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说他不太舒坦,谢婉凝就又忍不住絮叨起来:“可是找太医看过了?陛下可别嫌弃麻烦自己忍着,疼起来很难受的。”
萧铭修见她一脸认真,心里便如同有温热泉水滚过,浑身都热乎起来。
“朕心里有数。”萧铭修随手捡起她放在榻边小几上的九连环,百无聊赖玩了起来。
他既然来了,谢婉凝也就没办法空出脑子去想相图的事,只能在寝殿里陪着他。
不过她自来也不是那等忙前忙后围着他伺候的,每次两个人都各做各的事,倒也越来越和谐,同寻常人家夫妻一般。
这些年下来,也有了些老夫老妻的意味。
就像此刻,谢婉凝已经卸下钗环头面,正准备洗脸漱口泡脚,顺带听听宫里下午发生的琐事,很能一心二用。秋云和冬雪就忙前忙后跟在她身边,伺候得她细致妥贴。
于是萧铭修就只好自己在那玩九连环,边玩边看景玉宫的宫人对谢婉凝那叫一个无微不至,简直要把她当菩萨供起来,就连洗脚水也得放点玫瑰香露先温着,那可是相当讲究极。
萧铭修不得不叹服,就是宁多福都没这么尽心尽力伺候他,景玉宫这也真是奇景。
这要是朝中大臣能这么懂事听话,尽心尽力为国尽忠,那该多好啊。
萧铭修扔下手里的九连环,突然出声问:“婉凝,你到底是怎么调教宫人的?她们怎么都这般听话。”
谢婉凝被他吓了一跳,就连秋云和冬雪也僵在那,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陛下怎么问起这个?”谢婉凝换上柔软舒适的软底鞋,挥手叫吓着的秋云和冬雪出去,走到贵妃榻边上坐下。
萧铭修往后让了让,让她坐得舒服些:“就是瞧她们对你那热乎劲可都是真心实意的,照顾你也很用心,从来不叫你不舒坦,真挺难得的。”
他一边总结,谢婉凝一边跟着点头:“陛下这么一说,仿佛倒也确实如此。”
有些事自己身在局中是察觉不出来的,非要旁人提点一句,才会若有所觉,体会出些许不同来。
“陛下身边的大伴们也很体贴周到啊?”谢婉凝笑着说。
萧铭修却摇了摇头:“不,不一样的,他们并不是事事都在为朕用心。”
谢婉凝不太能理解他这个用心是什么意思,只好说:“大伴们若是听到了,准要哭着说陛下埋汰他们。”
萧铭修一下子就想到宁多福那张胖胖的脸,顿时笑出声来:“他才不会呢。”
谢婉凝见他仿佛压根就没在意下午自己的走神,心里也略安定下来:“其实就是对她们好一些,也不是光表面上关心,平日里一言一行也都得上心,她们便也知道感恩。入宫的人都不容易,进了宫就离了家,像夏草如今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还是个小孩子呢。”
她这么说宫里人的时候,倒是异常温柔,脸上还带着春风和煦的笑,一看就知道她们感情不是作伪。
萧铭修若有所思点点头:“其实朝臣也不过如此,他们寒窗苦读十几载,为的不就是出人头地、位极人臣?若是做了官还什么都得不到,自来就不会用心为国分忧。”
谢婉凝顿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天是没法聊了。
“陛下不是头痛吗?快歇会吧。”谢婉凝念叨一句。
萧铭修一想也是,又捡起九连环玩了起来。
谢婉凝就也不管他,出去外间安排明日的差事去了。
萧铭修等她出去,才放下九连环深思起来。刚才匆匆一瞥,他大概看清了谢婉凝手上那张图,具体样貌陈条都没看清楚,但是他却一眼看到了省印。
那是溪岭进上来的相图,也就是说,那上面能叫谢婉凝惊慌失措的人,十有八九是琅琊府人。
这个人谢婉凝一定认识,也肯定跟谢家有些牵扯,只是不知谢婉凝为何会露出那个表情,叫人实在也想不透彻。
但这事现在他却不能明明白白问出口,他心里很笃定,谢婉凝一定不会同他坦白,她只会把秘密深深埋进心里,不让他摸到分毫。
这么一想,萧铭修心里头可谓是五味杂陈,一下子就又是心疼又是心酸,末了还有些苦闷难以消减,头就更疼了。
萧铭修叹了口气,他这辈子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要在她身上耗尽,真是她一个眼神,就能牵动自己的心弦。
不多时,谢婉凝就回来了:“陛下今日就早些歇息吧?臣妾刚吩咐小厨房给陛下准备了安神汤,也叫大伴提前把朝服取来,这一晚能睡得踏实一些。”
萧铭修见她神色如常,便也未多话,等到两个人最终安置下来,萧铭修才道:“今日那些相图,可是瞧见旧相识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只有灯花在寂寥地跳动,声音微弱得叫人寻遍不着。
萧铭修问完也不着急,很有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似乎过了很久,谢婉凝才低声开口:“诺,确实是旧相识,小时候一起读过书呢。”
萧铭修“哦”了一声:“你要是不喜,就直接刷下去,何苦为这点小事发愁。”
谢婉凝心里一跳,下午翻涌上来的仓皇、无措和恐慌却也都渐渐被压了下去,现在的她只剩满心疑惑和不解了。
“她可是琅琊王氏的千金,陛下真不想见见?”
