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景华诊过多时,回报:“圣上万安”,便欲叩头告退,忽听武德帝叫他:“景华。”
“下臣在。”何景华重又跪好身躯,等候垂询。
“凤后对朕说他已大好了,你觉得呢?”武德帝示意他平身。
“千岁不过偶感风寒,确已痊愈。”何景华答道:“只是精神还短。”
“这二三年里他头痛身热,数次卧病,你看是什么缘故?”武德帝皱眉又问:“原本他体质很好。”
何景华迷惑地看了武德帝一眼,心中暗道:英王请我供职之时曾直言不讳,说凤后几年前曾落胎一次,诊他脉息,也知其事不虚,小产之后调养不利,气血亏虚。可怎么太医院留存的脉案上却无记载,宫监侍童也都讳莫如深,老院使还特意嘱咐自己,不要多问,只管进劝补之方……自古宫闱多秘事,一步不慎,便有大祸罹身。还是等后日英王回京,探问清楚,再予明断,如今只能先答以它词。想到此处,便躬身言道:“千岁事烦心重……”
梁铸在旁一直给他暗使眼色,听了这句,微微松下一口气来。
“哦,事烦……”武德帝放下奏章,有些不以为然:“身为凤后,统摄六宫,父仪天下,是不清闲。他又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不肯因故偷懒,让别人说一句闲话。”
梁铸急忙笑着附和:“圣上说的是呢。眼看侍子大挑就要举行,千岁病中也不愿意多歇一歇,都是照常理事。”
武德帝点了点头:“他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职责所在。”便命传话给六宫君侍:“让他们也学着懂事一些,约束宫监,各自安静,不要拿一些‘鸡毛蒜皮’去搅扰凤后休息。”
“是。”梁铸指了一人去传圣上口谕。
“至于心重……”武德帝微微沉吟:“他年岁不小了,盼着早日怀娠,也在情理之中。景华,你专职为凤后调养玉体也有些时候了,近来效果如何?”
何景华谨慎言道:“下臣觉得,已颇有起色。”
“吁……”梁铸又吐出一口浊气,暗道:这个何先生可比刚来时聪明多了,知道什么时候该答什么话了,不枉我几次三番地提醒他。
“哦?”武德帝眉峰轻轻一扬:“这么说来,不日他便能心想事成了?”
“这……”何景华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圣上,医者从来都是尽人事,听天命,并不敢说自己药到就一定使人病除。”
“景华师出名门,自当与庸常有别。”武德帝不置可否。
“下臣愿意为凤后千岁尽力。”何景华闻言皱了皱眉头:“只是如圣上所言,千岁旧日体健,应是容易受孕的底子,为何……”
“咳……”梁铸捂嘴轻咳了一声。
何景华下意识瞧了他一眼:“数年未妊,除去……与他心境也颇有关系。”
“心境?”武德帝审视着他。
“一来,千岁心急,可孕事非比其它,往往越急就越是没有。”何景华想起那个深宫之中琢磨不透的美丽男子,自顾自言道:“二来,下臣觉得千岁有什么心结……”
梁铸白着一张脸,偷偷去瞄武德帝,却听她问向自己:“凤后近来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朕不知道?”
“奴才……”梁铸咧了咧嘴:“奴才看千岁同往日没什么分别,举止雍容,言辞爽利,侍奉您还是一样地周到细致,对如主儿他们也是和颜悦色。初一,三位小宫主去明光殿请安,千岁十分高兴,特意拿了许多瓜果吃食,并奇巧玩意,哄着玩了多半日。”
“初一那日,下臣也在。”何景华唇角微扬:“千岁见了几位小宫主,容光焕发,喜悦非常,和平日里强颜欢笑的样子大不相同。”
梁铸听了这一句,心里“咯噔”一下,使劲儿朝何景华眨眼睛:我的神医祖宗啊,您的胆子也太大了,这“强颜欢笑”四字能随便说出来么!
何景华看见武德帝眸光一沉,这才后知后觉地解释道:“下臣是说,千岁成日忙于宫中细务,疲乏不堪,又要按时接见诰命官眷,和那些人在一起,要么斗智斗勇,要么无话找话,实在是……不甚愉快。小宫主们童稚无邪,活泼可爱,千岁对着他们,自然能真心笑上一笑了。”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武德帝收回自己冷锐的目光,又恢复了一贯平和的笑容:“若能使凤后多笑一笑,少累一累,明光殿添丁便指日可待。”
“是。”何景华一躬身:“此即下臣前番所言,有些心病非药石可医。”
武德帝已然摆手令他退下,听见“心病”两字,又叫住问道:“景华,凤后见着孩子们,会不会勾起什么……别的情绪?”
