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许多学生看到他还会对他吐口水,骂他是臭老九。
这还是头一回,在这个地方看到有人冲他笑,他朝她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干涩,“你好,我叫杨培华。”
何方芝沿着斜坡往上走,到了大半截,她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拿出来放到坡上。
半包红糖,三个红薯,一碗咸菜,一把水果糖以及她攒了好几天的鸡蛋。
东西摆放好之后,何方芝又往下退了一步,眼巴巴地瞅着他,“杨叔,我想求您点事。”
杨培华蹲下身,看着面前这些东西,眼里满是疑惑和不解,“我能帮你什么忙?”
何方芝看着他一脸诚恳,“我能跟你学认字吗?”
可能是受前世影响,哪怕对方现在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臭老九,她对他依旧保持着敬重之心。
杨培华对她这态度很是受用。只是他有点不懂了,“认字的话,你可以去扫盲班啊?”生产队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开设扫盲班。她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跟他这种人扯上关系。风险太大,不值得啊。
何方芝摇头,别说她不知道有扫盲班的存在,就算有,她一个中专生能去上吗?这不是明晃晃地告诉别人,她有问题吗?
她摊了摊手,“我听说马上就要恢复高考了,扫盲班教得都很简单,我要学得东西很难。”
扫盲班一听就是用来扫盲的,根本就不可能教很深的课程。否则为什么明明有扫盲班,大家还要送自己的孩子去学校呢。
“什么?要恢复高考了?”杨培华腾得直起身子,眼里满满都是惊喜。如果国家真的要恢复高考,他是不是就有机会恢复身份了?
他原本就是大学教授,教的还是数学。国家恢复高考,肯定需要老师教啊,数学又是必学科目一定能用得着的。
他仰头大笑,惊得何方芝一个趔趄顺着斜坡往下滑。
等她稳住心神往上看的时候,差点让她崩溃,原本站在边上叉腰大笑的老人家竟直直往她这边倒了过来。
何方芝刚想伸手去接,却发现他眼疾手快抓住了岸边的树干。
何方芝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差点被他吓死。
不过即使没有跌下来,可他年纪这么大,也不知道有没有摔伤。此时的她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别人看到了,忙跑上岸扶他,“您怎么样?”
杨培华坐起身子,背靠着树干,胸口不断喘息着,脸上的褶子一道道的,脸上却满满都是笑容,“我好的很。我的机会就要来了。”
何方芝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冲他点头笑,“您说得是。”紧接着她迟疑了一下,“那您还肯教我吗?”
“教啊,怎么不教。”杨培华指了指她刚刚放在岸边的东西,“就冲这些东西,还有你给我带来的好消息,我当然要教你。”
何方芝眼睛一亮,“谢谢您,杨夫子。”
“哈哈”杨培华摆了摆手,“叫我老师吧。叫什么夫子?这又不是旧社会。”
想到自己受的苦全是在新社会,他突然有点意兴阑珊了。什么旧社会,新社会,只要让他好好活着,就是好社会。
过了好一会儿,杨培华咬牙切齿道,“等我恢复身份,我一定把当初那个陷害我的小人揪出来,否则我一生都不得安宁。”
何方芝微微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好在杨培华也只是发发牢骚,并不是在跟她说话,他指了指斜坡,“你快点到下面去吧,可别让人看见了。”
何方芝这才反应过来,也顾不上看四周了,猫着腰往斜坡下滑。
两人一个蹲着,一个弯着腰开始说话。
“你现在什么水平?”既然已经答应要教她,杨培华自然要先了解对方的水平。
“我只会写繁体字。”
杨培华一怔,“拼音呢?”
“不会!”
杨培华又问,“数学呢?”
“除了会打算盘,其它的一概不会。”
杨培华眉头皱得都要能夹死苍蝇了,“你这水平考大学,我看有点悬。”
何方芝摇了摇头,“老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杨培华见她充满自信,很认同地点头,“看来你很有信心,那就好。只要你肯下苦功,再难的事情都有机会。”
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就算考不上大学,到时候也可以上大专。总归比窝在乡下有前途。
何方芝点头附和,“老师您什么时候方便教我?”
杨培华也很爽快,“我每天都会牵牛出来,如果你上工的话,就早晚过来一趟。我先教你把拼音认全,字的话,你就在家多练练就成。你年纪也大,许多东西读一遍就能懂,不需要我给你讲解,倒是省了不少事。难得是数学。我先教会你简单的阿拉伯数字,然后你先照着课本学。遇到不会的,晚上可以到牛棚那边问我。”
牛棚?何方芝还真不知道在哪。
瞅着她懵懂不解的样子,杨培华还以为她是刚嫁过来的小媳妇,想了想问,“王家巷,你知道在哪吧?”
