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林蔚结婚之后,他总会不自觉地在意吃饭这种从前不曾留意过或是上过心的事情。
任何稀松平常的小事,都有了值得回味的意义。
林蔚在车内边吃饭团边喝豆浆,他在一旁开车。车子是上个月新换的, 他偏好越野的车型, 稳重宽敞。
她总在想, 这样大的车子, 坐他们两人太孤单了, 如果能有个小朋友一路跟他们一起欢声笑语, 该多好。
对大多数人来讲, 这或许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愿望了。
但是对于她和他来说, 是那么那么的难。
他的车开得很稳,为了缓冲起太早的倦意,也是为了让她能安慰地吃顿早饭。
目的地距这里还是有一段的,凌晨五点半过后, 他们到达山底的停车坪,山野之间静得像是一座佛龛。
虽非更深露重的时分,然而下车后,他们双双浸入被浓墨浸染了一般的、星点皆无的夜色之中,还是连连惊叹于此刻的长夜漫漫,极目望去,仿佛没有尽头。
上山只有一条路,是当地旅游部门有意修建的人造石阶。
石阶路曲折绵延而上,通往半山腰的山庙,再走一段就到达山顶。他们要去山顶看日出。
沿着石阶,两侧一路都有蒙蒙亮的小灯,依稀能看到阶梯晦暗的轮廓和路径所指,像是一条花斑蛇,片叶丛中,蜿蜒逶迤。
他牵着她,走得小心谨慎。
灯的光亮丝毫不比夜空中的月亮好到哪里去。
四周静得诡异,一路上都看不到其它的行人。
林蔚有些害怕,捏住他的手,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恐怕在这深山野林撞到点儿什么,抖着嗓子说:“要不我们……等天亮了再上去?”
许嘉川看了她一眼,低声笑了。
他低沉的声音在四下无人之境中回荡,空旷,而更显诡异。
林蔚一阵寒毛直竖,站着不走了。
许嘉川问:“怕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林蔚还是老实的说:“有点儿吧……”
他笑声更愉悦:“上次来这儿,我们大早上也来了,你怎么不怕?”
“上次——”她极力回想起,上一次是四年前,和蒋一頔、喻远航一起来的那趟。
“喻远航一路上讲笑话啊,就不是那么可怕了。”
许嘉川没说话,想了一会儿,借由微弱的光亮沿着石阶望上去,预估了一下距离山顶的距离。
他很轻地哼了声:“我不会讲笑话。”
“……嗯?”
她还没弄懂他的意思,他已经把她背在了背上,“哎?你背我做什么啊?我可以自己走的。”
“锻炼。”
她趴在他背上,捏了捏他紧实的腰线和胸肌,轻快地笑了:“你这阵子太忙了。好久没锻炼,都变软了。”
“胡说,我锻炼了。”
“你才胡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健身卡都好几个月……”
他笑得很坏:“我这几个晚上都锻炼啊。”
“……”
她的脸噌的一下红了,狠狠地掐着他的腰。
她越掐他,他笑声越爽朗。
坏死了啊。
这座山并不陡峭,到达山顶也并不费事费力。
男人的力气不可估量,到了后,放下她他只喘了一会儿气,就像没事儿人一样了。
闹了会儿,才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前仆后继地从后面跟上来,一齐到达山顶。
山顶照明充足,几盏路灯,山崖周围设有围栏。
这个季节天亮的晚,他们到达的时候,太阳仍埋在山底,还没有要露脸的迹象。
一同上来的有一对老夫妻,年龄约60上下,两鬓已斑白,然而精神矍铄,毫无龙钟之态。
那位丈夫也背着妻子上来,过来时,丈夫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许嘉川赶紧在旁边搭了把手,林蔚也过来帮忙搀扶住他们。
“谢谢。”丈夫道谢,解释着,“我妻子一天冷就犯老寒腿,爬不动山。”
那位妻子也不住的道谢。
老夫妻背了摄影的设备,那位丈夫在山顶找个处平摊的高地,架起三脚架,镜头对准远处的另一个山头。
山顶有个挺新的亭子,看起来建了没多久,上次他们来这里还是空空一片。
许嘉川和林蔚去亭子找了面向日出方向的一头坐下,拿出他们在路边便利店多买了一份的饭团,递给她。
