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有一弯折曲径,抬头看,恰能看到山顶的屋舍一角,谢籍扭头看一眼,便步履匆匆地下山去。山下车马具备,因路远谢籍自是骑马,本没叫安排车,不等他多看马车,旁边便钻出来个老头:“陛下。”
“袁卿为何在此?”
“恰在近旁有一处园子,昨日来此赏月,惜年岁渐长,望镜台难登,闻陛下在,今日特来相候,是为有一事欲禀。”
这老头是司隶大夫,司隶台职掌巡察地方,袁老头便是这部门的头头,谢籍对这位,头疼已久。袁老头在他眼里,比王甫还让他头疼:“秋凉露重,袁卿同我先登车罢,天色还早,倒不忙赶路。”
袁大夫欣然从命,待登上车马,定定神便开口道:“老臣此番出巡,特地着便服往各处去瞧了瞧,听了听。既瞧了天下初定,万民从教之象,也听到了诚心之语,肺腑之言。”
“卿且言。”
“陛下自登基已有数月,安民施政无不使人拜服,陛下有肃清前朝积弊之心,且雷厉风行,果毅之至,臣等亦万分景仰,遵而行之。然不到地方,不听地方声音,臣等怕皆以为,只有好处,没有妨碍。”袁大夫是听了满耳朵地方的不满之声,躁动之音回来的。
说得直白一点,民间倒还好,但地方,说得再直白一些,越是小官小吏越是满肚子怨言。越是下衙官署,如今越是人心惶惶,官吏多是只思求自身安稳,无心治理地方事务。
谢籍从头到尾皱眉听袁大夫说完,沉思片刻道:“不论什么政令,初推行时多半会如此,不如再等一年半年,待从上到下皆适应,便可好转。”
“陛下,推新之政令并非不好,而是大好,只是时机不对。盼陛下听老臣一言,暂搁此令,先与民生息,与天下生息,饶天下些许时间。何妨待来日宇内海晏河清,万民安乐,富足温饱时,再推此令。”袁大夫是一腔为民之心。
哪怕谢籍并不喜欢这老头,袁大夫的话,他还是会听进去,并加以考虑:“袁卿此言我知了,容我细作思量。”
见天子肯纳谏,袁大夫也松了口气,此番下去市井小民倒还没太大感受,下衙官署的官吏却可以说是怨愤滔天。若不行安抚之策,只怕方才立起的家国,又要从根子上开始岌岌可危。
经几日思量,谢籍最终没有收回之前的政令,而是放缓的步调,最终说服他的不是袁大夫或其他人,而是邰爹的一声长叹和一句醉言:“这年景,官难当,吏难为,我衙下已有几员干吏欲辞,道是回家教书既心安定,亦是于世有益之事,且不必日日耽于应付上方。”
邰山雨心目中那个大英雄,大约是不会引得人怨天憎的,再有心肃纪整纲,也还是那句话——教人向上,不要过高,量其能从。能说出这句话的小青梅,若知此时此事,大约也会用和这句话同样的话来与他说。
嗯,邰山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她妈非要手把手教她化妆,作为一个审美异常星人,她断然拒绝了极其复杂的妆面,强烈要求从最简单最基础的学,于是有了这么一句话。
这会儿邰山雨可不知道她无声无息间,拯救了无数小官小吏于水火,她此刻正瞅着她妈,头疼得不得了:“九叔都让我慢慢思量了,妈为什么要逼我作决断?”
