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认为做了最大努力补过,却被秀明骂个狗血淋头。
“你说的是什么屁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赖账也是在连累那些被欠债的人!爸一直教育我们不能亏欠人家,你就是死了,这笔债我们也得替你还!”
大哥腹内草莽,江湖习气重,这些都曾为赛亮不屑一顾,但此时却自愧不如,惭恻道:“大哥,你别给自己找事了,这么多年我也没为家里做什么贡献,你们何苦为义气牺牲自己的利益?我卧室的床头柜里有三十万现金,那是我悄悄取回来存着的,免得有一天被法院冻结账户,就真的一个子都没有了。那笔钱二十万留给胜利读书用,另外十万给贵和办婚礼。胜利,爸以前想让我供你出国留学,我现在没那个能力了,以后只能靠你自己。”
胜利一直忍着泪,听了这话崩溃大哭:“二哥,我怎么能用你拿命换回来的钱呢?真这样我宁肯不上大学!”
贵和也心酸流泪:“是啊二哥,你说这种话不是在扎我们的心窝子吗?你现在病得很重,这些钱得拿来救命啊。”
赛亮微微摇头:“杯水车薪,救不了的,还不如拿来做有用的事。”
他是个功利主义者,做事重回报,如今看来治病就是没回报的投资,最后人完钱完,毫无意义。
秀明厉声驳斥:“现在对我们来说,给你治病就是最有用的事!钱不够我出,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你治!”
弟弟妹妹们跟着坚决表态。
“对,二哥,我和大哥先帮你把债还了,然后再凑钱给你治病。”
“二哥,我有灿灿他爸给的赡养费,我给你还债治病,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治好你的。”
家人们众志成城要挽救他的生命,丝毫不计较他过去的种种不是。此情此景下,负疚感比疾病更残酷地惩处着赛亮,坚硬被吞噬殆尽,在人们的安慰声中愧痛而泣。
景怡得知赛亮患病,当晚便不避嫌隙地来到医院,与赛家四兄妹在病房外商讨对策。
贵和想他是这方面的专家,一定有主意,问他:“景怡哥,你看我二哥的病该怎么治啊?”
景怡认为赛亮病情虽重,但并非无药可救,安慰众人:“他这种情况是只能进行肝移植手术了,我看了下检查报告,万幸还没转成癌症,手术成功后存活率能达到75%,目前存活时间最长的肝移植患者已经活了42年,希望还是蛮大的。”
秀明问手术成功率是多少。
“也蛮高的,据临床数据统计显示,肝移植手术成功率已达到95%,亚洲医院的消化外科是全国最强的,成功完成过数千例肝移植手术,技术方面可以信赖。我还没办理辞职,这段时间先回来上班,方便照顾小亮。”
他被人诬陷和晏菲有染,身份又遭网民起底,再回医院上班必然承受极大压力,肯这么做足见对赛家情深义重。贵和见千金不吭声,替她道谢:“景怡哥,真是太感谢你了,有你照应我们心里多少也有点谱了。”
下面该谈手术事宜了,景怡问他们由谁去配型。
贵和说:“二哥是AB型,能接受任何血型的捐赠,我和大哥去就够了。”
秀明首肯:“对,我和贵和去就行了,两个总能选中一个。千金胜利就免了。”
景怡心还没放下,妻子就嚷着抗议:“我也符合捐赠条件啊,为什么不让我做配型?”
胜利也不满:“大哥,我和二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血型是一样的,比你们更有可能配上!”
秀明劝阻:“你明年要高考,不能出差错,你姐姐是女人,体质不如男人结实,都不合适。”
姐弟俩更急了。
“谁说我体质不结实?我身体比你好多了,你过去不也常说我身强力壮吗?我看我比贵和合适!”
“高考年年都能参加,二哥的命只有一条,当然是救命更重要,我一定要去配型!”
“对,我也一定要去!”
秀明说不过他们,还是贵和劝法得当:“你们先别急,等我和大哥先来,不行你们再上。”
他满以为都是一家人,配型几率应该很大,谁知四兄妹轮完都不合适,别无他法的情况下,景怡、郝质华、佳音、珍珠也加入进来,结果全体配型失败。
当景怡来电通知他们最后的结果,阖家陷入深深的沮挫。
千金怀疑此前的化验有误:“我看医院搞错了吧,我们是一家人啊,怎么会找不出一个能跟二哥匹配的肝、源?”
贵和劝她别抱幻想:“大医院的检查不会有错的,景怡哥还特别关照过,就是一个都没配上,只能去器官网登记,等待捐赠了。”
途径是有,但看起来是条死胡同。
胜利忧怖:“听说排队得等很久,二哥的身体撑得住吗?”
