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这李智伟死得真冤枉,那病人家属的报复目标是钱小鹏。病人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因先天心肌畸形, 在心内科住院,一天夜里病人突然难受,家属急忙去找医生。当晚钱小鹏值班,草草去看了看,让继续观察, 没采取任何处置措施。没过多久, 小女孩病情恶化, 抢救无效死亡。主治医生也承认是值班医生应对不当错过了抢救时间,那小女孩的父亲愤恨难平,女儿死后的第三天揣着凶器来找钱小鹏。刚好李智伟在钱小鹏的办公室和他聊天, 就这样做了他的替死鬼。
钱小鹏虽捡回一条命,胰腺却中了三刀, 导致胰腺液大量渗出, 腹腔和内脏器官都遭到严重腐蚀,能不能活下来还没个定准。
他家境不太好,负担不起巨额治疗费, 院方组织员工为其捐款,景怡想到同事一场,自己跟他还有师生之谊,也捐了十万块。
没过多久钱小鹏的母亲来找他,说钱小鹏想见他,求他去看一看时日不多的儿子。
景怡不忍拒绝这微末的请求,腾出空档去医院探望。钱小鹏住在加护病房,浑身插满管子,五颜六色的液体在他身体里输进抽出,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见了他眼泪就下来了,气息奄奄道:“金大夫,我还以为您不会来呢。”
景怡都快认不出他了,想着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眼看要一命归西,心下惋惜,格外温和地同他交谈。
“你妈妈说你有很重要的事跟我说,是什么呢?”
钱小鹏迟疑良久,结出更大的泪珠。
“我想向您道歉。”
景怡笑道:“这未免言重了吧,你并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啊。”
“不,我对您做了很过分的事,您不知道,您和晏菲的绯闻是我和李智伟联手散布到医院群里的,也是我帮李智伟搞到了您太太的微信,给她发告密信,破坏您的家庭。”
景怡的笑容凝固了,事发时他就将李智伟列为怀疑对象,但着实没想到帮凶里有钱小鹏。
“……你为什么这么做?”
钱小鹏悲怯悔罪:“您以前经常批评我,我气不过,认为您仗着有钱装圣人,李智伟说您和晏菲有染,我也没怀疑,听信他的鬼话跟他合伙陷害您,想把您逼走。”
嫉妒酿成偏执,偏执引发仇恨,仇恨催生罪恶。时过境迁,他已受到惨重的惩罚,景怡不想再责怪什么了。
钱小鹏的悔恨却是无尽的:“金大夫,我知道自己做了很卑鄙的事,现在很后悔,这次受伤让我彻底清醒了,您以前的批评都很中肯,我对病人缺乏尊重,没把他们的生命健康放在心上,傲慢无礼还玩忽职守,终于惹出大事故,也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我真是活该啊。如果能早点听从您的劝告,严格规范自己的从业态度,就不会有今天了……”
景怡不明白人为什么非得到穷途末路才知错,心中怜悯怨责各占一半,勉强安慰:“你现在认清错误还来得及,先专心养伤吧,伤好以后再重新开始。”
钱小鹏明白自身伤情,摇头哀泣:“太迟了,您是知道我这伤势的,多半好不了了,即使侥幸活下来也会终身伴有后遗症,没法正常工作,就是个废人了。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培养我的老师和前辈们,也对不起您,现在能做的只有忏悔,金大夫,您能原谅我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景怡留下他想听的话,带着深深的遗憾告别了这个可悲的青年,后来再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包岷曦年初心血来潮,在美术馆园内一处空地增修了一座观景高塔。这座塔纯木质结构,采用古法修筑,全用榫头拼接,工程繁复讲究,使得工期一推再推,到5月末美术馆终于整体竣工。秀明松了一口气,等待迎接竣工验收,谁知就在这大功即将告成的档口,被飞来横祸撞了个360°大转体。
美术馆附近有座城中村,居民多是外地打工者,不少人拖家带口,因此村中生活着很多外来儿童。这些孩子的父母忙于生计,对他们疏于管教,基本呈散养状态,男孩子个个是没安嚼子的牲口,野到不行。这日傍晚五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拿砖头、树干垫脚,偷偷翻墙溜进园区,到池塘里捞锦鲤,不知怎的五人竟集体淹死在池子里,闹出沸反盈天的大新闻。
夏季小儿溺水事件频发,秀明以前常看到类似报道,没料到这口大黑锅会砸到自己头上。他从开工之日起就在工地门外竖上“此地正施工,闲杂人等禁止入内”的警示牌,池塘边也安放了“此处水深,禁止戏水”的安全提示,门口还安排保安24小时看守,谁曾想百密一疏,闹出五条人命。
那些孩子的家长们自然不肯甘休,在工地门外大哭大闹,拉横幅摆花圈,烧香蜡钱纸,硬要每人索赔120万,还将消息散布到了网上。
包大师气愤至极,狠狠骂了秀明一顿,说他为了压住新闻和撤销网上的信息已花了好几百万公关费,剩下的八百万工程尾款绝不会再付,还让秀明自行摆平那些家属。
秀明去找赛亮商量,赛亮说这属于民事纠纷,他作为工地负责人事先已尽到了安全警示义务,按法规即使负责也只负一小部分。那些孩子的死,更多责任在监护人,如果协商不成,就由得他们去起诉,法院会秉公判决。
美帆听说家长们闹事的情形很气愤:“这些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看不好,出了事只会赖别人。现在这种不讲道理的事太多了,老太太去公园偷杨梅,爬树摔伤了找公园赔钱。小伙子逃票进动物园,误入虎山被老虎咬死了也要找园方赔钱。还有那些逃火车票被火车压死的,偷吃人家花园里的荷兰水仙中毒的,偷吃隔壁的腌排骨被骨头卡住的,都要找人家车站和失主赔钱。这种‘我死我有理’、‘我弱我有理’、‘我老我有理’的无赖行径就得严加抵制,否则我们国家的社会道德真要崩盘了!”
