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眼神仿佛铅水凝滞,是沉甸甸的铁灰的冷与硬:“怎么?这玛瑙串有何不妥?”
有凉风猛烈吹进,宛若一把锋利的尖刀刮过,虽不疼却是冷浸浸的冰凉透心。如懿清冽开口,声音明晰:“副使说,那串玛瑙乃李朝新王为世子之时,先王钦赐,新王珍而重之,时时佩戴,可继位典礼后便没再看过,新王只说是不慎遗失,怎会出现在这里?”
初秋炫金的阳光从镂花长窗中映照而进,然而,皇帝眼底却蒙上一层薄寒,他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沉沉道:“莫非……是李朝新王送给嘉贵妃的?……不过是个玛瑙,有相似也说不定……”
“臣妾也是这样想。只是那副使极为肯定,说此物世间仅此一串,绝无仅有。”如懿神容肃穆,似乎难以启齿,“此事事关后妃清誉,臣妾不敢马虎,命人悄悄查问嘉贵妃母族亲眷的侍从。不想贵妃兄长的一个侍从竟说,嘉贵妃在闺阁之中曾与新王有数面之缘。嫁入潜邸之前,嘉贵妃整日以泪洗面,直到入宫看了新王一次才……”
“好!很好!”皇帝俊朗的脸庞上满蕴雷电欲来的阴霾,眸中厉色毕露,“她竟敢!难怪她身怀六甲还要替李朝王爷求情,难怪……李朝王爷刚刚继位便逼死发妻!而正是金氏晋封贵妃的消息传来之后!”
“皇上息怒!”耳闻已经从嘉贵妃变成了金氏,如懿心知皇帝自然怒极,伏身再拜,“皇上,虽然这证词来自金氏家仆……但也不过是一面之词。至于那玛瑙,是……是李朝王爷代表母国送给嘉贵妃的贺礼也说不准……”她的话语犹犹豫豫,表面上是在为嘉贵妃开脱,其实这种似是而非的用词,反而更为加重了皇帝的疑心。
“如懿,你一向持身公正,朕是知道的,不必一直为金氏求情。”皇帝微合的眼眸如秋末清凛的风,冷冷掠过:“朕明白,你是顾忌着此时李朝的使臣与金氏的亲眷都在,又刚刚下旨召李朝王爷进京责罚,不宜对金氏再贬斥太过。”
如懿含了恰到好处的笑意,有赞同,有柔婉,有近乎于谅解和懂得的情绪:“皇上圣明,臣妾正有此意。再者,这样的事莫说未必是真——是臣妾太过小心了也说不定。便是真的,此等皇室秘辛也不宜闹大,失了皇上的颜面。”
皇帝已经年近四十了,即便是保养得宜,眉心也有了岁月经过的浅浅划痕,此刻,那些痕迹随着笑意渐渐疏淡,他爱怜地拍了拍如懿的手:“如懿,你确实不同以往了。你这样事事为朕周全,不愧朕视你如珠如宝。虽说要等孝贤皇后的两年丧期,可这皇后之位,朕已然在心底许了你了。”
如懿就着他的手起身,坐在他身旁的鹅羽软垫上。她心里想笑,如珠如宝?便也就是这个时候了吧。其实仔细想想,皇帝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他有着所有男人的通病,却又强求着所有嫔妃最真挚的爱情与敬服。
“不过,嘉贵妃做出这种事,还伤及皇嗣,不可不罚。”不知不觉间,皇帝已经把称呼又换回了嘉贵妃,他向外间高声道:“李玉,传旨六宫,嘉贵妃金氏骄恣妄为,妄议朝政,致使十一阿哥夭折。念其事朕年久,降为嫔位,禁足于启祥宫思过。”
李玉麻溜儿地进门,答应着:“奴才领旨。”
“慢着。”皇帝想了一想,再出口格外鄙薄厌恶:“这样的额娘,只会教坏了朕的皇子们向着外人。李玉,你亲自着人领回五阿哥与九阿哥,就交在阿哥所抚养。”
李玉答应着去了。如懿抚摸着发髻上冰冷的金线坠珠流苏,笑容却那样柔情似水:“皇上仁厚,嘉嫔若是知道教训,定会痛改前非,不再品行有失。”
这一夜,如懿自然是留宿养心殿,皇帝睡得极熟,她盯着枕边人熟睡中的面孔,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有温暖而诱惑的姿态,眼角新生的细纹亦不能掩饰他巍峨如玉山的容颜。当真是个俊逸的男子,不为岁月所辜负。