人人都知道赛亮已滑到死亡边缘,经不起大海捞针的等待,犹如艳阳照耀下的薄冰。
配型失败后秀明就被一个念头反复折磨着,此刻不由自主当众道出:“我还是第一次怨恨,我和他同父异母这件事。要都是一个妈生的,兴许就能配上了。”
这半年他遭遇了太多意外和打击,闹离婚的事虽前前后后扒了他几层皮,也尚未垮掉精神,眼下二弟性命垂危,而他和家人们都束手无策,神经也像狂风中的竹子奄奄欲折。夜里被寒风吹得魂不守舍,爬起来呆坐,想着还能向谁求援,后受绝望恐慌驱使来到多喜坟前。
“爸,对不起,我这个大儿子让您失望了。没管好这个家,把珍珠妈气跑了,现在小亮生病,我也救不了他,真是没用啊。”
仅仅忏悔就让他泪流满面,父亲在世时日子再清苦,他也没体验过走投无路的感觉,还以为那些说生活残酷的人都是软弱无能的废物。现在明白了,父亲替他承担了大部分压力,在他引导下他活成了快乐的缺心眼,离开父亲庇护方知人生的磨难竟这般难熬。
“爸,家里的事您都知道吗?您是不是已经去投胎了,怎么都不保佑我们了呢?您快显灵救救小亮吧,或者跟阎王爷求求情,让他把我的寿命分一些给小亮,爸,您儿子脑子笨,实在没辙只能求您了。”
他从不信鬼神,人到绝处,本能地为希冀寻找依托,跪在墓碑前呜呜哭着,哭声与风声一道撞击着家里的窗户,不知不觉地,身旁多了三条长短参差的人影。
“你们怎么来了。”
看到弟弟妹妹们,他惊讶羞窘,一双袖子朝脸上使劲乱抹,想擦去狼狈相。三人都泪汪汪的,没有嘲笑他的意思,千金说:“我们也想爸爸。”,走到坟前学他的姿势跪下哭告。
“爸爸,二哥病得很重,再不换肝就要死了,我们全家都去配了型,连大嫂珍珠和郝所都去了,灿灿他爸也去了,没一个合适的,您快帮我们想想办法,救救二哥吧。”
贵和胜利也一齐效法,向父亲哭泣祝祷。
“爸,都说您心善,下去了会做官,快帮我们走走后门,跟阎王爷通融一下让二哥多活几年吧。”
“爸爸,您知道哪儿有适合二哥的肝、源吗?快托个梦告诉我们吧,不能让二哥死啊。”
四兄妹痛哭不止,早惊醒对门的慧欣,老人躲在院门后悲伤怜惜地偷看一阵,来到佛堂跪在蒲团上诵经祷告。虚无的神佛从不现身施救,信仰只能拯救人们的意志,而意志就是点燃希望的火种。
佳音担心赛亮病情,总摆脱不掉不祥的预感,心想他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误解,理应得到补偿。为此早想向美帆坦白,在赛亮恳求下默默忍耐,冬至这天早上,她下楼见美帆正穿着睡裙收拾行李,貌似要出远门。
看见她,美帆主动说:“有个事通知你,我要出趟远门,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你要哪儿?”
“昨天你回来得太晚,我都睡了,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有个朋友在悉尼办戏剧展,找了老师去给参展的越剧演员做指导,那老师临时有事去不了了,她前晚打电话请我去救急,关系挺好的我也不能拒绝,就答应了。”
佳音惊问:“你要去多久?”
“可能二十多天吧,雷天力那混蛋作梗,公演又推迟了,最早也得等到春节前才能开演了。”
医生说赛亮病情不稳定,不测随时可能发生,佳音不能存侥幸心理,日后让朋友抱恨终天,拉住她说:“我也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
“是关于小亮的。”
美帆明媚的脸顿时阴云翻滚,以手势制止:“打住,那个人的事我一概不想听。”
佳音再次抓住她:“你不听会后悔的!”
听到严肃的语气和诡异的话意,美帆瞩目凝神,佳音问:“你知道小亮为什么跟你离婚吗?”
她不禁诮恨:“知道,他亲口、交代过,对我厌倦嫌弃了,想换个能给他生孩子的老婆。”
“不是那样的。吉祥大厦的火灾他没跟你说实话,法院判他负连带责任,要赔款四五千万,刚好那段时间他又查出肝硬化,不想拖累你才编瞎话逼你离婚。”
美帆感觉头盖骨被瞬间揭开,冷空气长驱直入,脑浆冻成了冰块。
“你说什么?这是在编故事吗?他欠了四五千万,还得了肝硬化?”
她的声音迅速发抖,每一个字的发音都比前一个更重。
佳音同情地望着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么重要的事能拿来开玩笑吗?”
