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全部粉碎,他回到了孤苦的童年时代,垂着头泣不成声,昨天向家人哭诉时还有愤恨为依傍,此刻虚弱到了骨子里,宛如一块即将被丢弃的抹布。
郝质华不能对这刻骨的悲恸无动于衷,愿意相信他的话,并试着理解他的感受,只是不懂当年的他为何那样懦弱。
“你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什么不向你爸抗议?不跟家里人沟通?”
“我不敢啊,我在家是多余的人,我爸说我是搭千金的顺风车出生的,就是个不值钱的赠品,谁都不拿我当回事。我不敢得罪任何人,更不敢反抗我爸,还得想方设法讨好他们,让他们喜欢我。你说我油嘴滑舌,会讨好奉承人,其实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只有把自己变成拍马屁的小丑,我才能在家找到容身之地。”
逆来顺受也是求生途径之一,她想象那个在冰冷逆境中徘徊的小男孩,心痛破空而来。
“下面这个问题,你一定要诚实回答,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这问题她本待日后慢慢求索,如今却非得即刻追查透彻,这将决定他们关系的走向。
他畏葸忐忑:“我怕我说了你会讨厌我。”
“你不说我会更讨厌你。”
“……我上小学以前我爸很穷,我妈过不了苦日子,和他离婚了。从那时起我就认为女人都是嫌贫爱富的,男人经济能力差就会被嫌弃,结了婚也不能有长期稳定的生活。我出生低,家里帮不了我什么,凡事只能靠自己,所以我很没有安全感,怕万一有一天落难了,也会被对象给抛弃,为这个不敢谈恋爱,不敢想结婚的事,直到遇上你。你不像别人的女人那么现实,正直善良富有责任心,自身又很强大,能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你想找女强人,还有很多选择啊,江思媛就比我能干也比我有前途,你为什么不选择她?”
“她们是很强大,可都没把我当做平等的个体看待,希望我依附屈从她们,那种模式也不符合我的期望。我想和另一半一起奋斗,创造我们共同的事业,在家庭中承担平等的义务,相互理解尊重,这应该也是你的想法吧,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对象太不容易,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
他这些话和以往的言论连贯一致,说明他们选择彼此的基础坚实可信,他渴望安定,她需要理解,能相互获取和给予。
这一点牢靠,下面的路就还走得通。
贵和判断不出郝质华的沉默代表什么,自救驱使他上前乞求:“质华,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已经彻底悔改了,请别回头看我的过去,只检验我的现在和将来,行吗?”
郝质华进入了理性分析状态,平静道:“我现在还不能答复你,给我几天时间考虑。”
他看到一丝希望,急忙噙泪点头:“好,我等你,多久都行。”
“明天打起精神回公司上班,别让我再看到你半死不活的样子。”
“是。”
她准备回家,并拒绝他相送,佳音和秀明见状现身,秀明讨好地说:“郝所,您要回去了吗?我送您!”
妻子在身后扯住他的衣衫,对客人说:“郝所,天太晚了,您打车不安全,我开车送您。”
以丈夫的口才只会浪费劝解良机,她得亲自出马。
郝质华推辞不过接受了,佳音开着贵和的车送她返回,路上察言观色,确定她情绪平稳,在小区外停车后才恳求谈话。
“以前的事贵和是有错,可他不是因为道德败坏才去干那种事的。”
“他都跟我说了,他小时候过得不好,父亲又偏心,让他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才想通过满足虚荣来换取心理平衡。”
佳音忙替三弟作证:“他说的都是真的,贵和出生前我公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家里经济条件又不是太好,他的精力都分散给其他子女,因此疏忽了贵和。加上贵和小时候长相秀气,性格又有些懦弱,我公公老说他像个丫头,怕他长大以后也这样,对他特别严厉,坚持用艰苦朴素来要求他。后来我嫁进门,觉得这样很不妥,可是出于私心不敢冒犯公公,对贵和的关爱也很不够,说起来真的很愧疚。前天他和令尊见面后受了很大打击,回到镇上就去跳河自杀,幸亏刚好被我丈夫撞见,及时下河救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郝质华吃惊不小,心情又加了秤砣:“难怪他那天不接我电话也不回信息,原来去自杀了。”