目今是乾隆十三年,皇帝已经三十有七,而如懿亦是三十有一的人了。她还真是没用呢,上辈子她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如懿出神地想着,这人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眼前人,是颇具城府的帝王;而自己,是善于谋算的宫妃。似乎是无比般配的。烛影摇动暗红烨烨,沉沉睡去之前,如懿恍恍惚惚地想,怎么这些当皇帝的,恶心人的功夫都这么千篇一律。
嘉嫔的降位,似乎为后宫带来了久违的宁静。李朝新王的处置已经下达,皇帝为着嘉嫔之事,除了罚他三年恩赏,更下旨尊谥已故的王后,并命新王为王后持斋茹素三年,以慰王后在天之灵。李朝王室之式微,由此而始。
深居简出的纯贵妃也终于认清了事实一般,开始成日在如懿面前奉承。可话说回来,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就算面上不说,海兰和意欢对纯贵妃的行为还是嗤之以鼻,就连魏嬿婉也仗着有宠,偶尔旁敲侧击地嘲讽几句。如懿虽则从中调停,可待纯贵妃已不似往日热络,算是警告。
对嘉嫔,众人的鄙夷就更明显一些,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嘉嫔降位的真正原因,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嘉嫔失宠这个事实的认知。当今后宫,生育了儿女却不能养在自己身边的,也唯有嘉嫔一人了。
不过也就三四天的功夫,众人便不再把心思放在嘉嫔身上,因为转眼就是八月十三,皇帝的万寿节。自过了七月十五中元节,来自密宗的大法师安吉波桑便领着一众弟子入紫禁城,暂住在雨花阁中修行祝祷,为皇室祈福,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是宫中难得的盛事。因为宝华殿主供释迦牟尼佛,而雨花阁则是藏传佛教的佛堂。藏传佛教盛行于川藏,又与和清朝皇室紧密连接的蒙古息息相关,所以宫中笃信藏传佛教之人众多。上至太后,下至宫人,无一不虔诚膜拜。
如懿统摄六宫,对此等大事自然不敢怠慢。自乾隆十二年四川藏族大金川安抚司土司官莎罗奔公开叛乱,朝廷派兵镇压失败,皇帝一怒之下改用岳钟琪分两路进攻大金川,莎罗奔溃败乞降,顶佛经立誓不再叛乱,宫中祈福,也可求国家祥和。
嘉嫔本就一心信奉李朝的檀君教,除了必需的例行公事,从不进供奉牟尼佛的宝华殿与供奉藏传教密宗的雨花阁,如今她降位禁足,更加不能在众人面前出现,妃嫔们有了新的关注点,渐渐也就不再说起她了。
皇帝之疑心,如懿并不是第一日知道,思来想去,还是求了皇帝的旨意,以确保雨花阁安全为由,派了一队御前侍卫守在雨花阁外——这其中便有凌云彻。她又命三宝派人盯紧了启祥宫那里,别叫嘉嫔又弄出来什么幺蛾子。
除此之外,她也事事避嫌,一入雨花阁,必是与众妃嫔同行,绝不与大师私下往来。
如此安然到了十三日,皇帝万寿节,如懿新封了皇贵妃,理应由她主持万寿节大礼,自然是盛装出席。而嘉嫔还未出月,又被禁足,自然是不必再皇帝跟前了,皇帝连座位都叫不必设了。是日,如懿抱着永珑坐在皇帝身侧,着一身正紫色海棠锦簇如意宫装,头戴七尾侧凤簪钗,自是风华绝代,端方无双。
大阿哥永璜与纯贵妃各自起首,敬了皇帝一杯酒,嫔妃们好似无嘉嫔其人一般,连带着无视了五阿哥永珹。永珹年纪小,也知道母妃不受待见,一脸的愤愤,皇帝倒是未置可否,只看着万寿节上热热闹闹,伴着如懿等人笑语如常。
太后看着永珹与更远处的永璇,正了正发髻上的翡翠西池献寿簪,和声道:“嘉嫔有错也是她一个人的事。如今阿哥与公主们都在生母身边教养,独独把永珹和永璇放在阿哥所,也不太妥当。”
皇帝放下酒杯,正色道:“阿哥所有的是人伺候。嘉嫔这样的人,断断不能再教养朕的皇子们。”
太后似笑非笑地看一眼如懿,如懿会意,柔声道:“太后的意思,是想给五阿哥与九阿哥再找一位养母来照料他们。依臣妾看,五阿哥九岁了还算大些,可九阿哥刚满两岁,正是离不开母亲的时候,阿哥所的那些人如何能伺候得尽心呢?”
