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晴岚对雪拓印象极深:她虽是皇女殿下,却既少英气,也乏傲气,更无戾气。为人恬淡谦和,儒雅温润,是位翩翩浊世佳女子,能使无数男儿心折,却不受一殿朝臣尊仰。一次酒宴,自己伺候二皇女坐于她对面,看她并不饮酒,却蘸着琼浆教身边陪坐的色侍写字,于满堂大人物高谈阔论之中怡然自得。歌舞方歇,不知她受何启发,忽得妙律,急急向葛千华告辞,说要回府唱和王君佳词……众人愕然,道她留恋闺阁,难成大事,绝非社稷可托付之人。
“宜平郡王曾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谢晴岚禁不住叹道:“既然已得心爱之人,便花丛再美,春光再盛,也无心眷顾了。”
妻主多情,却只为夫郎一人多情。殿中几个男人皆生惝恍,各自沉默,忽听帐中传来低低饮泣,哀痛情长,更觉搅人肺腑。
过了半晌,葛岩微微冷笑:“好听的谁不会说?我就没见过心口如一的女子。阿素,你去宜平郡王府传懿旨:赏雪拓二十美人,要她早点为我皇家开枝散叶。”
“……”柳昔听得咂舌: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太后竟听不懂‘春风十里,一枝独秀’的意思来。
素问盯着帐中人影言道:“宜平郡王一直卧病,恐不能亲来向太后谢恩,臣侍替她磕头,并请同沐慈晖,也求赏美人回府。”
“怎么?”葛岩吃吃笑了:“成日对着丑八怪总管,腻了?”
柳昔嘴角一抽,猛往下低头,一边腹诽“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喜欢男人呢”,一边又自后怕:太后百手千眼,看来是管牢了相府,我嫌面具闷窒时常摘掉,若被人窥去秘密,当真后患无穷。
素问并不回答其它:“臣侍想自己择选,请太后恩赏。”
“你身子骨弱,多讨了人去反受其累。”葛岩又把玩起了珠链:“就给你一个吧!随便挑。”
选关南音还是挑谢晴岚?葛芃正暗暗猜度素问的心思,就听旁边大肚子的男人已哀哀哭了起来:“相国大人……相国大人……”
珠链一直响着,素问也一直没有开口,柳昔只觉太后寝殿既冷又闷,煎熬的人喘不上气来。
“阿素?”
“太后……”
正自僵持之中,帐里又传来那个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气力将尽:“葛相这一点骨血,也是宫主后半生的倚仗……务请爱惜……”
素问掩在袖中的手狠狠攥起,听葛岩又发冷笑,只觉一口气再难忍下。就在这时,忽听殿外宫监急报:“禀太后,陛下来了。”
“七哥?”雪扬直闯进门,连喘带笑,小脸儿红扑扑似刚熟的苹果,俊眼儿黑亮亮像闪烁的星斗:“怎么悄没声息的进宫了?也不给我送个信儿。”
殿中众人都觉意外,纷纷转身叩头:“陛下万安!”
“地上凉,别跪着!”雪扬不看旁人,双手来扶素问。
素问眉头紧皱,往内帐狠狠瞪去一眼。
“呃……”雪扬只道哥哥嗔怪自己又忘了规矩,一边挠头一边嘿笑:“朕才从书房出来,预备和父后一起用膳……”她要给葛岩请安,却没见人影,便朝内帐走去。
“陛下!”素问并葛芃都是急声叫道。
“嗯?”
雪扬回头之际,葛岩已从里款款而出:“皇帝都跑出汗来了,先别脱大衣裳,小心着了风。”他举袖抬手轻轻为雪扬擦着额头:“这屋子人多,气味不好,和爹爹那边坐吧。”
“好!”雪扬笑道:“七哥也来一起用膳。”又令葛芃平身,瞧见他旁边的谢晴岚有些诧异:“这不是神使送来的孕夫么?”
“是!”素问淡淡答道:“太后已许臣侍将他带回府去,照料生产。”
谢晴岚听得这一句,一颗七颠八颤的心才算落回肚中:宫主顶多抽我一顿鞭子,比起太后那些骇人的刑罚来,根本不值一提。虽说当个寡夫春庭寂寞……唉,能保住性命,寂寞就寂寞吧!
葛岩和素问互视一眼,皆不动声色,各自牵着雪扬一手,同往暖阁中去。
柳昔没资格在旁伺候,就与谢晴岚候在外面。两人本来相识,一位是小宠公子,一位是□□师傅,彼此间的瓜葛都不愿提起,更别说还有谢晴岚自己都不知道的故事掺合其中。可如今又不一样了,一个在相府后院总揽大权,一个将要父凭胎贵,见面说话,客气总是要客气一些。
柳昔刚挤出了个笑模样,就听谢晴岚已亲亲热热的先开口了:“柳总管好!”
