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娘子当初慈悲,便没有莫娘。”林陌正色道:“娘子的恩情,莫娘半刻都不曾忘——”
她两眼弯弯,“更何况,我说过的话,当祖师爷许过的誓,一口吐沫一个钉。不然,若是祖师爷……”
“呸呸呸,”王娘子忙不迭地打断她,“祖师爷保佑,菩萨保佑,莫娘大富大贵,无忧到老。”
一番话下来,王娘子再次眼泪涟涟。
来时路上,她也曾有过担心。
她不是不通晓人情世道。
很多人生于微末之时,一旦发迹,恨不得把世间一切知晓他过去的人事,通通抹杀掉。
如何还会像林莫娘这般,非但不打压,反倒一直惦记着和她的那点情,将她许过的诺,说过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铭刻在心,从未忘记。
她真不晓得上辈子,是哪位祖宗烧了高香,才让她得以遇见这个贵人。
安抚好王娘子和二妞,天色已晚。
林陌让丫鬟送来热水,松了发髻,泡在桶里舒舒服服地闭目养起神来。
林莫娘即将与公子幕成婚的消息,在各方有心人士的推波助澜下,很快传遍大雍上下。
传到朱琰耳边时,他正在府中宴客。
酒池肉林,纷华靡丽之中,朱琰抱着仅着薄纱掩体的美人,阴恻恻笑了两声,引来对面宾客的好奇。
“朱爷可有甚大喜事?”
朱琰懒懒地瘫软在美人怀里,瞧着和他一般,以美人做椅,正冲他咧嘴大笑的肥猪,慢悠悠道:“方才厨房传话,说新得一道方子,正好请昱王爷品鉴。”
昱王爷拍拍肚子,“本王爷不说吃尽天下美味,倒也差不离,不晓得朱爷拿甚新鲜玩意儿,招待本王爷。”
“戍西南盐商中,近来流传一道小菜,取禾花雀舌大火爆炒,鲜嫩无比——”
“不知昱王爷,可曾吃过。”
昱王爷哈哈一笑,“呈上来给本王爷尝尝。”
酒醉耳酣,宾客尽兴,昱王爷被香软美人们,簇拥着上了马车。
车夫轻抖缰绳,车前的四匹良骏,齐齐迈开步伐,脚步轻快地往王爷府的方向跑去。
马蹄铁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声响。
蹄声渐远。
朱府四周潜伏的几道黑影,随之而去。
还未待黑影走远,朱府里头又闪出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沐浴更衣之后,林陌守在房内等了许久。
她派人去门房问询,说公子尚未回府,亦未传讯。
满腹的心思,一时找不到地方发泄,难免有些提不起神。
赐婚的皇榜虽已张贴,但此事来得突然,直到现在,她还没缓过神。
她,真的可以嫁给陈幕,和他并肩而立?
中间不会生甚波折?
至于有没有浪漫的求婚场景这些,林陌反倒不太在意。
她向来很识时务。
能先捞到手,自然先捞到,别为一些虚头花脑的东西,错失良机。
虽然,她心头依旧有些小遗憾。
守着满室的灯火,林陌等的有些疲倦。
她恹恹地起身,将灯火吹灭,上床睡觉。
梦里,她睡得很不安稳。
一会儿是陈幕穿黑色西装,骑高头大马,敲锣打鼓地来娶她,一会儿是揭开头纱,新郎掉了个个,变成朱琰。
林陌大叫一声,从床板上坐起,忽然听到窗户那头有动静。
她拉着被子,侧耳倾听。
寂静的黑暗中,有人拿小石头,一粒间隔一粒,执着地往她窗户上扔。
林陌披了衣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
时下已是深秋。
月牙弯成一钩,浅浅地挂在天上,时不时被流云掩盖,落寞又凄凄。
风吹着院子里的枝叶,发出窸窣碎响,像是有人隐在暗处低语。
隐隐约约,似有一两颗莹绿色的光点,在游动。
林陌纳闷:这不春不夏,哪儿来的流萤,若要是说鬼火,这儿又不是乱葬岗。
还没等她继续瞎琢磨,莹绿色的光点愈来愈多,翩翩起舞,微光犹如流星,在黑暗中画出一条又一条光带。
仿若是本该在天上闪烁的银河,被哪位仙人请下来,一点点,一滴滴,在她眼前,汇成浩浩荡荡璀璨迤逦的银河。
银河的这头,是伫窗而立的她。
银河的那头……
忽然亮起一盏暖色灯笼,灯火盈盈,照亮长身而立,挺拔清隽的男子。
此时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眼眸藏了漫天星子,远远地,朝她看来。
此情此景,倒有几分七夕鹊桥,牛郎织女相聚的调调。
不过她可不是织女。
林陌身形一动,就要从窗棂爬出。
“站着别动。”
磁性的低沉嗓音,穿透夜风,完整地传递他的宠溺。
点点萤火,在他身旁萦绕,夜风猎猎,将他衣袖吹得鼓胀。
他拎着灯笼,缓步朝她走来,合着她狂乱的心跳,将玉树临风诠释得活色生香。
林陌定了定心神,冲他嫣然一笑,靠在窗旁,“大晚上不待在房里好好睡觉,打着灯笼,在我窗下作甚。”
“我来给娘子赔罪。”
声音沉沉如屋檐落雨,一个字一个字,滴打在她心头,她强忍住悸动,懒懒道:“谁是你娘子——”
“我可不记得甚时答应过你。”
说话间,陈幕已走到她面前。
他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道:“你可愿与我,良缘永结,绵绵瓜瓞?”