林蔚接过饭团,握了握,却没感受到刚从便利店拿出来时滚烫的温度。
还是热的,不过比起之前凉了很多。
山顶的风简直跟港城的海风有的一拼,来势汹汹,气势逼人,寒意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能渗入人的骨血一样。
许嘉川把林蔚的手放入自己衣兜,她受不住寒冷,直往他怀里窜。他解开外套包裹住她,一齐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等待破晓。
他的掌心很热,不若她一年四季手脚总是冰冰凉凉的。
吃完饭团,太阳也从山后露出了个毛绒绒的头顶。
晨光喷薄之际,也是黑夜与白日相撞之时。
她突然说:“太阳快升起来了,许个愿吧。”
“嗯?为什么太阳升起要许愿啊?”他感到好笑,低垂着眼看着怀中的她。
他的眉宇之间染上层暖金色的曦光,沉静又温柔。
真好看。
她一时目光难移,又听他问了一遍,才怔然回神,笑道:“快许。”
太阳升起,周围游人渐渐多了,时有喧嚣之声。
拍日出的那对老夫妻更雀跃,凑在镜头前一阵快门,捕捉新一天的伊始时刻。
他看着一起拍照的老夫妻,抬了抬下巴,抿着唇笑,
“就像他们,过一辈子吧。”
她也在看着那对儿夫妻,倚在他的身上,一时感慨:“以后我们也要来看日出。”
“跟你看每个清晨的日出。好不好?”
“好。”
远处太阳越升越高,半张脸都要露出来了。
“明年去挪威,我带你去北极圈拍极光。”
*
在山庙拜了送子观音,还拜了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林蔚的心情也敞亮了很多。
虽然知道,这次来,只是想找个心理安慰。
出庙门的时候,遇上个疯疯癫癫的男人,在门口兜售金饰,色泽劣质,一看就是假的。男人拦住他们,许嘉川将林蔚护在身后,死死的,完全没有理会男人,不顾阻挠一直向前走,神情警惕。
男人悻悻地停止了追逐,在身后喊了声:“不到绝处,不信神佛——”
林蔚听到了,笑着说:“我们是到绝处了才来这里吗?”
“说什么,当然没有。”许嘉川抬眼,一直望着前方的路。站在半山腰望下去,居然看不到最终点。
他的唇动了动,淡淡说,“别听他胡说。就是绝处,也能逢生。”
她知道他在安慰她,只叹了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个话题不能深究,只能到此不了了之。
下午他们回到港城,钱雯芝和方长明喊他们过去吃晚饭。
两年前,方长明退休后就开始折腾他的医疗器械的生意,之前积攒了一些人脉,一路顺风顺水,蒸蒸日上,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滋润,成□□气蓬勃的。
席间,方长明又开始宣扬自己那一套:“我大学毕业那年和朋友去山上玩,有个疯疯癫癫的和尚把我们拦下来,要给我算命。说我中年以后事业有一次飞跃,我以前还想呢,我都当副院长了,还能让我当院长不成?再说了,院长能让我飞跃不成?”
钱雯芝笑得眼睛都酸了:“你可别了吧,逢人就说,也不知道是你编的还是怎么的。”
林蔚素来不爱听这种饭桌上的牛皮,这一次,她却不知怎的被勾起了兴趣,或许是想到了早上在山庙门口碰见的那个疯男人。
她放慢了咀嚼的动作,有些在意。
方长明掀了掀眼皮,看着林蔚,有意所指:“蔚蔚,我听说你和川川今天去桥镇那个庙了呀,去祈愿吗?”
林蔚点头。
方长明和钱雯芝虽然现在都没有孩子,但是在许嘉川妈妈过世之前,就把许嘉川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了,自然对他们的事情特别上心。
所以,许嘉川和林蔚结婚两年了一直没有动静的事情,方长明也很在意,之前总让钱雯芝时不时地催一催他们,还以为是他们性生活不和谐。
许嘉川也被他单方面地敲打过。
这会儿,许嘉川听方长明在询问林蔚,赶紧放下碗筷,抢话说:“我们就去转了转,随便上了点儿香。谁知道灵不灵,还是骗人的。”
“不不不,”方长明呵呵笑了两声,神叨叨的,“你不信神佛,它怎会帮你?”
许嘉川无奈地扶额:“都什么年代了,都信这个,要科学做什么?那我们当医生的,干脆都失业得了,大家都去拜佛,念念经,什么病都没了,这样不就行了?”
