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柜台都立着大大的化妆镜仍觉不足,还要在镜台周围安上耀眼白灯,争奇斗艳,更可怕的是,每走几步就会遇见柜员拿着香水请人试用。
各种浓香扑鼻,五色彩光耀眼。
李唯安只觉得一阵阵心慌目眩,“我去一边坐一坐。”说完不由分说跑开,躲到大堂一角坐下。
过了一会儿程律师提着几个购物袋找来,她递给李唯安一只小盒子。
“你就算懒得买新衣,重要场合总得涂点鲜艳口红吧?”那是一支玫瑰红中泛着点浆果紫的唇蜜。
程律师道:“你看看自己,打扮得像个阿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唯安。”
唯安打开唇蜜胡乱往唇上涂几下,抿一抿唇,嘟起嘴故作娇态,“如何?”
程律师笑着轻打她一下,“都涂到唇外面了。”
“不懂了吧,这叫Snogged lips,吻唇妆,今年伦敦时装周新出的妆容,就是要涂出界,像刚热吻过一样!我潮着呢!刚从巴黎看秀回来不久!”李唯安为了证明自己潮,又在唇上涂了一层唇蜜,然后嘟着嘴对程律师啾啾两声。
程律师给她惹笑,推她胳膊一下,“好好的小嘴巴给你涂得像抹了几层猪油!”然后,她郑重道,“那个薛公子,一看就是个白相人小哥哥。你可不好和他在一起。”
想必她是心急的,连沪语都说出来了。
李唯安轻笑,“我今天是第二次撞见他罢了。人家自管白相,有我萨个事体?伊是林倚山表哥。林倚山公司和我公司合作,大家见面客气而已。”
她说完,看着程律师微笑。
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从程律师面上看不出端倪。
程律师苦口婆心,“侬个年纪还小,年轻人交朋友玩玩就罢了,找结婚对象可要小心。做正事的男孩子哪个会这辰光就出来陪家里姐妹逛商场?不光是他,他那些表哥表弟也不是好对象。”
李唯安知道她把林章两人也算了进去,笑一笑,垂头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程律师这才满意地拍拍她的手。
李唯安之前喝了不少香槟,喝得又急又快,再给商场里暖气一熏,这时脸上泛红,露出醉意。
程律师就说要送她回家,唯安赶快拒绝。
既然送她回家,哪有不上来看一看的道理?恐怕见到她的公寓又要发表看法。
她赶紧说,“我还想再逛逛。待会儿叫我助手来接我。”
好不容易将程律师哄走,唯安筋疲力尽。
她给常亮打了个电话,靠在座椅上伸一伸腿。
还没得到片刻安静,薛岩又出现了,他拿着两杯鲜榨果汁,“橙汁还是苹果汁?”
李唯安接过一杯苹果汁,“谢谢。”
他在她旁边坐下,“没想到程英策大律师是你长辈。”
李唯安笑笑,“她很多年前是我爸爸的律师。”
薛岩又说,“刚才那位,是我二堂姐。她好事将近,想买样礼物送给未来婆婆。”
李唯安说,“哦。恭喜。”
薛岩看她握着果汁并不喝,两人虽然有问有答,但她完全不掩饰敷衍态度,心里有些着恼,可又气不起来。
李唯安仍然是素净一张小脸,和他上次见到时一样。
他以为是林倚山故意别住他的车逗他,推开包间的门,只见灯下坐着一个极素净的女郎,见他闯进来,一双妙目泠泠看向他。
他当时心里就是一跳,脑中只有一句话,原来世上真有人目如寒星。
那时他只觉得她聪明干练,没想到她也有不得不陪着长辈逛街的时候,一人气嘟嘟坐在一边一杯一杯喝香槟,讥刺长辈品味。这次灯光比前次亮得多,他又看得清楚了点:她的两道浓眉长且细,可是眉毛绒绒,未经修剪,不知她是微醺还是商场太热,她双颊粉粉,像画在纸上还没晕开的水彩,配着长翘的睫毛,显得比第一次见面时稚气得多。
至于现在——
他又偷眼再看看坐在一旁的她,她唇上胡乱涂了些玫瑰红口红,涂出了边,像是偷吃完果酱没擦嘴,又像是刚被谁热吻过,唇上的口红因为激烈的亲吻被辗转晕开。
后一种想象让薛岩忽然感到心虚,他低头,轻声说,“你的口红很好看。”说完立刻后悔,觉得造次。他赶快补救,“我堂姐也说想要这种玫瑰红的……”
李唯安笑道,“长者赐不敢辞。”
她把口红的包装纸盒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他手上,“就是这个色号。”
这时,她手机轻响一声,她低头看一眼,站起来,对他礼貌微笑,“我助手来接我了。再见。”
薛岩不好再跟着她,只能目送她离开。
回到家,唯安把那杯没喝过的果汁直接扔进电梯边的垃圾桶里。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好!