太后亦连连点头,“皇贵妃所言不无道理。皇帝,后宫里不少有所出的妃嫔,她们都可以做永璇的养母;再者就是那些无所出但资历深的嫔妃,教养半大的永珹也是足够了。”
皇帝冥想片刻,慢慢摸着袖口上密密匝匝的刺绣花纹,“也罢。后宫里有所出的嫔妃,皇贵妃和纯贵妃孩子太多,愉妃有永琪,舒妃有五公主,嗯……永璇便交与愉妃吧,也与永琪做个伴。至于资历深而没有孩子的嫔妃,便是婉贵人了,只是她的位份也太低微些……”
“婉贵人是潜邸的老人儿了,她性子沉静不爱生事儿,永珹去了她那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太后虽然惊讶于皇帝还记得起宫里有婉贵人这号人,但还是温和地劝道,“既然身份低微,那就晋个嫔位吧,也勉强足够抚养皇子了。”
皇帝想了想:“如此,就晋婉贵人为婉嫔,赐居景阳宫为主位。朕明日便下旨,将永珹交与婉嫔抚养。”
此刻还在盛宴之上,不便当即说出来,反正也不在这一时三刻。永珹九岁了,却有了婉嫔这么一位没有家世没有宠爱的养母,基本上也是与皇位无缘了。而永璇还小,长大了是听嘉嫔的话还是听海兰的话也难说。即便他念念不忘生母,只要永璇一日养在海兰身边,嘉嫔就不得不投鼠忌器。而如懿和海兰有一万种方法,让永璇如永璋一般默默无闻。
是夜,酒酣时分,如懿衔着一丝报复般痛快的笑意,望着灿灿华灯下翩翩起舞的歌姬,眉目婉转倾泻着十二分的纵情恣意。
第二十七章 卅二封后
皇帝的圣旨在中秋后传遍了六宫,也是让六宫震惊不已。李玉亲自抱着九阿哥永璇送到了海兰的储秀宫,并不厌其烦地诉说着婉嫔是如何懵然失措地迎来了五阿哥永珹,五阿哥又是怎么样哭闹着要回启祥宫。婉嫔一边忙着搬去景阳宫,一边又要安抚五阿哥,当真是乱成了一锅粥。
相比之下,永璇就安分许多。虽则一开始也是哭闹,但小孩子家家的人事都认不全,能有什么招儿,哭累了吃些点心,睡一觉,慢慢也就不敢再闹了。海兰也并不指望能把他养得多熟,皇帝那里过得去也就是了。
毕竟宫里养不熟的孩子可不止一个,现放着一个永璜呢。
如懿奉旨去养心殿的时候,是晌午时分,皇帝等着她用午膳。暖阁里只有他们两人,飘飘渺渺的龙涎香让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虚幻的色彩,显得静谧而安详。打破这种气氛的,是养心殿外传来的嘉嫔砰砰的磕头声。
没有别的言语,也没有哀切的申诉,更没有伤心欲绝的哭泣,嘉嫔只是默默叩首,以额头与金砖地面碰触的沉闷声响,来向皇帝脉脉倾诉。她的孩子全都被安排了养母,这意味着皇帝眼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嫔妃,而非孩子们的母亲,无论他们将来有没有出头之日,都再与她无关。那是最大的危险,远胜于位分的起落,所以她亦明白,自己只能如此,不能哀哭申辩。
殿中静若深水,外头的声响仿佛来自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沉闷而邈远。膳毕,如懿陪着皇帝临着董其昌的字。自康雍以来,世人多推崇董其昌的书法,皇帝自然也有涉猎。外头响声绵绵不绝,皇帝也不抬头,只问:“谁在外头?”