第63章
月光流萤,在他身后渐渐模糊。
他提着一盏灯火,穿越万千年,走进她的世界,来到她面前。
暖黄的光,从下方温柔地照着他,他的眼眸极深,氤氲了许多深情。
愿意两个字已经到嘴边,林陌却不争气地哽咽到不成声。
她的内心狂乱地大喊道:一百个愿意,一千个愿意,她渴望这一天,已经渴望到快要死去。
浩荡世间,孤枕始终难眠,她亦想要有一个人,在疲惫失落时,给她满满的支持。不论她走多远,回过头,总能看到属于她的光明。
她背负着的太多过往,让她身心疲累。她也想堂堂正正地挺直胸膛,骄傲地站在心悦男人身旁,和他一起,面对这个残酷又温暖的世界。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孤立无援,没有一次又一次强迫自己,将自己的心,紧紧封闭。
她自厌又自怜,自卑又自负,反复无常,喜怒无状。
当她一直向往的光明,笼罩着她时,她的心,柔软又委屈。
陈幕瞧着眼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心疼地伸手替她拭去眼泪,“我晓得成婚太急,让你受委屈。相信我,日后我定会弥补你。”
林陌眼里含着泪花,快速打断他,“才不是因为这个。我是感动,阿幕,你对我真好。”
她踮起脚尖,上半身掠出窗外,抓着他的衣领,飞快地吧唧了他脸颊一口,“阿幕,我好高兴好高兴。”
“傻丫头,”陈幕嘴角含笑,宠溺地揉着她发顶,“婚期定在七日之后,会不会……”
“七日之后,”林陌蹙着眉,小声惊呼道:“啸王身子可还能撑到那时?”
“这是最快的吉日。”陈幕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林陌,“父王那边,我已经暗中派人调理,相信会尽快好转。”
林陌就着他手中灯笼的照明,展开一看,上面详细记录着显后和朱琰的往来密信内容。
“你我成婚那日,是他们防备最松时,”陈幕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只是,一再委屈……”
“阿幕,”林陌笑眯眯地打断他,“我才不在乎,说句大不敬的话,倘若不是他们暗算,我还不能这么早这么顺利地嫁给你。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们。”
“昱王爷。”
显后不屑地扫了一眼堂下瘫着的那滩肥肉,心里头别提有多厌恶。
这些年昱王爷守在封地,不曾碰面,她几乎快要忘记,差点被朱琰送给他的噩梦。
啸王和这头肥猪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这么一想,她对啸王的厌恶不由地少了两分。
她强忍住昱王爷肆无忌惮的打量,冷声道:“未经王上召见,你擅离封地,可知犯下忌讳。”
“王兄卧病在床,无法料理政事,”昱王爷摸着肚子,好不掩盖语气里的暧昧,“做弟弟的,自然要赶回来替嫂嫂撑腰。”
显后心头一紧。
这头肥猪急急从驻地赶来余都,莫非也打算在这里头掺上一脚。
“嫂嫂眉头不必皱那么紧,无端损了嫂嫂的国色。”昱王爷懒洋洋道:“弟弟怎敢肖想,弟弟不过是觉得,嫂嫂领着年幼的宸儿,一个妇道人家,孤立无援,容易被人欺负——”
“弟弟心疼嫂嫂,这不就巴巴地赶来。来之前,”他被肥肉压得只看得到半颗眼珠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撇了显后一眼,“弟弟在城里碰见一个故人,他跟弟弟说起,原来很久以前,弟弟和嫂嫂本该有一段露水情缘。”
显后脑袋嗡了一声。
朱琰那个贱人,竟然敢!竟然敢!
“嫂嫂?”