“啊……谢公子好!”
谢晴岚看他目光径直落在自己浑圆的肚腹之上,仿佛那声问候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葛家未来的家主。他立刻一手撑腰,一手抚肚:“哎呀,今天动的格外厉害。”
“回家了,小主子所以高兴!”柳昔暗自撇了撇嘴。
“对,对,对。”谢晴岚连说几声,眉开笑绽。
“公子……也惦着大明(金乌国都)家里吧?”柳昔斜眼看来:“有机会可想回去看看?”
“呃!”谢晴岚一窒,干巴巴笑道:“男儿家……出嫁从妇,妇不在从女。相府就是我爷俩的家了,还回大明作甚!”见柳昔意蕴不明的盯着自己,没来由的又有些心虚:“柳总管可能不知道,我是谢家入不得族谱的私子,父亲又不在了,回娘家看谁去呢。”原想着冒充谢家儿郎能在相府混上个像样的名位,哪知顶替了这么个见不得光的身份,自己虽得相国大人喜欢,却无尊贵可言,照样要去侍宴陪酒,还几次差点就被送人。
“您不是还有姐姐?”柳昔试探问道:“就是夺魁紫胤真武盛会的谢晴瑶将军。”
“她……嗐……”谢晴岚本想支吾,又怕这是素问授意来问,不得不答:“名为姐弟,实也不亲。何况,她现在也不住大明了。”
“哦!”柳昔想看他知道多少:“您从紫胤回来,没和谢将军见上一面么?”
“没有。”谢晴岚只想赶紧打住这个话题:“我……我怕见了姐姐,暴露了身份,会被留在那边。”他凑近柳昔故作神秘:“谁都在打这孩子的主意……我不敢冒险。”
“噢!”柳昔跟着点头:“您说的是。”
虽说之前不曾因谢家受益,可现如今还得倚仗这棵大树。陈娘子让我一上金殿就把身份抖搂出来,好叫太后、宫主不敢轻易加害。谢晴岚只觉陈琅料事如神,却为另外一事忧虑:也不知谢家有没有人认识这个养在外面的私孩子……可揭穿了我,于她们有何好处?我横下心来,只管一条道走到黑,以后遇上了谢家人,该呼姨呼姨,该叫娘叫娘,该亲近姐姐就亲近姐姐,横竖我就当上这个谢晴岚了。这般一想,他又把话往回拉:“唉,虽然奴家说的硬气,可世间哪个男人不念着娘家呢?只盼娘亲姐姐都能明白我的心意。”
嘿……这倒不用担心,凡是对谢家有好处的事,她们哪能解不明白呢?柳昔正敷衍着谢晴岚,忽见雪扬从殿里溜达了出来,看见自己,立刻招手。
“你叫什么来着?”
“奴才柳昔!”
“还这么难看啊……”雪扬打量了他两眼,嫌弃的皱眉:“朕赏你些香粉好生打扮打扮。”
“谢陛下!”柳昔摸了摸自己的脸,倒觉踏实:看来没有破绽。
“朕交办的差事怎么着了?”
“啊?”柳昔脑子急转:“您是问宫主戴的那枚戒指……”
“谁送的?”雪扬悄问,好奇已极。
柳昔僵了一僵,极冷淡极低声的吐出三个字来:“紫云瞳!”
“谁?”雪扬没听清楚。
“紫胤……英亲王!”柳昔竟然在御前别开了头。
“啊?”雪扬一愣:“你上次不是说戒指是七哥心爱之人所赠吗?”
“宫主心爱之人……”柳昔扯了扯唇角,那模样绝不是在笑:“就是那位。”
“这样啊!”雪扬恍然大悟:“七哥想不想见她?”
“奴才不知道。”呵气成烟的季节,柳昔却觉浑身热燥。
“有什么不知道的?一定想啊!”雪扬一砸他肩膀:“就像朕,惦着七哥,每日盼他能来宫里说话。七哥惦着紫云瞳,能不盼她来玉渊见面?”
“……”柳昔胸膛起伏了一下,赞声僵涩:“陛下圣明!”
“得想个法子……”雪扬自言自语:“光变笨不行,还得会笑……这样七哥就能壮实起来,一直陪伴着朕。”
柳昔听她一门心思的在为素问打算,鼻头渐酸:“陛下……对兄弟真好。”
对此夸赞,雪扬并未在意。她一边盘算如何能让紫云瞳来玉渊相会哥哥,一边随口问道“你办差妥当,想要什么奖赏啊?”