第79章
这时寝殿里已经熄了一半的灯,帐幔里很昏暗,谢婉凝是闭着眼睛说的话,自然没看到萧铭修眼中的诧异。
琅琊王谢两家自古以来都是大族,几经战乱却屹立不倒,只是谢家近些年由于旁支经营庶务得当,显得略比王氏要强盛一些,但在有些老学经眼中,王家怎么也要比谢家纯粹。
当年太后有意想给萧铭修从琅琊选妃,还让萧铭修特地写了一封折子,显得相当有诚意。在这种情况下谢氏一族都不甚满意,甚至觉得是皇家有意辱没,若不是还没胆大包天到那个份上,早就把特使给赶出门去了。
当年要不是谢婉凝自己不愿意留在琅琊,萧铭修肯定没这福气能娶到谢氏的嫡女为妃。
倒也不是他们萧氏一族无能,谢家在朝中无人,可却在天下读书人里有口皆碑,他们被树立成为读书人中清贫乐道的楷模,萧氏哪怕再横行无忌,也要考虑读书人的脸面。
皇家也不能为所欲为。
是以这一次选秀萧铭修压根没想过还能再遇到一个琅琊出身的闺秀,甚至这个人居然还是王氏嫡系。
寝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萧铭修才问:“这怎么可能?王氏绝不会如此。”
王氏比谢氏更要脸也更古板,哪怕家里穷得叮当响,也照样清高到仿佛自己还是早年那个名门望族,他们家的嫡女怎可能入宫为妃?
谢婉凝轻笑出声:“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我自来知道她姓甚名谁,怎可能看错?”
这里面肯定有些故事,萧铭修微微皱起眉:“你不用烦心,朕找人查清便是了,回头直接给她撤档,叫她爱干嘛干嘛去。”
“好,那就有劳陛下费心了。”谢婉凝轻声开口。
萧铭修没听出她有什么额外的情绪波动,翻个身把她抱进怀里,还轻轻给她拍后背:“好了,快睡吧,不用为不值当的人操心。”
谢婉凝闭上眼睛,居然真的被他哄睡着了。
梦里她不知道为何又回到了王家那个破败的卧房中,正值寒冬腊月,屋子里难得烧了炭,叫她觉得并没有那么冷。
可她却浑身难受,发烧好几天,也是渐渐有些神志不清。
迷糊之下,她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谁,又为何要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可喉咙里很痛,她是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道很轻的脚步声钻入她的耳朵里。
谢婉凝费力扭头往门边看去,却只看到一个淡绿色的裙摆。
这不是萍儿,她莫名奇妙想到这么句话。
谢婉凝只觉得心如鼓擂,有什么深藏在记忆里的片段重新浮上脑海,她拼命去想,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头太晕了,以至于刚一看到来人的面容,便又昏睡过去。
下一刻,她却突然又惊醒,脖子上一阵剧痛,有人正死死掐着她的脖子,叫她不能呼吸。
“救……”谢婉凝拼命呼喊着,挣扎着,却没能把人摆脱分毫。
那一双手明明细软滑嫩,她用干枯无力的手去拨弄,却怎么也拨弄不开。
“救命!”谢婉凝只听到自己最后呼喊了一句。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谁呼救,只是想竭尽全力喊这么一声,为已经死去的自己,为没法反抗的命运。
“婉凝!”
就在这时,一把熟悉的声音呼唤她一句,谢婉凝只觉得脖颈上的那双手突然一松,她一下子又能喘上气来。
“婉凝,你怎么了?”那声音很急切,谢婉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一次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努力睁开眼睛,抬头就看见萧铭修一脸急切地看着自己,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仿佛遇到什么大事一般,特别凝重焦虑。
谢婉凝想跟他笑笑,淡然问一句“怎么了”,可话到嘴边,她却觉得自己喉咙有些痛,依旧什么都讲不出来。
萧铭修见她终于醒了,这才松了口气。
可他却还是全身心关注着她,见她张了张嘴却没出声,立即就叫人进来:“煮些温热的蜂蜜水,再备一碗安神汤。”
宫人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萧铭修就靠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哄:“你刚才做噩梦了,吓着了吧?”