“科学,医学,”方长明又笑着,蓦地正色道,“说真的,你们真的不考虑要孩子吗?实在不成了,现在科学技术这么发达,去做个试管啊。”
席间其他三人的脸色都变了。
钱雯芝赶紧小声说:“别这么说呀……这是什么话?”
方长明据理力争:“我也是为川川着想啊,他是独子,他们许家后代的事儿,总不能靠他爸找的那个女人吧?”
“……”
方长明敲了敲桌子,“林蔚,你争点儿气啊。”
“……”
林蔚垂着头,百口莫辩。
呼吸都要凝滞了。
叮咣一声,许嘉川推开碗碟,脸上阴云密布。
他的指尖烦躁地叩着桌面,深深呼吸,强压着自己的怒意,努力不让自己在长辈面前失态。
“我娶林蔚,又不是为了生孩子。”
“川川,别生气呀。”钱雯芝左右安抚,又转向林蔚说,“蔚蔚也别生气,这个事急不得的,老东西是个急性子……”
“……没事。”
林蔚疲惫地笑了笑,算是回应。
这种情况,此情此景,类似的话,最近这半年来,已经在各个场合发生过很多次。
她是真的疲倦了。
以前她还会争辩一两句,现在实在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说的多了,他们就问得更多,她也会更自责。
真的怪她吗?
“什么没事?”许嘉川一口咬过她的话茬,怒气四溢,全都憋在胸口,快要爆炸了。他憋着气说:“下次这种情况,直接来问我,不要问林蔚。别给她难堪,这又不是她的错。”
方长明不依不饶:“那你们总不能没有……”
“没有又怎么样?这种事情讲缘分。”
许嘉川没有把话说得更细。
他知道方长明夫妇多年为丧子之痛所困,再往下说,不仅不礼貌,而且纯粹成了逞口舌之快,故意揭人伤疤了。
钱雯芝打圆场道:“对呀,讲缘分的。急不得,而且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呀,只是难怀,又不是不能怀。”
方长明:“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
钱雯芝瞪了方长明一眼,立刻打断:“你还说?闭嘴吧。”
“不到绝处,我也不信神佛,不信缘分。”许嘉川轻轻喘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敛去多余的和不礼貌的表情,继而沉声说,“但是到最后,没有缘分了的话,那就算了呗。”
林蔚能听出来,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妥协,也不是向命运低头。
而是,他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处,就算是绝处,也能逢生。
手背覆上一片温暖。
他在桌下轻轻拉过她的手。冰凉的戒指滑过她手心,接着带过他手指的温热,与她十指紧扣。
“人生那么多事儿,那么多人,大多数都没缘分,最后能怎么样?我和林蔚有缘分,不就够了吗?”
“大不了以后,我俩退休了,就去挪威,随便去个什么地方养老呗。我还准备带她去看极光呢。就我们两个人,轻轻松松,不也挺好吗?”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真的很想哭。
第82章 【番外一】(6) ...
晚些时候接到了喻妙, 许嘉川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晚难得一见的笑容。
一岁半的小姑娘,像个洁白软糯的糯米团子, 手脚并用, 骨碌碌地滚上了后车座, 嘿咻嘿咻地喘着气。
“喻妙, 你好呀。”他笑着冲小姑娘打招呼。
喻妙趴在椅背上朝他甜甜的笑, 喊了声:“爸爸!”
许嘉川仍笑着, 宽大的手覆在小姑娘软绵绵的小脸蛋儿上, 一只手就能整个儿给她的脸包裹住。
他拿捏着力道,轻轻揉了揉,坏心情霎时一扫而光,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
“喻妙呀,我可不是你爸爸。”
“爸爸!爸爸。”
小姑娘哪儿管的了这么多, 一直冲着他嘿嘿直笑, 露出一排粉色牙龈, 光秃秃的, 最底生着白芽儿, 茁茁生长, 蠢蠢欲动, 看起来是要长牙了。
许嘉川弯着唇, 也跟着笑。
林蔚和蒋一頔在车外和喻远航的父母说了两句,目送二老上楼后反身钻入车内。
这个小区很安静,嘭的一声关上车门,楼道口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小小的喻妙察觉到环境的变化, 咯咯笑着,看到妈妈上来笑得更开心了。
可爱又讨喜。
蒋一頔又听到喻妙朝许嘉川喊了声“爸爸”,又气又笑:“这孩子最近就这样,刚学会两句,逮着谁了就喊一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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