何方芝点头。王家巷,她当然知道。前些日子,她差点在那里上演一出抓奸戏码呢。
杨培华微微有点酸涩,“王家巷右边走大概一百多米的位置,有一排棚子屋,那里就是牛棚。”
何方芝点了点头,杨培华朝她道,“你早点把书本拿过来,我先帮你把音标上,到时候你可以照着字母读。”
何方芝立刻从自己的竹篓里拿出一本书,里面还夹着一只铅笔。
杨培华脸上带笑,“你这小同志想得还挺周到。”
何方芝笑了笑。把书和笔递给他之后,拿着镰刀开始在四周找草药。
等过了好一会儿,杨培华已经把所有音标都标好了,然后让她过来,他一遍遍地教她读。
何方芝毕竟不是真的一点都不会。前世,她学字的时候,不会的也会在旁边标同音字。所以他读过一遍之后,她基本上都能记住。
一个小时后,她已经基本会掌握拼音的读法与结构了。杨培华也不得不佩服她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只是不免替她惋惜。
他收回心神,看着她,“明天再教你偏旁部首,你先回去复习一下。明早我要考考你。”
何方芝把书笔收起来,朝他道谢,“好!”
杨培华见她要走,看了眼正在吃草的牛,走到它边上,伸手把牛脖子下面的那枚刀币解下来,递到她手心,“这是送你的。希望你以后都能有颗向学的心。”
何方芝低头看着这枚刀币。她只是给他一些简单的粗食,他却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
她面露迟疑,“老师,这也太……”
杨培华摇头苦笑,“这种东西前些年不知道毁了多少。这还是我原本留着自杀用的。”
他把这枚刀币绑在牛脖子下,是想着有朝一日,如果他坚持不了,可以用它来了结生命。
只是日日望着这枚刀币,想到那个害了他一生的小人还逍遥自在好好的活着,他就怎么都下不了决心。
活着,哪怕像畜生一样的活着,他也要活着回去报仇。就是这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度过这么多难捱的岁月。
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他马上就要迎来曙光。
何方芝被他这话惊住,自杀?
“哈哈,你放心,好日子就要来临了,我哪肯舍得自杀。”被她的样子逗笑,杨培华眼泪差点流出来了。
何方芝有点窘,朝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中,何方芝把晒好的草药捣碎,然后架起砂锅熬制。
调制成糊糊之后,还要放在锅里蒸。
因为这年代的柴火也很难得,所以蒸红薯的时候,她把糊糊放到红薯边上。
帮着盛饭的张向阳看到这碗绿色的东西,还有些惊讶,“这是什么?黄瓜泥吗?”
何方芝摇头,“不是,我自制的清凉膏,就是我身上的味道。”
反正也瞒不住了,直接跟他说吧。反正只是一种自制的药膏而已,应该也不会怎样吧。
张向阳有些惊讶,“清凉膏?做什么用的?”
何方芝笑着道,“可以防中暑。你也知道我是学医的,无意中捣鼓出来的。防暑效果还不错。”
“能给我一盒吗?我想送给彭家木,大热的天,他天天要下乡。前些日子还差点中暑了呢。”彭家木帮了他那么大的忙,虽然他爹给彭家木送了不少好东西,可关系要想长久处好,平时也得多来往,这清凉膏不值钱,重要是他的心意。
对彭家木,何方芝也挺有好感,想了想也就同意了。等晚上制好之后,她还特地找了个粗瓷小瓶子装上。
“这下子味道应该不会跑了!”何方芝把瓶子递给他。
张向阳接过来,凑到鼻端嗅了下,有些奇怪,“这味道没有你身上的好闻。”
何方芝凉凉地看了他一眼,“一样的东西,你还能闻出不一样的味道来,你可真行。”
张向阳被她噎住,同时不免对自己的鼻子产生了怀疑。
等晚上躺到床上的时候,他忍不住伸着脖子凑到她身后,轻轻吸了下鼻子,的确是她身上的味道更香啊。
何方芝被他喷出来的热气弄得心烦意乱,又担心他不守规矩,催他,“快点睡吧。别再胡思乱想了。”
张向阳有些委屈地缩回脖子。
就在何方芝迷迷瞪瞪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把她的身子掰过来,晃了几下,“方芝?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身上更香了?”