派出所的办案民警主张双方协商解决,秀明挨家拜访那五户,在前面四户家中无一例外遭到了家属的谩骂厮打,对方还扬言不给钱就让他全家鸡犬不宁。
他憋屈窝火,也态度强硬地叫他们去法院打官司,让法律裁定青红皂白。
最后还剩一户张姓人家,他思虑一阵还是去了。到了那家人的住地,只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蹲在虫鼠出没的阴沟边洗菜,见到他,不声不响盯了几秒钟,平静道:“我爸妈出去摆摊了,还没回来。”
那五个孩子毕竟死在他的工地上,秀明见了死者家属仍有些心虚,冲女孩点点头就想告辞。
女孩忽然问:“你是赛珍珠的爸爸吧?”
他惊讶:“你认识我女儿?”
女孩用抹布擦干手站起来,拉扯着皱巴巴的T恤说:“我也是友谊中学的,比赛珍珠高一级。她在我们学校很有名,全校学生差不多都认识她。”
“哦。那个,张成伟是你弟弟?”
“嗯,我叫张燕燕。”
秀明不知该说什么,抠着后脑勺致哀:“你父母一定很难过,发生这种事我也很不好受。”
他以为张燕燕会骂他,谁知女孩冷不丁说:“我爸妈在商量生孩子的事。我的伯伯叔叔们都有好几个儿子,我爸只有我弟弟一根独苗,现在死了,必须再生一个,不然家里的香火就断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尴尬地点点头。
张燕燕犹豫片刻,大着胆子道白:“我本来想考中南财大,今后学财会好找工作,老师也说我能考上,可现在家里不让我参加高考了,说他们再生一个儿子得花很多钱,没钱供我念书,除非你肯多赔点钱。”
藏在事件后的复杂矛盾超出秀明的想象,舌头不听使唤了。
张燕燕捏着衣摆,眼眶慢慢红了,看他的眼神没有恨意,全是恐惧与哀求。
“我问过同学的父亲,他是法官,说这种情况工地方只会负一小部分责任,最多每人赔几万甚至不用赔,我爸说这点钱绝对不够生养孩子,要我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贴补家用……你能不能多赔我们家一点钱,不考大学我这辈子就没指望了,只能待在这种贫民窟过贫贱的生活。我没你女儿那么漂亮,也没有别的才艺,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求求你做做好事吧!”
她说到激动处痛哭着朝他跪倒,似在向他讨要前途。秀明肠慌腹热,胡乱安慰几句,狼狈地逃走了。回去后反复回忆,另外那四家好像也都有未成年的女儿,父母长辈嘶吼泼骂时,这些小身影都静静躲在角落里,外人无从采集信息。
她们各自的心情如何呢?都和张燕燕一样是兄弟们的陪衬吗?等待她们的也将是相同的命运吗?
秀明理解不了重男轻女的父母,但明确他们的做法,张燕燕的那通惨哭把他的心震软了,怒气下去理智相应回升,冷静分析:这事拖得越久,影响越大,对美术馆和包大师的声誉都不利,搞不好还会让包大师损失更多公关费,不如由我舍财消灾便当。
想明白后他去派出所请警官帮忙调解,表示愿意赔偿每户人家50万,谈判达成,约定一周内付钱。他去二弟家告知处理结果,二弟夫妇都说他太傻。
他认命道:“养个孩子不容易,养到八九岁要花很多心血,感情就更不用说了,设身处地想想我也为那些父母难过,就当给自己买个心理安慰吧,否则会内疚一辈子。还有包大师,人家花了那么多钱建公益美术馆,被我搞出这么大的黑点,传出去多难听啊,不赶紧把事情解决了,怎么对得起他。”
美帆知他仁义,也知他打肿脸充胖子,忧心问:“大哥你也太好心了,就没想过这么多钱你拿得出来吗?”
