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我不明白。”海兰打断她的话,疑惑道:“我一直想问姐姐,为何对端淑长公主之事如此关心?按理说太后对姐姐也不过是面上的情意,而端淑长公主本人,幼年时与姐姐也似有龃龉……”
如懿面色一滞,含着薄凉的笑意,轻摇手中的素色纨扇:“那都是小孩子家的事了,我当初为着不嫁先帝三阿哥,确实得罪了端淑长公主。不过海兰……你可还记得玫答应的孩子?”
“姐姐是说……”
“那孩子出生时,我在,皇上和孝贤皇后也在。”如懿的目光中含了一缕寸薄的悲悯与怅然,这样的情绪,她已经许久没有过了。“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人,可是那时我真的想过,有没有什么方法救下那个孩子。海兰,这样的无能为力,经历一次已经够了。”
海兰垂眸凝神,须臾,低低道:“姐姐终究是慈悲心肠。只要是姐姐想做的事,我都会为姐姐去做。”
后宫在前朝的动荡里到了七月初,准噶尔的战事终于迎来了第一场胜利,达瓦齐军队节节败退,随之而来的,还有对太后而言的一桩喜事——端淑长公主的驸马,准噶尔台吉多尔扎亲征之时死于达瓦齐乱军之中。
大清嫁去蒙古的公主们,大多都是年轻夭亡,极少数生了儿女安享晚年,还少有如端淑长公主这般,年纪轻轻失了夫君又无儿女相伴的。若依着准噶尔的风俗,端淑长公主或是改嫁,或是守寡,可如今战事未结,准噶尔于内于外都需要大清的帮助扶持,太后便趁机想皇帝请求,迎端淑长公主回京居住。
一石惊起千层浪,不啻如此。
芳碧丛是皇帝避暑理政之地。容珮扶着如懿缓缓进门时,李玉正领着小太监们剪去令人看了就厌烦的枯枝败叶,见了如懿,忙迎了上来,轻声道:“皇后娘娘刚出月,怎么大日头底下的来了?”
一个月前,乾隆十八年七月初六,如懿已经生下了皇八女璟嫤。这亦是和敬公主之后皇帝膝下唯一一位嫡出的公主——严格说来,璟嬆还只是和硕公主,因为她出生时如懿只是贵妃,她能否成为固伦公主,全看出嫁时皇帝的恩典。
彼时达瓦齐刚在兆惠将军的押解下进京待罪,准噶尔的新首领阿睦尔撒纳继位为准噶尔大汗,许是因为前朝战事的平定,皇帝对五公主格外珍视,特早早定了封号“和温”,取其“宽仁惠下、惟德宽柔”之意,以示对准噶尔安抚之心。
“不过是出来走走,八月里了,这日头照得人身上也暖洋洋的。”如懿轻婉一笑,望着殿内道:“皇上还在议事么?”
李玉悄悄儿道:“太后娘娘和福珈姑姑半个时辰前走的,与皇上说话儿不大畅快,皇上正烦闷着,方才刚摔了茶杯。皇后娘娘心疼奴才,好好儿劝劝皇上就是了。”
寥寥数语,推门进去,秋日的阳光落在养心殿的澄金地砖上有明晃晃的光影,如置身于金灿浮波之内。皇帝颀长的背影背对着她,面对着一幅巨大的江山万里图,声音里有来不及掩盖的肃杀气息:“皇后,是你来了。”
如懿缓步走近,柔声道:“皇上耳聪目明。臣妾是想着皇上日理万机,怕是一时忘了,正二品闽浙总督那苏图之女戴佳氏原定了上个月进宫,只是皇上忙着前朝,一直拖到今日。眼看是要中秋了,臣妾想着今年宫里可多一个人陪伴皇上,共度佳节,也是极好的。”
皇帝微微一愣,似乎十分诧异,片刻方道:“皇后做主就是。那苏图也算是封疆大吏,还是镶黄旗人,他的伯父白海青原先出使准噶尔时坚贞不屈,极力护得大清的颜面。白海青的长子来文任镇江将军,次子佛伦任领侍卫内大臣,三子戴鹤由副都统征准噶尔,前番阵亡,朕刚赠了云骑尉祀昭忠祠。戴佳氏出身不凡,别委屈了她就是。”