何方芝手一抬,大喝一声,“玲珑!把人拉出去打二十个板子!”
张向阳一呆。这人在做梦?
突然,何方芝睁开眼睛,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她刚想发火,可这并不符合原身的性格。她只好憋着气,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你还让不让我睡了?我都累了一天了,真的没时间陪你闹。”
她撅着小嘴,娇嗔控诉他的样子真的很可爱。张向阳喉头一紧,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她。
何方芝却是一扭头,又背对着他睡了。
扑空的张向阳看着她的背影失落不已。
第 25 章
时间如白驹过隙, 很快进入九月。天气却依旧很炎热。
这天上工时, 李明秋避着人把挎包里装的钱递给何方芝, “这是他让我交给你的。”
何方芝秒懂。赵志义现在时不时就往县城跑。
何方芝也是问李明秋才知道他去县城跟人换东西去了。
昨天赵志义又向队里借了自行车,带了些鸡蛋, 顺便还帮她卖鞋。
“他让你多做几双鞋子, 到时候他再帮你去跑腿。”李明秋凑到她耳边小声道, “你做的鞋子很多人抢着要呢。”
何方芝做鞋的手艺好, 比那些厂子里生产出来的更舒服。
虽然何方芝自信满满, 可还是谦虚几句。
“鞋子卖的是五块钱一双,和供销社一个价。上回那瓶药膏卖了五毛钱。”李明秋把卖的价格报给她听。
何方芝没想到赵志义这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伙子到人生地不熟的县城, 还能把每双鞋子都能卖到五块钱, 这本事还真不小。要知道, 张向阳有门路也才卖这个价的。又听连药膏也卖到五毛钱, 当即夸赞起来。
李明秋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自豪, 不过她还是很中肯地道,“也是你手艺好, 他才能卖出好价钱。别人做的就卖不上好价。”
何方芝瞅了瞅四周,转了话题,“你俩是咋打算的?”
这两人总不能一直就这样拖下去吧。说起来,李明秋今年都二十岁了。这个年纪在哪里都算是老姑娘。
李明秋脸上带着羞涩的笑, “他想多攒点钱,等我考上大学, 到时候他也花点钱到外面找份工作, 就近陪着我。”
何方芝轻叹一声, 很认同地点头,从钱袋里掏出几张纸币递给她,“你帮我转交给赵志义。以后他帮我卖的每双鞋,我都给他一成好处费。”
李明秋忙推辞不要,“这不行,你救了我,是我俩的恩人,哪能要你的钱。”
何方芝把钱塞到她兜里,“我救你是应该的。但是我总不能让他白跑腿吧。再说他耽误那么长时间不上工,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李明秋有些犹豫,“那你还挣什么?”
何方芝把剩下的钱塞回自己口袋里,“放心吧,我还有得挣呢。”
做鞋的成本其实并不高,赚的就是辛苦钱。不过好歹也能有项进账,她心里倒是踏实许多。她没想到药膏也能赚到钱,她要不要多采点草药呢。
李明秋见推辞不过,只好收下,握着她的手感激不已,“方芝姐,谢谢你。”
“谢啥,以后只要你家赵志义还愿意帮我卖鞋就成。”何方芝现在一心只想好好学习,至于见识世面什么的,等以后再说吧。
既然赵志义想多赚些外块,那现在帮他一把,以后也是情份。
往县城跑一趟,比上一天工赚得还要多,赵志义越来越喜欢往外跑了。
他高兴了,可他嫂子对他的行为很不满,经常在饭桌上对他冷嘲热讽,闹得家里不得安宁。赵母想劝小儿子上工,可他左耳进右耳出,愁得她头发都要白了。
赵母跟张母聊天的时候,没少抱怨小儿子忤逆不听话。
张母替她出主意,“要不你还是同意他娶那个女知青算了。娶回家,管他过成啥样,都是他自己选的,也怪不到你头上去。”
赵母哪里肯,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如果真的让他娶了那个女知青才是害了他一辈子,他年纪小,看上人家的脸了。我能理解,可却不能任由他胡来。要不然他一辈子就搭进去了。我不能看着他犯糊涂。”
这话也在理,张母叹了口气,“那你准备咋办?”
赵母就是因为自己想不到好法子,才过来找好姐妹商量的。
张母就不是个多智的,自然也没折。
两人都想到张草花,她到底是个妇女主任,见识比她们大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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