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好, 日光下黄浦江江面泛着金光, 波光粼粼。
“小叔,对面是哪里?”沿着路边走, 随曦问。
“陆家嘴,金融中心, ”他答, “看见东方明珠塔了吗?就在那里。”
东方明珠塔啊……她遥遥望了眼,好高, 和书本上写的一样好看。
外滩不知何时起了大风, 随曦的长发被吹得蓬松凌乱, 凉意顺着骨髓进入四肢百骸, 她只穿了一件长袖,顿时冷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
有衣服罩过来,“穿上。”
衣服上有非常淡的洗衣液香, 还有他的体温,很温暖。她抱着,踟蹰没穿,“小叔你不冷吗?”给她穿, 他就只有一件短袖……
季景深停住, 面对面监督她穿好衣服,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长指微屈搭在唇间, 遮去笑意。
嗯,可不就是小孩儿偷穿大人的衣服么……
笑什么……随曦很奇怪,低头瞄了瞄自己,哪里不对吗?
搞不懂。
从外滩出来后,按照行程规划,两人打算去海洋水族馆,也是随曦最期待的地方。
从外滩过去,需要先坐一站地铁,再走路,排队的人少,季景深买了两张票,和随曦一前一后进去。
馆内分为九个展区,展现出来的品种来自五大洲四大洋,两人从第三层开始慢慢往下,一路到了极地展区,来的正巧,饲养员正在喂小企鹅,玻璃墙外密密麻麻都是人。
站在最外围,无论怎么踮脚都看不见,随曦懊恼地苦了脸,想跟小叔说要不算了走了,手腕被他扣住。
他的指腹无疑是温暖的,紧紧贴在她腕侧,修长有力,随曦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在那上面流连,以至于季景深和她说了三遍话她没反应,他只能弯腰凑到她耳边。
“跟我来。”他拉着她走。
她扯回神,亦步亦趋跟紧。
穿过拥挤的人潮,在横亘在脚前的一块小石前停下,季景深扶着随曦的肩让她站上去。视野登时开阔,随曦喜笑颜开,回头想说话,发顶却不经意扫过他下巴……
靠的太近,就像在他怀里一样,随曦怔怔看着,毫无知觉的,心跳漏了一拍。
“怎么了?”
她的视线太灼热,引得他低头查看。
她惊慌撇头,不再看他,“没、没事。”
分明是她喜欢看的小企鹅,这会儿落在眼里却又没了那种吸引,思维纷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这种感觉很陌生,她从未有过。
穿过海底隧道,两人走出海洋水族馆。
逛了这么久,两人都口渴,季景深去买水,太阳大便没让她跟着,叮嘱她原地等他回来。
临近中午,来海洋水族馆的人越来越多,成批的人从出口涌出,随曦避让,退到最右侧。
“好喝吗?”
“好喝,你尝尝看。”
年轻的女生笑嘻嘻地把手里的奶茶递到男生嘴边,男生低头喝了一口,弯唇:“很甜,和你一样。”
女生被这样直白的情话弄得羞红了脸,可又止不住欢欣雀跃,边嘀咕边与他十指相扣,“这么多人呢……”
两人相谐着走远。
随曦就在旁边,这些对话一字不差落入耳中,她目光下垂,定在那两人相扣的手上,莫名的,她想起了方才在极地馆,他拉着她走的那一刻。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就是念念不忘。
就是……很想再有一次。
一番胡思乱想下来,恍然不觉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几分钟,说好很快回来的人却久久未归,随曦开始着急,担心之下忘了手机这个东西,沿着他离开的方向就找去。
他说去买水,但没有说去哪里买,随曦一路找,找着找着,周围的景色越来越目生,等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已经迷了路。
不记得怎么回去,也不敢再继续往前走,随曦慌神,不知所措。
车水马龙的街头,缕缕行行。
随曦茫然地站着。
手机被她塞在包里,音量调的很轻,振动了几十次她才感觉到,手忙脚乱地拿出来,她看见那个名字,眼底簇然点燃亮光。
“去哪儿了?”
语速很快,声音里有很重的喘息,随曦低下头,“小叔……”
季景深沉默听完,到嘴边的斥责被他压回去,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重回温和,“周围有什么比较标志的建筑物或者店面,在那里别动,小叔来找你。”
随曦四周看了看,报给他听。
“在原地等,电话不要挂。”
“好。”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隔着听筒,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急速明显,随曦怕站的地方不明显,特意挪了几步,站在一家音像店门口。
音像店正放着歌,她没有听过,临到结尾,空了几秒,响起下一首。
钢琴曲般的前奏,温柔的女声,歌词缠绵缱绻。
“我站在屋顶/黄昏的光影/我听见,爱情光临的声音/微妙的反应/忽然想起你/这默契,感觉像是一个谜……”
她听得入神。
“我们两个人/陌生又熟悉/爱似乎来得很小心翼翼/我想问问你/是不是相信/爱来了,这种滋味很美丽……”
等待许久的人在街的另一头出现,径直往她的方向走来,步速很快,面上的焦急如拨云见日,一瞬散开。
随曦没动。
歌还在放,她却听不进去。
心跳很快,非常快,近乎激烈在跳动,好似要蹦出体外,她就这样直勾勾看着他,看着他接近,那些被乌云掩埋不得其解的思绪,全都在这一刹那,有了明确清晰的答案。
那是她早已滋生,从未觉察,发现时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爱情。
原来随曦喜欢季景深。
是季景深,不是小叔。
*** ***
回到医院,护士来给随曦剃耳上头发,季景深接了个电话,走出去。
“您好阿姨,辛苦了这么远过来。”
梁文茵摆摆手,“曦曦呢?”