堂下那头肥猪的声音愈发油腻,像口浓痰堵在她嗓间,让她瞬时喘不过气。
显后狠狠地捏了一把胳膊。
长久以来的尊荣华贵,让她忘记身边一直躺着的那头饿虎,即便她已尊贵如王后,亦不得不受他钳制。
她心头冷笑,眉眼间带上了几分魅色,朝着昱王爷妩媚一笑,“王爷说的甚,贞娘听得有些糊涂。”
昱王爷没想到显后果真是朵解语花,他刚说完上句,显后就自动连上下半句。
他支起笨重的身子,急不可耐地走到显后身边,深深吸了口气,夸张道:“嫂嫂身子,抹了甚油,果真香艳扑鼻。”
“昱王爷……”显后低低地叫了一声,脸颊带出三分酡红,粉白/粉白,像三月的桃花,一路开进昱王爷心底。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去采这朵娇花。
“王爷……你真坏……”显后眼波潋滟,檀口微张,啐了他一口,起身往室内去。
昱王爷乐不可支地跟了进去。
不多时,显后重新从屏风后头转出,听着里头嗯嗯啊啊男人肆意纵情的声音,眼眸愈发阴森。
她裹挟着满身戾气,端坐在贵妃榻上,忽地伶仃一笑,细长尾甲深深刺进娇嫩的手心,溢出殷红的血迹。
甚么死狗臭猫都想要占她便宜,哪儿来这般轻巧。
朱琰莫不是以为,她还是当初那个阿贞。
任他要拉拢哪个,就送她去哪个榻上。
她定要扒下他们的皮,让他们尝尝她的本事。
显后嘴边勾起一抹冷淡的狞笑,眼眸深处慢慢燃起疯狂。
还不到时机,还要再等等,留他们再多喘几口气。
她还暂时不能与朱琰翻脸。朱琰送来的迷药,最后一份用在昱王爷这头肥猪身上,她还要再取一些。
七日之后,她要重新唤醒啸王,让他看到公子幕迷惑他心智,就为娶一个下贱的伶人。
她要啸王和公子幕自相残杀,她带着宸儿,渔翁得利。
虽说婚期紧张,但陈幕却准备得并不含糊。
他依照大雍王室娶亲的流程,有条不紊地将它们走了一个遍。
宫里派来的嬷嬷,看着纳采送来,被红绸绑缚的一双大雁,扑闪着翅膀,在她面前嘎嘎直叫时,心里头别提有难受。
关于公子幕要娶的这位身世,整个大雍上下都传得沸沸扬扬,大多都在替公子幕抱不平。
陈幕特地从宫里将她请来,求她照料他的新娘。
她看着对这奇耻大辱,毫无怨言的公子幕时,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
显后果然心思诡谲,这新嫁娘,整个人妖里妖气,一看就是亡国灭朝的妖姬。
那一双勾魂水杏眼,就连她这老婆子一瞧,都忍不住心惊魄动。
日后倘若显后指鹿为马,说是公子幕迷恋美色,单看这新嫁娘的脸,便一个十足十。
天下人还不得吐唾沫,公子幕被红粉骷颅迷昏了头,不顾世俗规矩,不理天下百姓,不管啸王有疾,昏庸无道,当不得一国之主。
她本不耐教导,但再一思及,此次前来时,公子幕对她的殷殷嘱托。
嬷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公子幕果真是大慈悲。
显后这般折辱他,他心头还惦记着不要让新嫁娘受委屈。
不过,王室的事,她们这些奴婢亦做不了主。她只能尽可能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好生教导新嫁娘,让她万不可带出那股子狐媚气息,在婚典上丢公子幕的脸。
这头有宫里送来的嬷嬷尽心指导,林陌那头亦有心多学。
两人虽然各怀心思,倒也相处得愉快。
林陌出嫁的日子,很快来到。
一大早,嬷嬷便领着一群小丫鬟,催她起身。
平日里,总是板着一张脸的嬷嬷,今天亦满脸带笑,指挥小丫鬟们,把她塞进铺满鲜花的浴桶,替她清洗身体和头发。
她闭目养神地靠在浴桶,因为激动,露在水面的肩头,一直微微发抖抖。
“主子,可是水冷?”
眼尖的小丫鬟在一边轻轻问道 ,林陌摇摇头,“无妨。”
一切都像一场梦境,即便是此刻,她亦忍不住害怕,若是忽然梦醒,或者有人前来破坏,该如何是好。
她的婚礼,由不得其他人破坏。
“主子——”
她被小丫鬟们扶起,转到屏风后头更衣,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个小丫鬟,递给她一封信。
“这是方才公子身旁的侍卫,让我交给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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