今天也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27章 27
李唯安再遇到薛岩是三月初。
短短两周时间,已经完全换了季节。
天气渐暖,日照时间一天天变长,路边的柳树悄悄抽芽。
丽康医院二楼病房有个天台花园,花坛里种着几棵桃树,枝条上一颗颗嫩黄绿色小苞蕾,不知道是叶蕾还是花蕾。
老唐坐在石凳上抽着烟和李唯安聊天,还在为她没完成MIT的学业痛心疾首,“我可是一直坚信你是能得诺贝尔数学奖的人啊!”
李唯安闷笑,“哪有什么诺贝尔数学奖。”
“可见你不刷微博。都接不上梗。”
老唐最近这两周状态比之前好,他把这种好转归功于他能偷偷抽点烟了。
他吞云吐雾,无比珍惜和陶醉地享受那支烟,“我说真的,唯安,钱什么时候都赚不够,赚得差不多了就回去念书吧。你当年那么喜欢数学,又有天赋,你现在这工作……听着挺厉害,其实意义不大。”
李唯安不同意,“怎么可能意义不大?你看什么电视剧电影综艺,这些节目由谁来演,演什么,在第几集死,都是我在幕后决策。还有,我和一个农业组织合作过,再过几年,你吃的粮食,都是根据我的数据模型筛选出的种子种出来的。”
“这么厉害?”
“当然了。我收集农场当地的气候、土壤数据,再和生物学家们合作,选出最适宜的物种,改良基因,造出更能适应环境的种子。”
“那么你还是在造福人类了?那当初在我办公室说的豪言壮语都实现了啊!”
李唯安正咬着嘴唇笑,忽然察觉背后有人在看她。
她刚要回头——
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唐老师。”
这声音让她一瞬间僵住。
像有一根无形的针,把她从头顶镇住。
毫无来由的,她突然觉得不管是头颈四肢还是指尖眼珠,全都不属于自己。分毫都动不了。
韦嘉珩曾说过,他和她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傀儡师,那些最有钱的大佬、最有影响力的明星、手握核弹按钮的政要都不过是他们手中的傀儡,他们拉一拉线,这些傀儡就手舞足蹈。
可此刻,她忽觉冥冥之中也有人用无形无迹的线操控着她,可一直以来操纵她的这位傀儡师突然离开了,那些控制她眉眼手脚的丝线垂在地上,她也就此丧失行动的能力。
她呆怔怔看着容朗走到他们面前,坐下,和唐老师交谈。
她眼里所见耳中所闻都是他,可又觉得眼前一切极不真实。虽然已经在屏幕上见过他许多次,可真人来到眼前,她不由自主将记忆里那个少年和眼前这年轻男人相比,惊讶发现,他长高了那么多,他肩膀比从前宽了那么多……
她呆呆看着他,恍惚中突然想到,她现在这样子,不正是个无人搭理、呆若木鸡的木偶么?可谁知道木偶发呆时心里在想什么?
转念一想,她又记起一次语文考试之后,容朗跟她讲过呆若木鸡的典故,这词原先可不是贬义词。
李唯安脸上露出一丝有点怪异的苦笑。
啊,回来了,那位突然离她而去的傀儡师回来了,她又可以动了。发条重新上紧,齿轮咔咔作响,心脏重新跳动,血液泵回四肢肌肉。
她站起来,尽量平静地和唐老师道别,“我……先走了。”
唐老师目光在她和容朗之间一转,“噢。行!你去忙你的吧,改天再来。”
李唯安走远了,老唐才重重咳一声,问容朗,“去年去了北极冰山,这回连南美丛林也去过了,还放不下,想不开?”
容朗脸上忽然现出一种孩子气的委屈,眼神气苦。
老唐一看,这还有什么疑问啊,“那快去追她呀!”
容朗杵在原地不动。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老唐弹弹手里香烟,烟灰簌簌落下,“搞什么啊?未成年的时候一个个觉得自己可以为爱赴汤蹈火,拉都拉不住,长大了一个比一个怂。”
容朗还是不动,可是眼睛早就红了,下颌线轻轻颤抖一下。
老唐又说,“你那时候是怎么跟我和金老师说的?道阻且长,百折不回。还有什么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从住院部二楼到停车库有一条空中走廊,大概900米,成年人平均步速是每秒1.5米。你自己算算,她走出去要多久。去吧,没有百折,更没有山海!”