这话似乎问得没头没尾,何景华却自觉听得明白:“民间许多男子婚久不孕,就会先收养一个孩子,往往很快自己也就怀上了。下臣想这其中的道理,该是男子们的心境有所不同的缘故:之前碍于妻家宗祧无继,自己又有性命之忧,故而紧张急切,忧怨重重;之后么,虽是收养来的孩子,毕竟也在自己名下,免了后嗣无人的担心,纵然活不常久,可妻主看见孩子,总会想起自己几分,年节祭扫,皆有垂顾。如此,心情便会放松下来,而孕事自至。”
见武德帝默然不语,若有所思,何景华躬身告退。待等步下汉白玉的阶台,方轻举袍袖拭了拭额角的汗珠:每次应对这位年轻帝王的垂询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尽管她看上去还算和蔼可亲,可谁知什么时候你就触怒了真龙逆麟呢?
暖阁之内,武德帝继续批改奏章,间或宣臣子入觐,商谈政务,晚膳与几个阁臣共进。直至掌灯之后,敬事房管事也没得机会将侍寝的花签呈去御前。
梁铸趁着换出来喘气的功夫打发了他:“凤后的签子都没在盘里,你还巴望着主子能看一眼?我劝你麻利儿地去趟明光殿,偷偷和杜献说一声,今晚请千岁不要过早安歇。”
敬事房管事吐了吐舌头:“那位不是才好么,签子还没来得及放呢。多谢大总管提点。”
……
明光殿
贺兰清澄笑意盈盈地接了圣驾,命内监们呈上武德帝素日爱吃的夜宵点心:“都是热的,圣上尝尝。”
武德帝摆了摆手,淡淡言道:“快二更了,早些安置吧。”
清澄听她不似往日的声气,心中不明所以。
武德帝背身张开两臂,宫人们立刻上来服侍,却被她沉声斥退:“笨手笨脚的,下去。”
清澄一愣,看她微微侧头,余光瞟来,像是等着自己亲去侍奉,急忙赶上前为她轻解罗带,慢摘簪冠,复又柔声问道:“圣上,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儿么?”
武德帝并没说话,只冷冷扫了他一眼。
“臣侍失言……”清澄心中一凛,想起她曾私下嘱咐自己,有些话不可当着内监宫侍言讲,以免传出去“后宫干政、违背祖训”的闲话。清澄暗悔失了检点,赶紧退后一步屈膝跪下:“圣上恕罪。”
停了好一会儿,武德帝才缓缓坐回榻上:“下不为例,起来吧。”
明光殿管事公公杜献见状暗暗心惊:千岁身有小恙,圣上每每探望都是关爱有加,如今见他痊愈了,该更高兴才是。怎么倒不同以往,竟像是压着怒气而来?不知何事使龙颜不悦,梁大总管也没透个信儿来。
宫监们奉来木盆巾帕,清澄先净了手,立在旁边服侍武德帝洗漱,又蹲伏下去,脱了她鞋履,试过水温,才小心翼翼地把她双脚放进盆中,轻轻擦拭起来。他已许久未做过这样的事,难免动作有些僵硬。
武德帝静静看着他,白净俊秀的脸上并无些许红晕,一双细长眼睛闪闪烁烁,眉峰浅浅蹙着,薄唇紧紧抿着,偶尔抬头对上自己的目光,都遮遮掩掩地避开了。脸上虽绽开了笑容,却笑得十分牵强。
强颜欢笑……武德帝暗暗嘲笑自己:连何景华那个医痴都瞧得分明,更何况六宫人等,百官内眷?只有我还在自欺欺人……
清澄被她盯视良久,如芒在背,心中不安愈甚,反复猜测她何由不快。忽觉脊上那份灼锐散去,偷眼一看,武德帝已阖起双目,似乎疲倦得快睡着了。
帝后都不说话,宫人们更是屏息垂头,谁也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杜献是个极有眼色的,赶紧指挥着众人帮衬着自家主子,安帐就寝,撤烛关门。
清澄侧着身,轻轻躺到了武德帝身边,不知她心意,也不敢依偎得太近。迟疑了好半晌,才寻到她执笔的右腕,捧在手中柔柔按着:“圣上……”
武德帝虽未说话,也未挣手出来,就由着他不轻不重地揉着。
清澄听她呼吸渐次均匀,只道是睡去了,手中缓缓而停,忽听她淡淡问道:“听说你病中还在操劳?”
清澄一愣,随即轻声答道:“眼看侍子大挑就要开始了,臣侍不敢怠慢。”
武德帝反握住了他的手背,一点点摩挲着:“七妹不会要那么多人进门,你何必费神?”