这话自然不是问如懿的,李玉打开了殿门看了一眼,低声道:“回皇上的话,是嘉嫔。”
皇帝淡淡点头,也不理会。李玉似乎有些动容,忍不住劝道:“皇上,您没看见嘉嫔小主在外头的样子。可怜嘉嫔小主已经三十六岁了,连月子都没坐完,还这样伏地叩首,当着底下奴才们的面,实在是……到底也是两子之母了,得顾及着阿哥们的颜面呀。”
如懿站在皇帝身边,脸色沉静如水,恍若未闻,只悄悄与李玉目光相接。这便是日夜伺候在皇帝身边的人说话的好处了,不动声色地提醒着皇帝,这个品德有失的女子年华已逝又如此不顾身份,是堕了皇帝的尊严。
皇帝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几分。如懿轻挽衣袖,不急不缓替皇帝研墨,道:“嘉嫔月子里不好好保养,往后有孕就更不容易了。听说她身边伺候的贞淑还是李朝医女出身,怎么这样不尽心,竟也不劝劝嘉嫔善自保养呢?”
皇帝伸笔饱蘸墨汁,下笔如行云流水,曳曳生姿,丝毫不见滞缓,道:“如懿,你出去,以皇贵妃的身份告诉她,从此刻起,她已经不是嘉嫔,而是嘉贵人。若再吵扰一次,便再降一等,直到被废为庶人为止。至于贞淑,此等不能尽心侍奉主子的奴才留在宫里有何用?即刻将她送回李朝去,让李朝看着处置。”
如懿如愿以偿地福一福身,缓步走到外头。阔大的廊下,硕大环抱的红柱林立,如巨大的壁垒,将跪伏于地的嘉贵人衬得渺小而卑微。她穿着一身月白的素色无纹长袍,脱簪披发,换下象征嫔妃身份的花盆底,只穿平底软鞋,跪在殿外不断叩首。
她已经老了。三十六岁的女子,再鲜艳妩媚,眉角也有了淡淡的细纹。她还没有出月,大出血加上产后失调,让她的身体急剧地破败了,一如昔年的富察·琅嬅。可她仍然跑来这里,不只是为了她自己与孩子,更是为了她心目中温柔微笑的北国世子。
如懿不想对她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将皇帝的话复述完毕,方才吩咐道:“送嘉贵人回启祥宫,无事不必再出来了。她这样病体沉重,若是惊扰了五阿哥与九阿哥怎么得了?”
这话背后的深意,嘉贵人心知肚明。她的身体栗栗颤抖着,声音充满了愤恨与恼怒:“永珹和永璇是我的儿子,贞淑是我的陪嫁,皇上不会这么对我的!一定是你挑唆的!是你!皇上才会这样对我!”
如懿双眸微扬,顺手将鬓边一缕垂覆的红璎玉滴珠流苏掠起,那瞬间流露的神采有几分淡然的鄙夷,隐约又带着倔强的不屑,轻轻一嗤:“正因为五阿哥和九阿哥是你的孩子,皇上才不能不让别人抚养他们。”她剜了玉妍一眼,忽然凑近她的耳畔,低声似森冷的磨着骨片嚓嚓微响的刀,“否则,若是将来皇子阿哥们一心想着的不是自己的皇阿玛,而是他们母亲心心念念的李朝王爷,悄悄在心底里认了旁人为父,那可怎么办呢?”
如懿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把尖刀插进嘉贵人心底深处。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似乎想说你怎么会知道,可残存的理智又让她不敢真得问出来,以灼灼的目光直视着如懿,仰着脸道:“你这样污蔑我,无非是想挑唆我和皇上,你想看我伤心难过,我偏不让你如愿!”
如懿倏然直起身子,眼神冷漠如十二月的霜雪,覆落于嘉贵人之身:“你伤心不伤心难过不难过,皆与本宫无关。本宫只是想提醒你,九阿哥毕竟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这块肉,现在可是在储秀宫。以后,还请嘉贵人三思而后行。”
嘉贵人吃惊地看着如懿,双肩不由主地一抖,往后缩去,目光渐渐变得绝望。进保趁机带了几个小太监上来,将她强行拖走了。如懿刚想离开,转眼见安吉波桑大师身着红袍,手持一串橙黄的蜜蜡佛珠,神态祥和,缓缓步上养心殿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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