“这是自然的。怎么说,也要是个一宫主位才配得起。”如懿婉声道,“承乾宫如今正空着,戴佳氏住进去正好。至于封个什么位份,还是要皇上做主。”
皇帝微一沉吟,道:“还是封个嫔位吧——戴佳氏初初入宫,位份不宜太高。再者,也要顾忌巴林部的颜面。封号为……忻,取欢欣喜悦之情,为六宫添一点儿喜气吧。”
如懿屈身万福,保持着皇后应有的气度,“不过两日,皇上也要回宫了。那臣妾这就安排下去,八月十一迎忻嫔入承乾宫。”
皇帝浅浅笑着,向外间道:“皇后如此安排甚好。李玉,你便去打点着吧。”
殿中关闭得久了,有些微微地气闷。如懿伸手推开后窗,但见午后的阳光安静地铺满朱红碧翠宫苑的每一个角落,一树一树红白紫薇簌簌当风开得正盛,衬着日色浓淡相宜。日光洒过窗外宫殿飞翘的棱角投下影来,在室中缓缓移动,风姿绰绰,好似涟漪轻漾,恍然生出了一种无言相对的忧郁和惆怅。偶尔有凉风徐徐贯入,拂来殿中一脉清透。隔着远远的山水泼墨透纱屏风,吹动帏帘下素银镂花香球微击有声,像是夜半雨霖铃。满室都是这样空茫的风声与雨声,倒不像是在酷热的日子里了。
如懿从泥金花瓣匣里取了几片新鲜刮辣的薄荷叶放进青铜顶球麒麟香炉里,那浓郁至甜腻的百合香亦多了几分清醒的气息。她做完这一切,方从带来的红竹食盒里取出一碗莲子百合红豆羹来,柔婉笑道:“皇上忙于政事,又说了这么会子话,不如尝尝这一早冰着的甜羹。此刻凉凉的,正好喝呢。”
皇帝瞧了一眼,不觉笑着刮了刮如懿的脸颊道:“红豆生南国,最是相思物。皇后有心。”
如懿轻巧侧首一避,笑道:“百年和好,莲子通心,皇上怎的只看见红豆了?”
皇帝手中的汤匙一顿,面上有一丝恍惚,他舀了一口甜羹,闭目道:“是用莲花上的露水熬的羹汤,有清甜的气味。只是莲子之心,有时倒不如皇后对朕的相思之意来得真挚。”
这话,便是在影射太后了。想来方才太后来此,也是为着端淑长公主回京只是磋磨皇帝吧。虽没了达瓦齐求娶之事,可要迎回一个已经嫁出去的公主,谈何容易。
“皇上这话,臣妾可不敢当。”如懿替皇帝揉着肩膀,缓声道:“皇上对待阿哥公主们一向关爱有加,一片怜子爱子之心,岂是臣妾的微薄心意能相提并论的?选的不说,只看和敬公主,可是咱们大清头一位出嫁蒙古却留住京师的公主了。”
皇帝的脸色略略温润开来,“怎么提起璟瑟了?她倒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幸而额驸对她极好,也不委屈了。”他忽然长长一叹,“璟瑟已经是极美满了,想当年先帝病重,舍出了端淑远嫁。朕隐忍多年,如今终于能扬眉吐气,也难怪皇额娘要来求朕,接端淑回来。”
“母女连心,端淑长公主新寡,太后希望母女团聚也是人之常情。但前朝之事,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终究不似咱们后宫妇人,见识短浅。”如懿觑着皇帝被日光拂耀的清俊面庞,善解人意道:“臣妾愚钝,不懂准噶尔之事的盘根错节。臣妾只知道,若是没有这些琐事牵绊,皇上其实也是想接端淑长公主回京的。所以臣妾只觉得心疼,心疼皇上不由自主,身不由己。”
皇帝黯然一叹,揽过如懿的肩:“这后宫里,只有你不会关心端淑回不回来,你只会担心朕会不会因为端淑回不来而伤心难过。朕已经决定了,就派璟瑟的额驸去一趟准噶尔,迎端淑长公主回京奉养太后——朕已经想好,这是最后一次,大清的最后一次,再也不会有远嫁的公主了。如今准噶尔内乱,全靠大清平定,准噶尔不敢不同意。”
没有了么?相比皇帝雄才伟略,小小一个公主又算什么?如果再没有远嫁的公主,那魏嬿婉的女儿和静算什么?她还不是大老远地嫁去了蒙古?