“请陛下放奴才……”柳昔可不想等看人家两情绵绵的互诉衷肠,想求小皇帝放自己远走安城。谁知话才一半,雪扬竟想了起来。
“哦,朕说过赏你一个好妻主。”
“奴才无意婚姻……”
“为什么?”雪扬不解的看了看他:“父后好像说过你和七哥谁离不开谁?你要是嫁到别家,想必七哥会难过。”她小手一挥,斩钉截铁:“既然如此,朕做主了,你就陪着宫主一块儿嫁给紫云瞳吧。”
“啊?”柳昔一呆:“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小孩儿,可是人家金口玉言!
第622章 遗腹—3
素问出宫,先往宜平郡王府走了一趟,宣读太后懿旨,交付二十美人,因劝五姐雪拓:“万勿上折辞恩,恐惹太后生怒。”
雪拓惨然一笑:“病躯羸弱,现已无力持笔。今拜托七弟,于我身后妥置这些美人,或遣归家,勿使流离。”
素问闻言心生痛楚:“五姐只盼早死,实有负故人情痴。”
“早死才能早团圆。”雪拓仰靠床头,空洞洞的眸中没有一点光彩:“太后管的了璃国郡王,管不着幽冥乐鬼吧?”
“若姐夫尚在……”素问犹豫再三,咬牙言道:“你何忍先行一步?”
“尚在?”雪拓惊起,声音都在颤抖:“他在哪儿?”
“我也是才打听出来。”素问欲言又止:南音必不愿妻主知道自己的惨况,不如避重就轻。“太后将他单独囚禁于某处,人不能见。”
雪拓呆了许久,慢慢又倒回床上:“葛岩与关家仇怨甚深,不知会怎么作践南音……”
素问暗自叹息:“姐姐还是不要打听为好,若被太后知道,又生事端。”
雪拓一直按着心口:“你要是能见南音,就和他说:不用因我委屈自己。他想往哪里去,我都会相随。或者……你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就在奈何桥边等他……”
“五姐!”素问听她所言竟和自己梦中猜想的一模一样,忙就高声打断:“太后怎么会让姐夫死呢?廷狱关了那么多罪臣家眷,哪一个不想死,又哪一个真敢死,能死成呢?你这副样子,只会让姐夫更加难受。”
“……”雪拓无言垂泪,忽拿锦被蒙头:“活无意趣,死又不能,我该怎么办?阿素你说,我该怎么办?”
素问攥紧了拳又慢慢松开,轻轻盖在姐姐手上:“陛下和我说了许多她觉得有意思的事儿:春蚕吐丝,破茧成蝶;青鸟殷勤,蓬山有路;咱们年纪愈长,怎么倒什么都看不见了呢?还有我那柳大总管,问我活了十八年有何见识?可知四季之美:春花烂漫,夏雨缠绵,秋果丰盈,冬雪洁白?可晓人生之趣:茶不求精而壶亦不燥,酒不求冽而樽亦不空;素琴无弦而常调(1),秃笔无格而自适。小弟不入情关,不知情苦,只从戏文中解悟两句:知夫者莫如妻,爱人者能遂其心。姐夫有何心愿,姐姐不该替他办到吗?姐姐承此重担,活着还无意趣么?”
雪拓的手颤了数下,终于紧紧反握了素问,久久不肯松开。
……
驶回相府路上,素问看跟在车边的柳昔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便揭帘问他:“你怎么了?”
“奴才无事。”柳昔别开了头,冷淡言道:“谢宫主关怀。”
素问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又轻声问道:“陛下吩咐你什么了?这样为难。”
柳昔一僵:“陛下没说要向宫主禀告。”
“陛下也没说不能向本宫禀告吧?”素问略略挑眉:“万一我可以帮忙……你直言就好。”
柳昔斜了他一眼:“我想抗旨,还是不连累宫主了。”
“到底何事?”素问追问不休。
柳昔被烦的要命,干脆说道:“陛下让奴才规劝宫主,不要总是纠缠奴才!”
“……”素问登时立起两个眼睛来:“是谁拿‘舍不得离开本宫’当托词拒绝嫁去英王府的?”
柳昔翻着白眼看天,不予回答。
若依常例,马车径直入了二门再换软轿,谁知刚到相府门口,就见葛绒急急迎来,不等行礼,先咧嘴显出了委屈:“姨父,怎么有人敢冒充姨母之子?您得为甥女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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