“护士在给她剃头发,手术需要。”
“还没感谢你告诉我,曦曦这孩子……”自从改嫁后,她和随曦的联系日渐减少,这一次这么大的事,如果季景深不告诉她,她就完全被蒙在鼓里。
梁文茵很想来陪护,可又觉得,随曦不会想看见她,而且,她年幼的儿子也生了重病需要人照顾,丈夫出差在外指望不上,她即便想来,也有心无力。
医生过来,两人的谈话被中止,一起进办公室。听详细病情概述是次要,主要是要直系亲属签署手术知情同意书。
“你看一下,看完在最下面签个字就行。”
医生还有事,说完便出去,留了一个护士在门口。
手术知情同意书上详细记录了手术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风险,梁文茵看得心惊,视线下滑,至最后一条,手一抖,纸轻飘飘落地。
致死?怎么可能致死!
季景深扶梁文茵坐下,捡起快速扫了一遍。
“这上面写的都是真的吗?”梁文茵不敢相信,“致死?这又不是大手术,为什么会致死?”
季景深轻声解释:“医院要对患者进行手术,必须要对直系亲属和患者履行知情权,如果手术有不同的几套方案,则需要你们履行选择权,选择一套方案,当然,其实也是医院方面最大可能规避医闹。”
“所以您不用害怕,一般同意书上的确会写的较仔细些……”他不便说的太多,“随曦这个不是大手术,我保证她会没事,您放心签字就好。”
梁文茵抖着手,眸光再次落回纸上。
季景深说的很慢,条理清楚,她每个字都听清。梁文茵发了会儿怔,这才想起季景深也是个医生,那他说的话……
“真的会没事的吗?”
“会没事。”
梁文茵签字。
纸被收走,梁文茵靠着墙壁静站片刻,“曦曦在哪个房间,带我去看看吧!”
真到了病房门口,梁文茵又停住了,隔着竖玻璃窗沉默看,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她忽然道:“曦曦恨我。”
季景深抬眼。
“我和她爸爸结婚仓促,彼此之间没有感情,试管生下曦曦之后,一直为了工作很少管她。”
“后来……她爸爸去世,我遇到了现在的爱人,不顾曦曦反对嫁过去,”梁文茵偏头,抹去溢出眼角的晶莹,“我知道她恨我。”
“没有人会真的恨自己的母亲。”
梁文茵像是没听见,“以前总是疏忽她,现在离开了反而对她有诸多愧疚,想弥补……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我不是个好母亲,我知道她恨我……”
“她很小就很懂事了,别人还在爱笑爱闹的年纪,她就会照顾奶奶,帮奶奶做家务,努力学习什么都不让我们操心……”
“别人上下学都有父母接送,她没有,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梁文茵哽咽,“她总希望我们多回家,但我总做不到,我知道她会偷偷哭,但却从来都没有因此改变……”
“我亏欠她,我知道的。”
目光穿过玻璃窗,落在坐在床沿和护士姐姐聊天的人身上。
随曦看上去很开心,嘴角扬着大大的笑容,眼里亮晶晶的,仿佛无忧无虑。
可他知道不是。
思绪缓缓倒退,回到了03年的那个夏天。
他在随佫葬礼上看到她的那一天。
那么小的小姑娘,抱着父亲的遗像,哭到崩溃,眼泪好像流淌的河,没有尽头。
时过境迁,她已然长大,十六岁花一般的年纪。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这辈子都不要再哭泣。
25、第二十五章:
梁文茵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送走人, 季景深独自在外吹凉风,离九点还有一个小时, 他记起件事, 返回病房。
随曦在玩手机,白天玩得太累, 才八点就困得不行,眼皮一搭一搭快要合上, 模糊余光里消失很久的季景深走回来, 她扭了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着眼嘟囔。
“小叔, 你去哪儿了?”
季景深抽走她掌心的手机, 给她掖好被子, 没答反问:“还有一个小时就九点了,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小叔去给你买。”楼下拐角有家蛋糕店,“蛋糕要不要?”
她太困了, 什么也不想吃,摇摇头半张脸缩进被子里。绵长轻细的呼吸声传来时,季景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失笑。
睡着了?这么快。
按灭床头的灯, 季景深拉上隔断帘, 在陪护床坐下。
梦里有很多片段,一闪就过,最后定格的, 是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被人操控着,割开自己的脖颈,有血喷出来,染满那人的手……
她被吓醒,唰地一下睁开眼,喘息一下比一下重,心跳剧烈如鼓响。
有人靠过来。
病房里已经熄了灯,黑压压的什么都看不见,可熟悉的气息她知道是谁,抬手摸索着抓到他的衣领,她揪的很紧。
“小叔……”
季景深压了声音,以气声:“嗯,做噩梦了?”
她点点头,后意识到黑夜里他看不见,说:“嗯。”
“没事,梦都是假的,”他安慰,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把它忘掉,嗯?”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默半晌,忽的问:“小叔,我这个是小手术,对吗?”
“对。”
“那为什么要全麻呢?”按照她的理解,既然是小手术,脖颈局麻不就好了?
他耐心:“因为肿块偏大,全麻更安全。”
“那我会没事的吧?”
“肯定会。”
两人就这么若无旁人的聊天,直到随曦再次有了倦意睡眼迷朦,他哄她睡着,于黑暗中安静凝视。
堆砌的坚强勇敢只是她展示给陌生人看的外壳,实际上他了解,她不过就是个孩子,也会害怕手术,也会心生恐惧。
不过幸好,他在这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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