容朗转身飞快向外跑,吓得一个正走过来的护士惊叫着闪到一边。
那真是只有几分钟的路。
他追出去,刚好看到通向车库的电梯门在她身后合拢,电梯下行。
容朗飞奔过去,想也不想推开电梯一侧的门,顺着步梯一路向下狂奔。
他推开楼梯底层那扇门,李唯安正站在不远处一辆奥迪车旁边拉开车门。
“李唯安——”他的声音在地下车库里回荡。
她回过头。仍然是面无表情。和当初一样。只是五官轮廓随着年龄增长愈加立体,眉目深刻。
他一步步走过来,终于走到和她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不,是一抬手就能碰到她的距离,他却再也不能向前前进哪怕一厘米了。
这个距离已经是容朗的极限。
他花了十几年时间,却只走到了这里。
容朗的眼眶突然发热,唐老师说的没错,不管是去过南美的丛林,还是北极的冰山,他始终放不下。
李唯安唇上一点口红也没涂,一丝不苟抿着。她望着他,眉心微蹙了蹙,“什么事?”
容朗不可置信。
她竟然可以一脸平静,她竟然会这么问!就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不过是两个一度认识的人再度重逢,仿佛她欠他的,只是一个招呼,一声寒暄。
这一刻,当年的不告而别终于有了解释:她根本不在乎。
容朗像是误食了一大勺芥末,一股热气从他心口直冲到脑门,鼻酸眼辣。他猜自己此时的表情一定很可怕,因为她脸色煞白,还向后退缩了一步。
难道说,他们的相识,一起经历的那些事——初雪时第一次相拥,仲夏夜里的相视……所有感动、心跳、沉吟至今的美好,全不过他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
藏在他心底这么多年的那股气终于在此刻炸了,他冲她喊道:“你到底是谁?你连名字都换了!你到底是李唯安还是Vivian Leighton”
她双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那双浅棕色眼睛里的神情一如当年,看似清澈,实则不可捉摸。
容朗忽然感到悲伤。
他曾将一些李唯安令他觉得古怪的行为告诉他的心理医生,想要从一个完全客观的人的角度猜测她不告而别的原因,医生的推论是,她极有可能是位亚斯伯格症患者。这类人缺乏同理心和共情能力,或者说,他们不能理解他人的情绪,因此常会做出在常人看来不合常理的反应,他们更专注于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因此常常能成为某一领域的专家。
他看着她,绝望而无助。
这时,车库中已经有人发现了容朗,向他们看来,提起他的名字。
他只能转身快步离开。他知道自己再站着不动,恐怕会有更失态的举动。
李唯安看着楼梯间那扇门在他身后合拢,一动不动。
很快,他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她打开车门,把包放在副驾驶座上,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开出车库。
车开出医院不久,她不得不把车停在绿化带和行人步行的便道之间。
她抓了一把面巾纸捂在眼睛上。
眼泪来的又急又凶,鼻子噎的无法呼气,她张嘴吸气,喉咙却发出一阵呜咽声,像是胸口藏了只被痛打的小狗,惊痛之下要从喉管里跳出来。
她想起刚才容朗看着她那种又失望又痛恨的目光,一声嚎啕就那么从胸口直冲出来,她赶快把右手握成拳塞在两排牙齿之间,用力咬住,不让自己再哭出声。
他恨她!
他恨她!
他怎么能不恨她呢?
这不是她早就应该知道的事吗?
那为什么还会觉得难受?
她想起他刚才脸上的表情,那种混杂懊恼、痛恨、不甘、不解的眼神,心口一阵炙痛,不由抓着胸口一阵阵哆嗦,喉咙和鼻腔发出一连串抽气声。
有人突然敲了敲车窗,李唯安吓得一抖,转头一看,是位交警,路边停着带警徽的摩托车。
她胡乱擦擦脸,降下车窗。
那年轻的交警见了她,愣了一下,“女士,这里不能停车。”
李唯安抽着气儿,断断续续地时候,“对不起。我……这就……开走。”
交警本来是想提醒下车主这里不能停车,可看到车主是个哭得声断气咽的年轻姑娘,又觉得放她走才更不安全。
“请您把车靠到行人便道边上,出示您的驾驶证。”
李唯安无奈,只好把车停到一边,拿了驾驶证给他。
交警看看驾驶证上的照片,再看看她,她还是止不住地抽气儿,眼泪在眼里转来转去。
“您需要帮助么?”
她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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