双臂立刻被她抓紧。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病情已经发展到终末期,目前在亚洲医院住院治疗,等待……等待肝移植。”
“肝移植?”
“医生说他的病必须进行肝移植才有可能存活,可是家里人都去试过配型,我、景怡还有郝所也去了,都没成功。”
见她失魂落魄,佳音扶住她的肩膀诚恳请求:“美帆,小亮真的很爱你,为了保护你他算是拼尽全力了。现在他病得很重,也许会有生命危险,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在他最需要关怀的时刻陪在他身边。”
冷不防被她陡然锋利的目光刺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女人怨愤吼叫,拔腿冲出家门,冲进车库,开车直奔亚洲医院。早上周边干道交通状况极差,每一辆车都像千年老龟,每一个司机都焦急难耐,然而谁都不能与她相比。她急得快疯了,眼看前方车队绵长无尽,干脆跳下车徒步上路。
她穿着单薄的丝质睡裙,光腿赤脚跑在隆冬的街道上,脚下的路面冰层般冰冷坚硬,刺骨的寒风似乱刀袭来,狠狠纠扯她飞舞的发丝,贪婪吸取她的体温。她浑然不觉,拼命奋力前奔,仿佛受到命运召唤,去赴至死不渝的约会。
来到亚洲医院住院部,她慌乱的身影闯入景怡视野,迎上去惊问:“二嫂,你来了。”
她不让他改口叫杨女士了,气喘吁吁急道:“赛亮在哪儿?快带我去找他!”
景怡又惊:“大嫂都告诉你了?”
“是,快带我去!”
病房里赛亮正在昏睡,病魔改变了他的面貌,此时的他干瘦、枯憔,肤色发青,已是死神的俘虏。
美帆心痛欲裂,按住胸口悲恸抽泣,千金提着开水瓶进来,见到她惊呼:“二嫂,你怎么来了?怎么穿成这样就出门了?还光着脚?”
二嫂重视仪表,居家也要打扮成贵妇,她真想不到她会以这种疯婆子的装束外出。
这时景怡取来自己的大衣为美帆披上,吩咐千金去帮忙买套衣服鞋袜,千金赶忙应声去了。
为防止吵醒病人,他请美帆去走廊说话。美帆含泪询问:“景怡啊,赛亮现在病情究竟怎样?佳音说他要换肝才能活。”
“……是这样的。”
“没有合适的肝、源吗?”
景怡遗憾摇头,来不及安抚她就被护士叫去了。美帆回到病房,泪如泉涌地凝睇丈夫,轻轻替他拉上滑到胸前的被盖,见他脖子上戴着一条以前没有的银链,好奇地轻轻勾出来查看。
项链低端挂着一枚钻戒,是他们的结婚戒指,属于她的那枚已被她扔进大河。鸾凤失俦,锦瑟断弦的坏预兆竟然都是从她而起的。
她的心顿时被捣成肉泥,死命捂住嘴阻止自己放声嚎哭,无尽的自责痛惜有如山洪爆发,冲来新的怨恨的泥沙。
你为什么要骗我呢?
细碎的哭声淋碎赛亮的浅梦,睁眼看到病床前岣嵝哭泣的背影,他骤然惊诧,纵然眼花也认得出那是他相伴十数载的发妻。
她终究还是知晓实情了。
苦心白费,他颓丧伤怀,眼角滚出泪珠,默默望着她,像往常回味相思的幽梦。
良久,美帆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瞬,她再度崩溃流涕,急促凑近握住他的手,哽咽难尽。
他温和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摇摇头,哀声埋怨:“你为什么瞒我?我不是你老婆吗?只是在你家借宿的房客?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诉我,还逼我离婚,你太狠心了。”
他悲酸默对,半晌方缓缓道:“这是为你好。”
“什么叫为我好?你想一个人静悄悄去死,然后让我内疚一辈子?”
“我不想拖累你,这种情况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处?贫贱夫妻百事哀,这道理小时候看我爸怎么对我妈的,我就明白了。你没过过苦日子,真到了那种地步会受不了的。与其拖到互相厌恶,还不如趁早分开。”
她不能接受这一说法,质问:“如果欠债生病的人是我,你也会提离婚?”
这回他答得很利索:“不会。”
“为什么?”
“那样太没情义,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那你认为我是没情义没良心的人了?见自己的丈夫破产,生了重病就会嫌弃他抛弃他。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自私自利的女人?”
一针见血的指责使他惭愧失语,脸撇向另一边。
她不许他再逃避,追问:“离婚前你说你接了一件案子,那个妻子要跟得癌症的老公离婚,你当时问我什么想法,其实是在试探我,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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