八月,皇帝携后妃回宫,下旨命辅国公色布腾巴勒珠尔赴准噶尔迎回端淑长公主,太后大喜,自此静守在慈宁宫内,半步都不出,只拈香礼佛,日夜为端淑长公主祝祷。宫中之事悉数在如懿手中,而嫔妃们亦朝夕殷勤请安,翊坤宫内时时笑语盈盈,衣香浮动。
回宫不久,皇帝便于柳荫深处偶遇了忻嫔,见她言语天真,喜欢得不得了。忻嫔本就年轻貌美,性子活泼烂漫,皇帝便三日里有两日都是歇在承乾宫的。更兼颖嫔娇俏可人,恪常在直爽洒脱,魏嬿婉的恩宠,便这样越发稀疏下来。
九月,皇帝领了嫔妃们前往热河秋狩,如懿尚在调理身体,便是颖嫔、忻嫔、恪常在这几个年轻得宠的妃嫔陪着去了。皇子之中,也有三阿哥永璋、四阿哥永瑾、六阿哥永琪这几个,独独越过了五阿哥永珹。
皇帝去了避暑山庄,紫禁城也就少了许多宫规森严。如懿与意欢、海兰相伴,倒也清闲自在。素日里往来的,也就是魏嬿婉、纯贵妃、婉嫔了。已在紫禁城中,如懿便无需担心魏嬿婉再策马追去避暑山庄了。
第三十三章 交易和敬
霜般的凉意伴着浅浅的金色轻烟,染黄了嫩绿的树叶,亦红透了枫树半边。御花园的清秋菊花随着秋虫唧唧渐次开放,金菊、白菊、红菊、紫菊锦绣盛开,晕染出一片胜于春色的旖旎。而其中开得最盛的两枝,便是盛宠不衰的忻嫔和怀有身孕的颖嫔。
如懿再次见到颖嫔时,已是九月十五回銮之后。颖嫔出身蒙古,通骑射,热河行宫木兰秋狝的飒飒英姿,衬着红妆女儿的袅娜情韵,刚柔并济,如何不动人情肠呢?而她一朝有孕,也是如意欢当年一般的小女儿家的腼腆温柔。
晨间请安,颖嫔被侍女扶着,见了如懿,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里徐徐恭敬拜倒:“皇后娘娘凤体安康,福绥绵长。”
如懿置身九莲凤尾宝座之上,笑盈盈地命容珮亲自扶她起来,道:“颖嫔有了喜事,不必这样多礼,快坐下。”她俯视众人,含笑道:“有你们几位年轻的妹妹们伺候皇上,本宫自然凤体安康,福绥绵长。”
魏嬿婉愤愤地看着颖嫔的肚子,咬了咬牙,弯出个还算温和的笑容,声音柔婉得如春日枝上呖呖婉转的百灵:“颖嫔妹妹当真是好福气呀,入宫一年多便有了孩子,真是让人羡慕。”
颖嫔是顶看不起魏嬿婉的,远甚于意欢,只见她拨弄着手腕上的翡翠玉珠手钏,娇笑道:“为皇上生儿育女,本就是咱们嫔妃们的职责,应当应分的,算不上什么福气。炩嫔自己有和荣公主,如此贴心,才叫福气。臣妾自然是比不上,多半是要有个阿哥,来日劳心劳力呢。”
魏嬿婉垂下眼眸,讪讪笑道:“能生下小阿哥,自然是真正的福气了。只是颖嫔妹妹说者无心,可咱们听着的人也不全是生育过的呢,颖嫔妹妹就不怕听者寒心?”
在场没有生育过得的,莫过于婉嫔、庆嫔、忻嫔和与颖嫔同批入宫的几位。此言一出,几人齐刷刷白了脸。意欢觉得这话不像,刚想发作,却听恪常在冷冷一笑,道:“我们蒙古的女儿便没有炩嫔娘娘这些弯弯绕绕,想说什么便说什么。皇后娘娘膝下已有三子二女,大清后继有人,咱们这些做嫔妃的,有所出便是锦上添花,无所出便是胎缘未至,炩嫔娘娘不过是生了和荣公主,也好拿来说嘴?”
魏嬿婉脸色煞白,庆嫔亦柔缓笑道:“昔年金氏是两子之母,李朝宗女,一朝恃皇子觊觎太子之位,照样被皇上发落了。以炩嫔的出身,便是有了皇子又能如何?又敢如何?”