“不是妈要逼你作决断,是时间不等人,此时你不作决断,回头只会有更多人逼你作决断。虽你爹人面广人缘好,你妈我识得的人亦不少,但是山山,天上的神仙都做不到人人喜爱,况我和你爹不过过**凡胎。”邰夫人是掐着时机来的,给闺女考虑的时间足够长,也恰好是此时,不管闺女拒绝还是接受,他们为人父母者,都能为她拒绝,为她施力。
邰山雨大概能明白邰夫人指的时间不等人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又仔细问了一遍自己的内心,始终确信,她纵使有那么一点心动,这点心动不足以促使她自己主动往那深深宫禁里跳下去:“我不要,妈,我还是更希望那是一个可以陪我万水千山结伴而行的人,可以大多时候都随心所欲生活的姻缘。”
虽然话说出口,邰山雨自己都觉得挺对不住谢籍,但骨子里的趋利避害之心让她仍然作出了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更加有利的选择,至少对她来说这选择是有利的。
“既然山山这么说了,妈和你爹就知道该怎么帮你了。”这么一长段时间,谢籍都没能打动邰山雨,足见,自家闺女心中怕是真没有当今天子。
实话说,拒绝起来,不比送女儿好端端上青云难多少。这世上,朋友再肯帮忙,也需得招呼一声,请一请谢一谢。讨厌你的人想拆你台拖你后腿,既不用招呼也不用请,使点手段,便会欣然而往。
谢籍是这边才作出缓步推行政令的决断,那边又被人逼上来要早定中宫,早立皇后,以安民心。缓行政令之事,说实话,已经让谢籍很恼火,要不是不想当昏君,不想搞得下衙官署声怨沸腾,不想让小青梅以后看都不爱多看他一眼,他不会收回之前的决断,本来嘛,天子政令既出,只有万方从教,断没有万方不从教,使得天子不得不收回政令的道理。
“滚出去。”这是谢籍登基之后,第一回怒意大张,整个朝堂瞬间阴云满布,双目之中千万雷霆如有实质,皆已随怒意滔滔劈下。
一直以来,谢籍都是个广开言路,纳谏如流的形象,且施政施策多半有商有量,虽然有时候主意也拧,但好好劝劝,还是能圆得了场的。哪知道为立后一事上表,会招来天子一怒。
事实上,上表就上表,立后的奏表,谢籍已经不知收了多少,不怕再多十本八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奏表上写什么“早立中宫,远女祸,亲贤淑”,这不等于是骂小青梅么。
任谁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都没事,但是,骂小青梅不行,绝对不能容忍。
第二十一章 绝如此刻,断无更改
朝堂上,连几次朝会气氛都不大好,品阶高的官员自是什么都见过还稳得住,品阶低一些年纪轻一些的,阅历总少点,心中难免惴惴惶惶。这般光景,朝堂上压着,自然也会弥漫到朝堂外去,官员们回了自家官署,不免要琢磨,那向名上表的官员到底为什么提起这茬来。
邰爹人面广,人缘好,甭管群众基础还是在同僚间,那都是硬杠杠的。这么一琢磨,必是邰家的闺女碍了谁家闺女的道儿,毕竟这眼看着,天子一心一意,小姑娘家矜持一年半载,日后多半能成。
这倘嫁进宫中,必是独宠之势,啧,这里边儿水可就深喽。
对外边的言语,邰爹一概不管,只盯着自家闺女问:“眼下势已初成,山山,你可想好了,趁现在还在两可之中,再寻思寻思,别等日后再来悔今日没细细思量。”
“心阔沧海平,身安人世静。”
邰爹闻言笑开怀,忍不住伸手点点自家闺女:“倒是会卖乖,拿为父的话来糊墙。”
“我真是这么想的,人心里有山有海,人脚下有山有海,人眼里有山有海,人生自然就开阔啦。倘院墙四立只见人只见是非,自然是心田一日窄过一日,还怎么平得下,静得下。”
能说出这番话来,足可见邰山雨是真正经过深思熟虑的,邰爹见状也安心,能彻底放开手施为。至于好基……朋友,只能说句抱歉了,毕竟邰爹是好朋友处处有,闺女却只一个,大不了回头多舍他几缸好酒。
朝堂上,经几日来的上表朝议,谢籍也发现不对,把思路一捋,把人寻来一审,便知道了这是邰家的意思。以谢籍和邰家上下多年交情,都不用着人去问,便知道这是邰家的意思,也是邰山雨的意思。
得出这么一结论,谢籍心中不好受是必然的。
只见窗外黄昏斜照,淡淡暮霭萦树,谢籍对着满案奏章,竟有些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罪。倘早年知她要的是并非宫墙四立,是否就应当在洛阳城里好好做个斗鸡走狗气死爹的纨绔少年郎;倘早知今日如此艰辛,心上人求而不得,是否就不应当在战场上苦费心力,拼得一身是伤,凭脑子好好做个军师,既安稳又笃定,岂不好。
但人生即已走到今日,便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或许待来日他亦可以说一句倘无美人,江山亦好。
想到这里,谢籍扔开手中笔,放纵自己靠在宽大且极坚硬的椅背,这御座并没有多么舒适,他一靠上去,却仍是很快放松下一身僵硬来。自登基以来,他不曾一日放松过,江山之大,社稷之重,交到他手上的,并非是海晏河清,万民安乐的家国。
他亦有惧,亦有怖,凡此种种,只心中念着小青梅,念着他艰辛为之付出,小青梅便能生活在安稳的人间,愉快且无忧虑,便觉艰苦亦甘甜。眼下,竟觉不甘,亦不甜了,只剩下如海倒倾一般袭来的疲惫。
“成安。”
“陛下。”
“备马。”
“是,陛下。”
天已近黄昏,绚丽晚霞在天际涂抹异彩,各色纷呈,仿谁家淘气孩子打翻了水粉盘,倒扣在画了山水屋舍的画卷上。
谢籍骑马披着黄昏的霞光来到邰府门前,邰家的仆从皆识得他,一边行礼一边着人通传主人。谢籍一路行至中庭,邰家四口皆在院中,院中有桌椅,桌上还有几碟饭后的点心水果在没撤,可见一家子才吃过晚饭。
“不必多礼。”谢籍直接道明来意,却不问邰爹邰夫人邰兄,因他清楚,一切的症结都在邰山雨身上,所以,他是来找邰山雨谈话的。
邰爹一边点头,一边心里琢磨:看来一腔真心委实已深,不然不会是现在这形容。
邰山雨冲邰爹嗔了一眼,才同谢籍一前一后往花园去,此时恰斜阳与明月共在天际时,天空格外明湛绚丽,园中景致幽幽使人清凉无比。到花园小亭中坐下,使女递上茶水点心来,便悄然又退远。
“九叔,你吃饭没有?”邰山雨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的人这会儿看着是真挺不好的,她又知道为什么不好,所以不能问怎么脸色这样差之类的。
“山山。”
“嗯。”
“当真绝无可能?”