“我会想办法的,这事你们别告诉千金贵和,老金现在接管了金氏集团的烂摊子,自身都难保,贵和刚结婚,跟质华家的关系还没建设好,不能给他添麻烦。”
赛亮不能袖手,马上说:“大哥,我正准备把吉祥大厦的房子和工人路的商铺卖掉还债,等房子脱手了你先拿一部分去救急吧,不过可能还得再等一两个月。”
秀明断然拒绝:“不用,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本来有钱,为我还债才搞得两手空空,现在甲方不给你工程尾款,你不但赚不了钱还得赔本,到哪儿去找那250万?”
“我去找朋友帮帮忙。”
赛亮犹豫试探:“你不会想去找那个赵敏吧?”
秀明已收到过赵敏的问候信息,对方直接提出帮忙的意愿,被他拒绝了。见二弟怀疑他跟小三藕断丝连,怒道:“怎么可能,我跟她早断了,就是不断也绝不会找她借钱!”
美帆欠了秀明偌大的人情,不能不为他的处境担忧,转身就找机会将此事告知佳音。佳音早知衰神对丈夫一往情深,过去没少触霉头,这次又收了一份大礼,真怀疑他上辈子做了太多缺德事,担心儿女们跟着他受罪,心中烦思不绝。
休息日下午她去接儿子吃晚饭,见他抱着一个新的高达玩具玩耍,问他谁买的。
英勇笑眯眯说:“爸爸买的。他最近给我买了好多新玩具,还常带我去吃好吃的。”
佳音出走后秀明对英勇的态度大为改观,经过人贩子事件更宝贝起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对他和珍珠已基本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了。
佳音担心儿子和丈夫感情太深,会离不开他,握住他的肩膀柔声问:“小勇,妈妈今天想正式跟你谈一谈。”
英勇马上放下玩具认真注视她:“谈什么?”
她很难启齿,忍住窘迫笑问:“妈妈不能和爸爸在一起了,以后你必须在我们中间选一个陪你生活,你想要妈妈还是爸爸?”
英勇惊惧立现:“妈妈非要跟爸爸离婚吗?就不能不离?”
“这是大人的事,你不懂。”
“妈妈不要我了?”
“妈妈当然要你,你愿意跟着妈妈吗?”
小孩儿站在跷跷板中央,摇晃得快要摔倒,又急又怕哭嚷:“我要是跟着您就不能跟爸爸住一起了,我不要!”
“小勇。”
“我不要去别的地方,就想待在原来的家!”
英勇一改温顺,缠着她哭闹不休,佳音伤心无奈,预感儿子最后不会跟她走,把他留在赛家,她就不能不管他那蠢爹的死活,至少得帮他解决眼下这桩难事。
秀明以为妻子约见又为催他离婚,灰头土脸去了,试图借霉运拖延。
“我最近遇到点麻烦,离婚的事先缓缓吧。”
佳音看他落魄,替死去的公公和儿女们难过,恝然道:“我知道,美帆都告诉我了。”
她取出银行卡推过去:“这里有130万,是我的积蓄。”
他吃惊:“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大部分是上次帮辛向荣的表姐拍电影分到的打赏,有一些是我自己存的。以前我没对你讲实话,好几年前我就在网上开了手工刺绣店,平时做的那些刺绣就是出售的商品,不是帮黄芸代工的。靠这个和挂靠证书挣了不少钱,不然也不能应付你生意上那些窟窿。”
秀明的嘴再也合不上了:“这么说,上次你说你找黄芸借了20万,也是你的?”
“对,都是我的私房钱,怕你知道我能挣钱思想会懈怠,也怕我娘家人借机敲诈,我才一直假装没收入,其实每个月赚的不比一般工薪族少。”
佳音坦白长年隐秘,懒得应付丈夫没头没脑的震惊,自顾自说出计划。
“你现在肯定拿不出钱来赔偿那些家长,工程尾款收不到,也不能给工人结算工资,少说还得再凑两百万。我在林田有套公寓,现在大概能卖个450万,算起来那房子也有你一半,先把它卖了,分你一百万,另外一百万你自己想办法吧。”
这男人感情上不忠,倒没在钱上面克扣过她,这些年让她掌管经济大权,各种表现都还厚道。她是非分明,这点也要有来有往,把公寓属于他的部分给他,剩下的钱还能买个小一点房子供自己居住。
秀明已经傻了,问她房子哪儿来的。
“就是08年我让你和爸买的那套减价房,当时你们都不想要,我就背着你们找美帆借钱付了首付,一个人悄悄还贷,前年就全部还清了。”
她让他去跟家长们商量延期付款,争取把房子卖个好价钱,他突然聋哑,将世界排斥在了感官外,动作机械地起身走了。
夜里慧欣访友归来,见秀明怂头搭脑坐在多喜坟前,活像倾家荡产的光棍,举着酒瓶咕噜咕噜灌酒。她知道赛家的大人都走光了,不能放任他的异常,拖着他去屋里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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