“别人怎么想臣妾不知道,只是臣妾的阿哥无论好与不好,臣妾都在此发誓,臣妾的孩子只懂效忠大清,效忠皇上,效忠未来的主子,绝无半分夺嫡妄想。”纯贵妃竖起双指,缓缓扫视周遭众人,正色道:“臣妾有着三阿哥和七阿哥两位皇子,今日炩嫔说到这里,难免会有人揣测臣妾会倚仗着儿子们不尊皇后。今日,臣妾便索性在这里说个明白。在座的姐妹们或有子嗣,或来日也会诞下皇嗣,不如今日一并分明,以免以后再起争端,叫人以为咱们后宫里都失了上下尊卑,乱了嫡庶规矩了。”
她说罢,海兰亦郑重屈身:“纯贵妃姐姐久在宫中,见事明白。臣妾跟随纯贵妃姐姐,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绝无夺嫡生乱之心,否则神明在上,只管取了臣妾满门去便是。”
两位贵妃都表明立场,何人还敢不起身,一一道了明白。魏嬿婉更是似一只在溪边啜饮溪水受到惊吓的小鹿,白皙娇嫩的手按在胸口,惶然欲泣:“臣妾失言,绝无半点不敬皇后、觊觎储位之意,请皇后娘娘明鉴。”
如懿听众人一一起誓,方示意容珮扶了为首的海兰和纯贵妃起来,含了温煦笑意道:“好好儿的姐妹们说话,何必就这样发起誓来。这些尊卑规矩本在人心,再者,咱们大清也并没有非要嫡子继位的规矩。将来无论是哪位皇子一鸣惊人,都是皇上教导有方。”她望着坐下一众年轻妃嫔,尤其注目着颖嫔道:“你们都年轻,又得皇上的喜爱,更该好好为皇上添几个皇子。颖嫔,你有着身孕,这一胎无论男女,本宫都会请求皇上,让你亲自抚养。”
颖嫔忙起身谢过,众人亦起身落座,独剩魏嬿婉。如懿见她孤零零地跪在地上,话锋一转:“炩嫔也是做了母亲的人,是宫中的老人儿了,总得顾着公主的颜面,快些起来吧。皇上跟前,总是记挂着你的,你还年轻,何愁不再有龙胎呢?”
魏嬿婉只得起身谢恩,眼中已是沁血。如懿一扬手,命移筝一一递上锦盒,笑吟吟道:“本宫没什么好东西,只是借着颖嫔有孕,便送个讨巧的玩意儿,妹妹们就看个意思也罢了。”
众人打开来,原来是一个个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无锡大阿福,雕刻精致活泼,十分讨喜。忻嫔是认识这个的,一见便笑道:“皇后娘娘原来也喜欢这个么?臣妾入宫前还收了好些,本想送给娘娘的十二阿哥和八公主呢。”
如懿含了一抹沉稳笑意,舒然道:“这便是忻嫔的阿玛进上来的,本宫便借花献佛,愿各位妹妹连生贵子。”
十月初,端淑长公主回京,居住在慈宁宫。太后与女儿分离十八年,不觉在慈宁宫中抱头痛哭,以诉离情。皇帝允准长公主长住,只让太后答允少理后宫之事,方才成全了端淑长公主与太后的母女之情。如是,宫中也宁和不少,连着太后与如懿也和缓了许多。
偶然在慈宁宫中遇见,说起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往事,旧日种种恩怨仇隙,都付笑语一晌。
待到乾隆十九年的夏天缓缓到来时,颖嫔的孩子已经八个多月了,预计在六月初临盆,不宜挪动。皇帝便暂缓了圆明园消暑,合宫等待颖嫔生产。虽然,美中不足的是,据江与彬说,这一胎多半是个女儿。但对皇帝而言,出身蒙古巴林部的颖嫔,实在不需要有一个皇子。
四月,和敬公主之夫、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腾入觐,皇帝欣喜不已,命大学士傅恒与四阿哥永瑾至张家口迎接,封额驸为贝勒。
如懿在翊坤宫中见着了和敬公主,彼时她已经有了长子庆佑,依旧是旧日模样,盛气凌人,矜傲自持。她草草地行过国礼,轻蔑地笑道:“多年不见,原来你也老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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