谢婉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她睁着眼睛,在昏暗之中紧紧盯着他厚实的胸膛,有那么一瞬间,她眼睛里闪过冰冷冷的凉意和凶狠,那是萧铭修从未见过的样子。
刚才的噩梦之中,她终于看清了害她至死的人的样貌,整个人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
上一世她嫁进王家四年,一开始就过得不如意,所谓的丈夫从不跟她说一句话,每日里都住在前院书房,根本没回过正院。上头的公婆也古板刻薄,还要求她日日去上房立规矩,弄得她吃不好睡不好,没几日就消瘦起来。王家撑着世家的脸面,其实内里早就成了空壳子,她不得不用自己的嫁妆维持生活,心里却觉得没意思极了。
这里面也就王家的那个嫡女瞧着是个“好人”,早先在族学里也是见过的,谢婉凝便也想同这个在她看来单纯可爱的女孩子交好,只是没多久就发现对方并不如表面上所展示的那样美好,也就渐渐疏远开来。
只是万万没想到,她还没等到对方出嫁,却等来了对方掐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双手。
她绝对没有记错,也绝对没有因为看到相图而迷惑,反而正正因为再次看到那张容颜,迷雾里隐藏的那些回忆才一一翻涌上来,叫她一片糊涂的记忆深处渐渐清晰起来。
当年那个想要掐死她的人,就是王氏正宗嫡女,她前世的小姑子王纯汐。
等到她回忆起这一切,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那些担心和郁结都消散开来,那些害怕和恐惧的情绪也都一并淹没在记忆里,估计以后再也不会来烦她。
事到如今,她却只一个疑问:王纯汐为何要害死她?
她同她一点厉害关系都无,甚至她在王家生活的那几年跟王家人也无更多接触,就连求医问药也大多是她自己用嫁妆在填补,并未花费王家一分一毫。
一个压根就没有多少交往的陌生人却突然凶恶地害死她,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因由,可她无论如何分析,也想不出一个大概来。
若还是上一世,她大可当面同王纯汐对峙,可是世轮回,转世重来,现在的王纯汐已经不算是当时的那个人了,她也不可能再去问她到底是何种因由。
但……谢婉凝抿起嘴唇,这一世的王纯汐居然在天祐三年就要入宫为妃,这令她心里又泛起更多疑惑来。
这一世,因为她的选择,许多事情的结果都不同了。她从此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家中大哥也早早立起来,不再一味顺遂父母意愿。
甚至这繁华锦绣的长信宫中,也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前世的天佑帝没有盛宠至极的贵妃,也同王家和太后的关系形同水火,再多的谢婉凝无从得知,却能肯定前朝后宫都不是如今模样。
她不仅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萧铭修的。
只是这些都是她心里最深的秘密,终其一生,她都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知晓,哪怕是谢兰,哪怕是萧铭修。
谢婉凝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陛下,刚臣妾只是梦魇,已经无事。”
萧铭修轻轻给她顺着后背,脸上的的表情异常凝重,说出来的话却是异常温和:“你都做了些什么梦,怎么还把自己吓得直喊救命呢?”
这些年,他跟她虽说未曾日日同床共枕,来景玉宫的次数却也不算少。他睡眠浅,有点事都能被惊醒,却也从未见过她梦魇的样子。
刚刚谢婉凝一开始挣扎时他就醒了,当时他略微拉开些床幔,就看到她一脸焦急狰狞,就连身体都跟着不停挣扎,仿佛有什么人正在欺凌她一般。
萧铭修当即就开始呼喊她,可谢婉凝却一声都没听到,只紧紧闭着眼睛死命挣扎着,到了后来甚是伸手在脖颈上比划,仿佛要挥开什么脏东西一般。
与此同时,她开始喊“救命”。
萧铭修这下心里更急,喊她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大,谢婉凝没有醒,却叫醒了守在门口的苏年和秋云。
好在,最终谢婉凝自己醒了过来,可她这异常吓人的梦魇却也让萧铭修记到心里去。她肯定是对什么感到恐惧不安,或许也害怕有人要加害于她,否则她也不至于因为噩梦就如此惊慌,无论如何就叫不醒。
萧铭修轻轻喘着气,听谢婉凝说:“臣妾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好,”萧铭修垂下眼眸,“噩梦不用记,一会儿你吃些蜂蜜水,再喝一碗安神汤,早晨醒来就能忘记了。”
谢婉凝整个人缩在他怀中,却是觉得特别安心。
可能噩梦之后的人都会有片刻脆弱,这一会儿的她不想再疏离开来,她只想舒舒服服靠在他萧铭修里,安然睡上一觉。
萧铭修给她顺了顺后背,见她慢慢放松下来,心里也就不那么着急了:“等吃了汤再睡,要不然睡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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