“侍子大挑是要为后宫遴选佳人,臣侍又不是管英府的事。”清澄答了一句。
黑暗中,武德帝却顿了一顿,话音便有些讥诮:“给朕选人?你还真是一日比一日贤惠了。”
好半晌,清澄才低低回了一句:“臣侍,现在是凤后了……”
蓦地,武德帝五指一紧,听身边男子猝不及防地轻吟出声:“啊……”
“怎么了,凤后?”
“……”清澄咬了咬唇,没有答话,觉得她循着自己细滑的腕肘,渐渐抚上了胸膛,流连了好一会儿。
“旷了几日,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工作较忙,大概可以坚持半月左右日更,之后视繁忙状态而定,我觉得一周四章可能问题不大。谢谢亲们的谅解。
第260章 第256章 夺子
上来就先略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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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清澄不等睁开眼睛,先向身边摸去,入手冷冰冰一片,想来早已人去被空。他揉了揉自己快要断掉的腰肢,又摸了摸酸痛不已的股间,微微叹了口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他和她在邙山围场重逢,她红着一对眼睛,几乎把自己啃成了渣子……又仿佛是那一日,她终于将他接回了王府,一路之上,马车之中,她不知疲倦地索要……最疯狂的是那一夜,他落胎已满百日,伤痛难平,孤灯不寐,她醉了酒闯进来,两人如野兽一般撕咬,却又抵死缠绵……
“阿图……”清澄阖着眼帘,喃喃几声。
后来,她成了至尊的皇帝,他做了她独宠的凤后,她将那些曾为他许下的诺言一一兑现。可不知为什么,历经生死情劫,终得举案齐眉,有什么地方却不似当初了……
当初,想要天长地久在一起……如今,他却总想着自己到了红消香断的那一日,会怎么样……他与她,是彼此都能解脱,还是……
一颗晶莹的泪珠儿从眼角滑下,濡湿了鸳枕:这一生,若能重新来过,该有多好……
殿外断断续续地传来了男人的饮泣声,听不分明,却一阵阵萦绕耳边,搅了清澄的梦忆。他有些烦躁地喊道:“什么人在外面?”
殿门吱呀呀打开一道缝隙,杜献领着几个宫人屈身进来,眉开眼笑:“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喜从何来啊?”清澄慢慢坐起身,让他们服侍更衣洗浴。
“圣上今晨传了谕旨:等先给您热热闹闹过个千秋节,再操办侍子大挑。”杜献扶起清澄:“今年宫里除孝,换穿新衣,圣上说也该添些喜气,更谢您几年辛劳。届时宫中设大宴,百官进贺表,君侍贵人并诰命官眷盛装朝觐,百戏为乐。主子,这还不是喜事么?”
清澄坐在桌前,照着铜镜,抬手摸了摸自己眼角的细纹,幽幽言道:“再过生辰,我便是三九年纪了,眼见是老了。”
“主子……”杜献正拿着玉梳给他拢头,闻言忙不迭地说道:“您哪儿会老呢!奴才到您身边伺候也有年头了,您的容貌可是一丁点儿都没变过。圣上的眼睛也没一时离开过您。”话还没说完,忽然捋出一根半白的发丝来,杜献偷偷掐了去,脸上仍是堆满了笑容。
清澄牵了牵嘴角,却透出了一声叹息:“日子就如流水一般,你抓不住的。那个神采飞扬、锦心绣口的少年郎……哪儿去了呢?”当年那个纵马金街,侧帽风流,恍如仙子,一笑倾城的自己哪儿去了呢……
宫人们都不敢答话,杜献赶紧改说它事:“主子,还有喜呢。圣上命把明光殿西边院落腾出来,给三位小宫主作起居之所,今儿就让保父带着他们搬进来,承欢您膝下。以后,咱这宫里就要热闹起来了。”
“哦?”清澄先是一愣,继而绽开了笑容:“真的?”
“是。”宫人们都附和着微笑。
殿外断续的哭声却又不合时宜响了起来,清澄皱了皱眉:“谁在外面?”
“是如主儿带着卿侍贵人们等着给您请安。”杜献答道:“杨、林那两位……不知怎的,等着等着就抹起眼泪来。奴才想……”说到此处,瞄了瞄凤后的脸色:“他们大约是接奉圣旨,听说自己的儿子要被送来明光殿由您躬亲教导,喜极而泣了。”
“那如意呢?他的儿子不是也要被送来么?”
“如主儿……” 杜献迟疑了一下:“他禀报圣上,说小宫主昨夜受了寒气,有些流涕发热,怕过了晦气给明光殿,请暂缓交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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