慕笛,依他的个性,到了大悲寺,他定然会特意来寻。
对此,方锦书也心头有数。
这次大悲寺法会主要是为了方慕笛。带她来,则是为了掩盖这真正的目的,否则只是司岚笙带着方慕笛前来,显得太过奇怪。
又过了片刻,吴山回来禀道:“大太太,前方路途已通,可以走了。”
那辆坏掉的车被抬到了路边歪着,里面的人也都上了后面的马车。路虽然通了,走得仍然缓慢。
在人群中,彭长生心不在焉的挪动着脚步,埋怨道:“我说不来吧,你非得来。就算来也不用这般着急,午后再来最好。”
他身子壮硕,也比旁人要怕热一些。此时虽然已经是初冬,却被挤出了一脑门的汗,不住的用汗巾子擦着。
对他的抱怨,权墨冼不以为意,笑道:“原本就是来凑热闹,人不多又有什么意思?”
司启良将话托他带给彭长生之后,这位好友便萎靡了下来,成日长吁短叹。以彭家的门第,怎么惹得起归诚候府。何况以方慕笛的天姿国色,彭长生就算娶回了家门,也守不住。
这样的话,权墨冼给他说了一箩筐,却也不见有用。便趁法会将他拽出来,散散心。
好不容易走到了大悲寺的山脚下,这里更加热闹。一块铺就青石的平坦广场四周,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
有孩子们喜欢的风车、面人儿,也有姑娘们爱的针头线脑、梳子、胭脂等物,还有落魄文人支着摊子,卖着字画。当然,更少不了的,是各色吃食。
彭长生一时童心大发,去转了一个糖人拿在手中,东瞅瞅西看看。
权墨冼缓步跟在他的身后,见他终于被吸引开了心神,也就放下心来。在松溪书院,两人因住同一间寝舍而认识,进而成为好友。
看到他的单纯乐观,权墨冼觉得自己也能暂时放开怀抱,不想那些人心算计。因此,格外不想见到他愁眉苦脸。
突然,彭长生拿着糖人的手一抖,两眼发直的望着前方不远处。焦黄色的糖人碎了好大一块掉在地上,他却恍然未觉。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了通向大悲寺的台阶前。下来了几个打扮得利索的丫鬟,从车上扶着自家主子下来。
只一眼,他就见到了方锦书。
她就那么俏生生的立在那里,安静而悠远。明明在人潮之中,却让人感觉她和周遭都隔了一层,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何来这等独特的气质?既纯净、又沧桑。她就像个未解之谜,深深的吸引住了权墨冼的心神。
而彭长生,却牢牢的盯着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个袅袅婷婷的身影。纵然长长的帷帽挡住了她的面容,他也能轻而易举的将她从人群中分辨出来。
“我们走。”
彭长生扔掉手上的糖人,回身拉起权墨冼,拨开眼前的人流,快步向方家马车的方向而去。
权墨冼醒过神来,旋即便明白了彭长生的意思。但从手上传来的力道很大,他只得大声喝问:“就算见到她,你又能做什么?”
彭长生脚步一滞,复又奋力向前。
就算什么也不能做,他也只想再多看她一眼。
他也不理解自己为何这等冲动,但他却知道,绝不只是为她的绝世姿容所迷。她眼中有一种自卑自怜,就像孱弱又无辜的小白兔一般,激起了自己保护她的渴望。
权墨冼劝他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但正是心头清楚,也越发不能忍受自己的无能为力。
若是没有见到她也就罢了,但再次见到,他又如何能克制住内心的冲动?
“我们又见面了,方姑娘。”彭长生喘着气出现在方慕笛身前,拦住了她的脚步。
权墨冼连忙从后面跟上,用胳膊捅了他一下,拱手道:“见过大太太。”
☆、第一百七十九章 烟火气
被权墨冼一碰,彭长生才如梦初醒,连忙对着司岚笙拱手见礼。“恕小生唐突,竟一时没见着大太太。”
他并不认识司岚笙,只是追着权墨冼问过好多遍方家的情形,见到权墨冼先行见礼,便明白了这名温婉中透着书香气息的夫人,便是方家的当家主母。
司岚笙微微一笑,压下心头的烦闷,侧头看了一眼方锦书。幸好有帷帽面纱挡住了她的面容,未让旁人察觉出她的不虞。
方锦书开口为母亲解惑,脆声道:“母亲,这位就是女儿提起的那位彭举人,是权举人的好友。”
司岚笙点了点头,道:“原来是权举人的好友,有空请来寒舍小坐。”这个时候,她并不想要看见对方慕笛一见倾心的彭长生,这意味着横生枝节。
但方孰玉走的是科举文臣之路,对这样即将进入科场的年轻学子,她需要保持足够的礼貌与尊重,并未显露出心头不快。
她的情绪,却被方锦书所感知。
她年纪尚幼,头上戴的帷帽,也不像母亲和方慕笛戴的那样式样繁复,面纱也透亮一些。一双妙目望了过去,便将透过母亲客气有礼的仪态,看出背后的疏离来。
转念一想,便了解到母亲心中所思,冲着权墨冼道:“权举人也来听法会吗?那就不再耽误你们,先行别过。”
“不耽误,不耽误……”彭长生还维持着作揖拱手的姿势,一双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方慕笛。哪怕她戴着帷帽,面容看不真切,却也目不转睛。
权墨冼无奈,只得拱手道:“就此别过。”扯着彭长生往一旁去了。
彭长生火辣辣的目光、毫不掩饰的情意,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让方慕笛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脸上来了,热辣辣的,碰上去烫手的紧。
这是生平第一次,她感受到男子对她毫无保留的情意。
方慕笛没有经验,但她却凭着直觉,能感受到他袒露出来的心意。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只要她愿意,他就能为她付出所有,一往无前。
“堂姑母,我们要上山了,注意脚下。”
方锦书的声音将她惊醒过来,摸了摸自己红得发烫的脸,她留恋的望了一眼彭长生离开的方向,转身举步上山。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在方锦书口边逸散,转而指向面前的台阶笑着问道:“母亲,女儿听说大悲寺面前的台阶,也是有讲究的。”
她刻意转移话题,司岚笙自然乐得配合,笑道:“那是自然。佛经上说‘五十三参,参参见佛’,所以这每一坡台阶,都是五十三级。”
从这一步步台阶开始,就属于大悲寺的范畴。出于对佛祖的敬畏,商贩们不会在大悲寺里兜售货物,台阶上的人比下面的人少了许多。
满面虔诚的信徒,一步一参地往上走去。衣着华贵的夫人贵女们,也在丫鬟侍女的搀扶下,一步步往上而行。更多的,是普通百姓,前来祈求家宅平安顺遂。
这是到大悲寺参拜的规矩,无论你在俗世是何等身份。到了这里,就要凭自己的双脚走上去。
置身在这人流之中,方锦书心头的感觉很是玄妙。
同样的石阶,她在前世走过无数次。从少女、新婚,到成为皇后、太后,一步步走得分外惊心动魄,身边陪伴她一同行走的人,也越来越少。
石头不会说话,在人们的脚下沉默着。它们见证着世间的沧海桑田、人们的悲欢离合。
那你们能否告诉我,眼下的这个世界,和我的前一世,究竟是否同一个呢?方锦书在心头默默相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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