谢籍专注而莫明带着慌乱与不安的看着她时,邰山雨竟也有些慌乱与不安漫上心头,甚至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涩意涌上来:“九叔,是我胆小,我不怕有一日九叔面目全非,我是怕自己有一日面目全非。九叔,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不想要改变,也害怕改变。”
“山山,有句话可曾听过。”
“什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谢籍微有一丝欣然,但,更多的仍是五味杂陈,说不出心里这时候到底是什么滋味。
“也有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邰山雨话音落下时,谢籍看着她的双眼像是有光在慢慢黯淡下来一般,片刻后他移开视线,看向天际的明霞与明月交相辉映之处,良久后才出言,说话的声音也像是从天幕的远端传来:“山山,你我皆已生爱,如何远离。”
顿时间,邰山雨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既然人生已经很艰难,那有些事就不必去拆穿”。她拆了谢籍的“由爱故生忧”,谢籍就拆了她的“无忧亦无怖”,说来都是半斤八两,谁也不能怪谁拆穿。
“九叔就不怕吗,不怕有一天你爱逾一切的人,再不是你喜爱样子。”
谢籍复又看邰山雨,过了好一会儿才摇头:“不怕。”
因不管她什么样,于我都永远是我最喜爱的样子。
邰山雨忽然间沉默,谢籍答她话时,不管她问的什么,都从不敷衍,向来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便是调笑时也是一样的。
为什么已是天子,却仍然敢于这样认真到无所畏惧地去爱一个人?他未曾见过人心复杂,未曾经历过世事浮沉吗?
“可是我怕,很怕很怕。”
“那必是我没能给山山更多信心,山山……”谢籍深深地凝视着邰山雨,确认他的恳切已传达到后,才复开口,“任他时移世易,此心此情绝如此刻,断无更改。”
第二十二章 卿既爱山海,欲将辞远道
虽然人们说起爱情来总是爱用“海誓山盟”这个词,但事实上,寻常人一生哪能遇得到什么海誓山盟,不过是平淡相守,共度平凡一生罢了。所以,当真正可以被归类到海誓山盟之列的话在耳边被饱含深情地吐露出来时,于邰山雨而言,仿如惊雷。
雷劈得她整个人都心神不稳时,她心中却仍有一个问题:人要深情到什么地步,才会发会发自内地吐出海誓山盟之语来。
以及,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是这个年代的人,更敢于海誓山盟,还是现代人太不相信爱情?
谢籍吐露心意,却并没有要邰山雨作答的意思,所以邰山雨是在满心惊雷之中送走的谢籍。送走谢籍后,她久坐在窗前,对着漫天播撒清辉的明月,心中一片迷惘。
“说不喜欢,那也不是,说爱,又还欠点火候。就像我爹说的那样,正是作决定的时候,可以抽身,也可以沉沦。”
“但不说宫禁深深,只说身在高处,必然责任重大……”邰山雨对自己穿越生涯的规划从来是开心活,痛快过,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
恰好,家人能容她如此,人生最好的样子岂不正是这样。所以,是情还没有深到,让她主动放弃正在享受,且原本可以沉迷一生的“人生最好的样子”。
“这损失真的有点大。”邰山雨说完,看向过来挑灯花的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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