看出她依然心疼贵和,佳音进一步解读后者的心意:“我说这些不是想增加您的心理负担,贵和真的很爱您,他单身这么多年相过无数次亲都没成,就是在等理想中的对象。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又要失去,他承受不住才会崩溃。这孩子平时遇到困难都很坚强,这次真是被碰到死穴了,就连刚才跟您见面也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比起身败名裂,他更怕被您怨恨。您和他交往了这么久,对他的为人有一定了解,我向您保证,您看到的都是真实的,现在的贵和确实是个诚实上进的好青年,温柔体贴又不缺责任心,他是真心想给您幸福,也会尽全力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希望您能包容他以前的错误,再相信他一次,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心愿,我们可以用任何方式为他担保。”
郝质华明白她用心良苦,替贵和感到欣慰。
“你们这样关心自己的兄弟,很令人感动。我已经跟贵和说好了,考虑几天再答复他。”不等对方再开口,又说:“当初我也是抱着诚恳认真的态度和他交往的,发生这种事,不光我需要克服心理障碍,还牵扯到我的父母家人,以及其他人事,我不能贸然做决定,这点请您理解。”
她能做这种表态已属不易,佳音知道目前耐心也很关键,诚恳致谢:“是,我能理解。谢谢您到现在还能理智地对待贵和。”
郝辛和林慧还在焦心地等待女儿,见她毫发无伤地回来,表情也很正常,都长舒一口气。郝质华异常疲倦,对急切询问的母亲说:“妈,我很累,拜托你们什么都别问,等我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开口。”
她干了半辈子技术活,习惯理科生的思维模式,只要自制力不突破极限,做重大决定前必须详细规划,权衡各方轻重,分析自身的承受范围,一旦决定就永不反悔。目前面对的选择比以前任何时刻都艰巨,她得好好评测自身的抗压能力,迎接选择之后的事态。
贵和听从郝质华指挥,第二天恢复上班,郝质华也销假回岗,在公司见面时对他不理不睬,一连三天跟没他说过一句话。他愁肠百结,患得患失,又掉了好几斤肉,还得假充无事地应付赵国强的质疑,不仅度日如年,这个“年”还像“银河年”。
周六全所集体加班,晚上七八点项目才收尾。他下楼,瞥见郝质华和梅晋在大楼门口说话,不久一同离去,他不能坐视,悄悄跟踪他们来到附近的小路。
梅晋这厮俨然狩猎的豺狗,长期监视不放,听说郝质华和贵和的动向又跑来指手画脚。
“质华,你怎么还去莱顿上班?继续跟那个男妓打交道,你不觉得恶心吗?”
郝质华这几天一直记挂着他这个大障碍,绞尽脑汁想要铲除他,这会儿他自动跑来碰火线,没发觉她已暗暗举枪。
“你都快把他逼死了,还不甘心?”
“哼,我哪有逼他,是他自己干了见不得人丑事,还怪别人笑话?”
“你究竟要怎样才罢休?”
“你在维护他?知道他是男妓还不放手,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我说过赛贵和不是什么好货色,你再缺男人也不该看上他。只要你现在答应我的条件,我马上替你找个干干净净的小男生,不论是长相还是那方面的能力都远远强过他。”
梅晋过久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忘记曾经遭受过的危险,在他恣意戏辱下,冷若冰霜的女人好似火山訇然冲破了顶层的雪盖,将他丢进火地狱。
“你混蛋!”
她猛地揪住他,像当年决裂时一般挥拳痛揍,铁脚铜膝狠狠踹向他四肢和身体各处要害,打得他只能招架无力还手。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我做这种事!我忍了这么久,都恶心得没法呼吸了你还来骚扰!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债吗?!”
梅晋本质是文弱书生,历来打不过受过正规武术培训的前妻,被她暴怒殴打便回顾起旧时几乎丧命的惨况,毛发森竖,却悔之晚矣。
郝质华魔性狂发地打倒梅晋,骑在他身上死死扼住他的咽喉:“你想逼疯我想找死,那好,我马上成全你,你这就去死吧!”
她想清楚了,对付梅晋这种无赖就得以暴制暴,非得彻底胆寒一次,他才能学会畏惧。躲在远处的贵和不知她下手留有分寸,以为她真要冲动杀人,慌忙赶来阻止。
“质华!你别这样,住手!住手啊!”
郝质华不料他会插手,暴躁推开:“这混蛋不肯放过我,我杀了他一了百了!”
“他就是个人渣,你何苦给人渣陪葬,快放手!”
他拼命拉拽,她适时放手,退后前还狠狠踢了梅晋几脚。那男人似遭雷击,神光消去一半,蜷屈咳喘半晌也未能爬起。
贵和不愿郝质华受牵连,但看他这副惨相完全不解恨,指着鼻子警告:“梅晋,你要报复全冲我来,不准再陷害质华!”
梅晋也视他为肉中刺,切齿恨骂:“你这个下三滥的男婊、子还敢威胁我,陷害质华的人分明是你,跟你在一起她就休想摆脱污名和耻辱!我会把你干的那些下贱事公诸于众,到时你们两个就一起臭名远扬吧!”
贵和脑子如撞钟般轰鸣,这坏蛋作恶没下线,绝不仅限于威胁,他舍不得郝质华,却不能害了她,急需做取舍。
天人交战一瞬,他先断绝自身感受,选择了保护,问梅晋:“如果我离开质华,你是不是就会放过她?”
梅晋刚闪出一丝诧异,又听他说:“自己的罪名我自己承担,你不能再用这件事来要挟她!”
豪迈只维持了一秒,转向郝质华时贵和心如刀绞,忍痛说道:“质华,我不能连累你,我们分手吧。”
郝质华面沉如水,忽然抬手抽了他一耳光,他误当做怨恨,随即泪下。
梅晋以为奸计得逞,气焰复炽,大笑道:“质华,看看,你爱上的就是个窝囊废,靠他你能过什么好日子!”
郝质华默默举起街边的垃圾桶利落地扣向他的头顶,又请他吃了一顿拳脚。
“垃圾,给我闭嘴!”
梅晋受痛不过,总算老实了。郝质华踩住他的后背禁止他逃跑,隔空质问呆愕的贵和:“你不是说爱我一生一世,没有我就活不下去吗?现在为什么说分手?”
他像被将军训话的小卒,慌乱地抹着眼泪:“这混蛋不肯放过我们,继续在一起,他还会害你。”
“他是因为你才纠缠我吗?他的一切阴谋诡计都在针对我,你不过是个工具。”
“我……我……”
“想不到办法就什么别做,交给我处置。”
郝质华揪起梅晋带走,出现反抗就再补一顿打,押着他来到邻近的跨江大桥上。梅晋又疼又累,再没力气挣扎,被她推上护栏,头下脚下地悬空倒挂,吓得惨叫连连。
她按住他挂在护栏上的膝盖厉声叫骂:“你认识我的时间也不算短了,知道我的脾气吧,真被逼疯了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你钻营这么久,不就图荣华富贵?丢了性命拿什么去享受?你的钱,情妇还有一堆私生子都会落到别人手里,你愿意做这种好事?”
死字当头,梅晋再嚣张不起来,拼命惊叫呼救,贵和也面如土色,在一旁不住劝说,又紧张地打量周围。天色已暗,他们站在光照不足的地方,没被桥上疾驰的车辆发现,若是白天早已酿成大新闻。
郝质华是经过计算才走这步棋的,专为吓唬梅晋,见他屁滚尿流仍不住口地恫吓:“你那么想当富豪,知道富豪最怕什么?最怕有人跟他拼命。你想把我逼成亡命之徒就尽管去作死,到时再多保镖都保不住你!”
梅晋早已魂飞魄散,哭爹喊娘求饶,郝质华等他赌咒发誓再不骚扰以后才动手拖他上来,贵和赶紧帮忙,梅晋上岸后腿脚发软,跪在地上半天挣不起身。通过这次苦头他已深刻认识前妻的凶狠,像她这种高智商的人一旦丧心病狂比魔鬼更可怕,亲自作对的胆量是没了,但心下仍有不甘,扶住栏杆威胁:“质华,我可以不再管你的事,但是你继续和这小子交往是绝对过不了你爸那一关的,我劝你趁早分手,除非你想马上参加你爸的追悼会。”
郝质华又恶悍地瞪一瞪眼:“再敢废话,我就让你先开追悼会,快滚!”
那渣男一瘸一拐逃走了,桥上车来车往,反而凸显了寂静,看热闹的只有江风和云朵后的月亮。贵和心有余悸地望着她,猜测自己将被如何发落。
听到他微弱的呼唤,郝质华转身面向他,神态似身旁的钢筋水泥般坚固。
“那天我说了会给你答复,现在就答复你。”
他立时紧张,心跳统治了听觉,忘记呼吸和吞咽。
“我不会计较你的过去,如果你能保持现在的心意,和我共进退,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
她的声音清晰有力,他却依然信不得真,激动到恍惚。
“你能做到吗?”
又收到一次肯定,他喜极而泣,颤抖着不住点头,一个“能”字答得微乎其微。
她感受得到他的大喜大悲,伸手替他拭泪,道出滞留数日的安慰。
“小时候的苦难的确会影响一个人的成长,可是把所有不幸都归咎于以前的苦难就是在推卸责任,我希望你能坚强起来,原谅你父亲和家人对你的伤害,不再自怨自艾,从今往后堂堂正正生活。我会在一旁支持你的。”
心底黑暗的冰原被照亮了,他难忍痛哭,亲近的愿望如饥似渴,却捏着双手不敢作动,直到她主动搂住他,才急切地抱紧,他找到了人生的支点,今后再也不会恐惧。
第125章 翻脸
郝质华回家就请父母谈话, 二哥郝志刚也来陪坐,等着安慰她。
“爸, 妈, 这几天我认真考虑过了,想向你们汇报结果。”
郝辛提前开导:“这事算不上什么, 我以前跟你说过,人生就像走路,遇到绊脚石一脚踢开, 然后继续前进,你不过踩到一块绊脚石,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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